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床后,毕岸临开门迎来两件事。第一件是栾青凤那边人去屋空,切诺基不知去向。第二件是院子里多了好几辆车,地上有一摊黑乎乎的油。追踪寻迹,是一辆黑色轿车漏的。河南牌。毕岸临大喊:“谁的车,漏油了!”过了一会儿,一个房间开了门,一个老头儿探出头用河南口音说:“哪辆车?我琢磨就是我的。”一看地上的油,说:“我靠,这不完蛋了。”毕岸临看着面熟,突然想起老头就是阿卡孜之前路边见过的白毛寸。
毕岸临说:“先找老板,镇上什么没有也肯定有修车的。让他联系修车的,赶紧过来。”
这空当和老头儿互报家门。
“怎么称呼?”
“王耀吉。自从有了“王老吉”,都叫我王老吉。你也叫我王老吉好了。好记。”
“也好听啊。越老越吉利,哈哈。”
修车的很快来了。钻车底看过,站起身说:“油底壳破了个口口,得烧焊。”
一边比划那个“口口”——核桃大。
王老吉说:“爬那个土山爬的。我听着哐啷一声嘛。”
毕岸临说:“昨天的路,虽然轿车,也不至于吧。我们都是‘过来人’嘿嘿。”
这时候王老吉屋里出来一个女的,接话说:“人和人不一样。俺俩一个眼。不信吧?”之后扳着指头说:“我,一个眼白内障。他,两个眼全马马虎虎,还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倒全活。他么,儿子死在这里,他老婆子活着的时候就安排下了,她死了以后委派他爹带她来看看儿子。我和他是邻居,我这是帮忙,也寻思跟着耍耍新疆。谁知道还要玩儿命来。在路上找俩伴儿人家一看那山不敢走了,都回去了。他非要走。昨天一天又是上山又是下山转山,一辈子没走过那么些山。俺又上吐下泻。啊呀我不往前走了,我得回去。王老吉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老吉突然僵了,挓挲着两手,说不出话。
毕岸临对女的说:“怎么称呼你?”
“吴庆华。”
“那么吴姊妹你们是要到哪儿看儿子?”
吴庆华问王老吉:“叫什么来?”
王老吉说:“康西瓦。”
毕岸临惊奇地说:“哦?”
修车的走到大门口,又折回来说:“还不对,爷你得试试车,我看看是不是化了瓦片片。”
王老吉发动车,根本打不着火。
修车的说:“肯定不能走了。修不修?在这儿修我就去叶城买配件,大约四五天。”
王老吉不知所错,看毕岸临。毕岸临想想对修车的说:“你先回,住会儿我们商量好了再找你。”
“那好。我就在街对面。”
毕岸临对吴庆华说:“劳驾您先回屋歇歇,让我和大哥聊聊可以吧。”说完拉王老吉进自己屋坐下,说:“老哥看来你是摊上事儿了。说说你的情况,看我们能干点什么。”
王老吉说:“就是那么个情况。大儿子当兵死在这里,埋在这里。老伴儿从此一病不起,早十年就死了。临死反复说自古这是发配犯人的地方,叫孩子自己在这儿,肯定想不开。叫我临死以前无论如何把她的骨灰盒送了来陪儿子。但是以前没有路。后来说有路了但是除了军车一般车根本不能走。这两年才听说小车也能过来了。”王老吉拖着长腔哭了起来。“我是现去考了本儿,现去买了车,等到要来了,眼又,叫什么,视物模糊了啊。怎么办?等于雇了这个邻居当眼使。她的花销我全包着。闺女为这个和我翻了脸。她是坚决反对我来。我对外人也全说是出来旅游啊,所以人家都还以为我是花花肠子来。”
“还有二儿子?”
“啊。”
“不管他哥的事儿?”
“说起来丢人啊,坐监。有年岁儿了,打架斗殴,伤了人。要不老伴儿也不至于走得那么早。”说着抹眼泪。
毕岸临说:“老哥不伤心。大儿子好样的。打印度那一仗……”
“不是不是。他不是打印度。他是修路,塌方。天空防区。”
“我说嘛。年份不对嘛。哪年牺牲?”
“八几年了。”
“天空防区。空军?不会吧?”
“不是,工程兵。信上说的,我也一直不懂。”
“是埋在康西瓦?”
“是,就是康西瓦。”
“据我所知……行,问问部队上吧。好在镇上就有驻军,隔咱没有一百米远。”
那时候说曹操曹操到,毕岸临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进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军人,一边一个夹着栾青凤。毕岸临赶紧开门出去。来者看见毕岸临,矮军人和栾青凤留在原地,高军人上前和毕岸临说话:“你们一起的?”
毕岸临看看表情木硬的栾青凤,说:“怎么回事儿吧?”
“你们是不是一起的?”
“一起怎么样,不一起怎么样?”
“老同志,是这样,能问一问你的身份?首长吧?”
“退休了。退休前算是个杂牌大学校长,干过人大代表——括号,区级。”
高军人肃然敬礼,握毕岸临的手。毕岸临继续说:“你看我一身军绿像首长是不是?我是喜欢军绿色,也是为了配合老伴儿。”说着拿眼睛找到忙着装车的金小提。“那不,她红色。一块儿买的冲锋衣。情侣装哈哈。”
“哦,就是一起来的是吧,和那位……阿姨?”
“是,是一起。”
高军人小声说:“这样的,这位阿姨她天不亮就闯军事禁区,差点儿到边境了。”
“哦,她路痴。”
“路口写着禁止进入。”
“她夜盲,还夜游。我们正找她呢。”
高军人声音更小了,说:“她精神是不是有问题?”
“应该有。你们发现她怎么了?”
高军人用气声说:“她说话不着边际,没什么逻辑,和我们的哨兵聊着聊着,就无缘无故放声大哭。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车里一动不动。”
“你看吧,就是精神有问题。”
“所以,这不,送她回来,一方面调查一下,一方面也是怕她出事。”
“行行行,你们把她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看好她,不让她再出问题。”
高军人喊矮军人:“好了,没事了。”
栾青凤获释,哧溜钻进了自己住过的那间屋。
高军人说:“阿姨的车我们一会儿送过来。”
毕岸临说:“哟呵,扣车了?”
“让她坐我们的车也是为了她的安全。另外,进入禁区了,就需要没收她的行车记录仪,起码要把卡格式化。这是规定。”
“好,那就按你们的规定办。这件事咱们先说到这里。我这里另外还有一件事。正好你们来了,要不也要去找你们——康西瓦有几个烈士陵园?”
“只有一个。”
“烈士里还有不是中印边境自卫反击牺牲的?”
“后来有。工程部队的。”
“天空防区?”
“是。”
“什么意思,天空?”
“天文点,空喀山口。简称‘天空’。”
“哦哦哦,原来如此。”
毕岸临便说了王老吉的情况和诉求。
“啊呀怎么不早说。哪一位?”
王排长激动起来,上去抓住王老吉的两手摇动不止。
王排长说:“伯伯的事儿,我们马上回去汇报首长。不过伯伯你要有个思想准备,骨灰盒的事,部队不大可能同意。我们先回去。马上给你答复。”
王排长他们走后,毕岸临对王老吉说:“好了,你的事儿先这样,我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处理。”
毕岸临说完叫上金小提进了栾青凤那屋。
栾青凤紧绷绷地斜靠在被窝上,刀枪不入的样子。
毕岸临说:“栾青凤你必须从实招来。我能保你也能不保你。我也不用刑讯逼供。你和我小老伴儿年龄一般儿大是不是?我让你‘一般儿大’用心灵鸡汤把你灌倒,然后自动把实话吐出来。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和人,就是个互相信任的问题。你想别人帮你,你必须先相信别人。我们担着落个包庇罪的风险出手帮你,是因为相信这天底下没有天生就坏了的人。”
听见这话,栾青凤扑棱翻了个身儿,像衣服里有东西咬了她一下似地打了一个哆嗦。
这时候王排长回来了,敲敲门进到屋里对毕岸临说:“大叔车给你们停院子里了。这是车钥匙。我们刘营长亲自来了。他说再忙也要陪你们去一趟康西瓦。我们出车。门口那辆‘勇士’吉普。”
说话间刘营长出现在门口。刘营长比王排长更高的个子,又黑又瘦,嘴唇发黑,嘴角挂着血丝。他敬个军礼说:“要去康西瓦不是?你们都谁去?现在马上走。咱们路上说话。”接着和王排长一起先走了。
毕岸临探头看外面,只见王老吉听见动静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盒状的包袱,身上还斜背了个挎包。看见毕岸临,他可怜巴巴说:“你不和我去?我脑子已经都乱了。”毕岸临去门口的车上问刘营长:“康西瓦多远?”刘营长说:“70公里。”毕岸临想想,说:“你们稍等。”回屋叫出金小提说:“已经快十点,现在走不到下一个站点儿了吧?”金小提说:“第一方案是日土,第二方案是多玛。都是600公里以上。之前全部绝对是无人区。”毕岸临说:“那就只能拿出今天来了,咱在赛图拉开个夫妻联合办事处专门办事儿——我陪王老吉往返一趟康西瓦,你在家看住栾青凤并且灌她鸡汤,争取弄出个所以然。”
金小提说:“行。不过我错过康西瓦是不是很损失?”
“糊涂。明天还是那条路,还要从那里经过嘛。”
“哦,对对。那行。没错过就行。”
“来这么一趟,你想错过我也不会让你错过。”
金小提莞尔一笑说:“我相信你胜过相信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