我与老鼠之间的直接争斗,源于几株毛豆。我只知道它吃黄豆,不知道它连带荚的毛豆也吃。我不清楚它什么时候学会了剥豆。毛豆是楼下老张推荐给我种的,豆苗也是他从乡下亲戚家带来,一共五十株。“毛豆好种,不吃肥料,还能改良土壤。”老张说。搬到这里以后,我们每年都种菜。春夏一季,秋冬一季,时令蔬菜,基本自给,打旺时还有少量分赠楼下邻居。我以种花的心思伺弄瓜菜,平台上也充满生机,番茄开小黄花,辣椒开米色的花,茄子开紫花,仲夏天里它们都俏丽动人。葡萄留下的旧物,正好种了丝瓜、葫芦,如此绿荫在我眼里照样入诗入画。今年的地里,谷雨时节种了黄瓜、茄子、番茄等,这几样很家常,所以年年保留。只是地的里侧外侧变换,一年一换,也算轮作。老张提醒我种些毛豆,生物性地改善一下因有机肥缺失而日益贫瘠的土壤。
这五十株毛豆,老鼠到底怎么看?事后细究起来,归根结底还是菜地甚至平台这块飞地究竟是谁的地盘问题。我以为对于平台,我有绝对的使用权,而别人则不;当然老鼠我没有想到过。老鼠呢,难道以为它才是实际占有者?这不可能,我还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老鼠也会有关于权属的主张。大概前任主人对此比较淡漠,所以人鼠之间尚没有冲突。
我从来都没有要把老鼠赶尽杀绝的意思,前几天我就不仅知道它的存在,而且知道它干过些什么。我在点数茄子的开花结果情况时,在茄树下看见过几个豆荚。我没有作声,妻子女儿都怕老鼠,恶心被它碰过的一切东西。因此,我有所保留,我想少吃点没关系,断了它这点口粮,它有可能会钻到家里来,那样更糟糕。说不定就是我的这种优柔鼓励了老鼠的贪婪。
星期天上午,老张抱着他的“小囡”来串门。老张是上海知青遗民,知道得多,也善于表达,诲人不倦。一上午我就听他讲话,话题很宽泛,夸我外甥可爱,夸我生活规律,谈他自己的知青罗曼史和如今的退休感受。话题一直在一个很开阔的地方奔走,信马由缰。忽然,他怀里的猫悠扬地叫了一声,猫脸向着他的下巴媚媚地看。老张轻抚一下猫头,马上站起来,说:“哟,快吃中饭了,我们家小囡在催我了。侬看侬看,现在这些小东西比人都要聪明。”说着转身要走。我却突然想起毛豆可以采摘了,要在老张面前炫耀炫耀,以示没有辜负他老人家的嘱托和期望,二话不说,拉着他上了平台。
我们共同见证了老鼠的恶行。起初我以为是我看错了,抑或刚好外沿的几株不长豆。豆枝豆叶都好好的,就是不见了几天前嫩生生的豆荚。我激愤地拨弄豆枝,找寻残存在枝头的豆荚,老张也看到了枝叶下一堆一堆的豆壳。“给老鼠吃了!”我摸摸身下的豆枝,问他还能再长出豆来吗。老张说:“拔了吧。它们已过季了,即使再长出豆来,也轮不到你吃,你平台上有不止一只老鼠。”我心里升起一蓬火,却又没处可以点燃释放。我知道有老鼠,感觉很讨厌,也一时奈何不了。看着他怀里的猫,我顺势逗他:把你的猫借我两三天用用。他忙不迭地逃回屋里,不停地摇着头。我追过去说我又不会虐待它的。他抱紧了猫,把它藏到离我远点的身子的另一侧,继续摇头,“不不不,与老鼠在一起,我家小囡要学坏的。”夺门而去。
晚上,我去平台上练太极拳。昏暗的夜光下,我正一个人迟缓地摸索,忽听得身后噗噗两声,有小物坠落菜地。我知道是老鼠,忙快进到下一个动作,后坐,转过身去。两只老鼠已蹿回墙上,在往屋顶逃窜时,还身子一蹲,四只眼睛向我一瞪。夜色迷蒙,我看不清它们的眼神。我的眼光自然下落,落到储物间的铁栅门上,却又看见一只老鼠。它半个身子伏在门框下沿,两只前爪不急不忙地在脸上抹,一上一下,如在洗脸,也如做着一个云手,连绵不断。刚才逃走的大概是它的邻居,可能是应邀而来一起大啖毛豆的,也可能是不请自来的抢夺者。那么,它们的眼神必然充满了遗憾和怨恨。储物间的老鼠则从从容容地和我打照面,眼睛直视着我,如在等我出手过招。难不成它真以为它是这个平台的主人、所有者?我真觉得有点可爱了。
但是,很快,我就觉得一点都不可爱,甚至有点可恶了。它远不是我原先理解的狡黠。
第二天一早,我去摘茄子,发现茄子被吃!又是老鼠。我不认为它是饿极才吃的,我们年年种茄子,老鼠年年都在平台,但从来没有如此作恶过。它先把茄子摘下,剖腹掏心地吃,留下厚厚的一层皮,再把茄子残骸堆放在一起,强化一种效应。我心里很不舒服,自然想到了驱赶。于是,我放了两张粘鼠板,粘板中心很俗气地撒了几粒外甥在吃的小青豆。
放个粘鼠板,往深里想还是玩玩的,类似恶作剧。你让我没收成,我让你走不了。谁叫你三岁贯汝莫我肯顾。等我想起平台上安有出气的东西,想到要去验收成果时,女婿从平台上摘葱下来,报告说,老爸被老鼠玩了!看他说话时事不关己一副围观者的样子我就来气,他总是把自己当成裁判,喜欢高高在上、纵横捭阖地评判,从来也没见他踏踏实实地完成过一件事情。当然我说的是家里,单位里的情况我不知道,估计一定也差不多。
一看粘鼠板,更来气。上面没有粘住老鼠,作为诱饵的青豆牢牢地粘在板上,还有一簇鼠毛。就是说,老鼠在欣喜于天上掉下青豆的同时,发现身陷险境,刹那间,它马上意识到这是谁干的,什么意图,自己应该采取什么策略,最后,老鼠成功挣脱,那一小簇毛它忍痛放弃了。知道自己没有危险了,离开前,它在上面手脚并用地留下了一些印迹,颇为潦草,却像知名人物的签名,龙飞凤舞。这样还不解恨,再拉下几粒老鼠屎!临走时,还不忘把所有茄子和番茄都咬上两三口。
明摆着是向我叫板!
我承认,我低估了老鼠,以前只认为它狡黠,而现在的报复则是一种恶行。这种恶行是高智商的动物才有的,智慧把所有事物的两极都拉长了。
后来,妻子在网上买来更强大的粘鼠的器具。我没有放出去。不必了,老鼠生性多疑,不会再上当了。但妻子执意要放,还放上油炸花生米,新昌小京生,她自己最喜欢的那种。但最终只是把前来吃花生的麻雀粘住了。小鸟死得很惨,它在用嘴啄食时,整个嘴巴都深深地陷入了胶水中,鼻孔也被糊住,窒息而亡。
我拔除了所有茄子、番茄,只留下黄瓜,那狼牙棍一样的东西它没敢碰。我在没找到更有效的办法之前,也不想让老鼠白吃我的东西。外甥很开心,在他的眼里老鼠都是杰瑞。他以为我没注意,在菜地一角放了些他爱吃的蓝罐曲奇。五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