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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阴影之下

我用恳求的目光凝视着她。可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和背后灯光的映衬下,她的脸整个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他把我塞进了车子的后座上,这太伤人了,他开着车沿着港口的公路穿过了村子。“我就知道你会在那儿,”他像在跟我交谈一般说道,“包括加夫拉斯在内,其他所有人都笃定你会去特里加其,觉得你会搭顺风车去机场。可你还记得吗,你告诉过我的。”

“什么?”

“你跟我说过你会找艘船,从海路逃走。”

他透过后视镜看着我的眼睛,用手指敲了敲他的额头。

当我们到达喀耳刻之所后,他从车上下来,伸展了一下后背的肌肉,这是在向我展示他有多悠闲自在,多强大有力,然后他让我也下车,拉着我的胳膊绕到房子后面,把我推进了他的卧室,然后把我锁在屋里,就转身离开了。

我用力拍打着通向露台的玻璃门。

“蒂娜!”我喊道,“艾丽斯!”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明快一些,以压制我内心的恐慌。“救命!救救我!”时间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可还是没有人来。我坐在床沿,房间已经精心整理过,甚至连蒂娜的首饰都整齐地挂在镜子上。这时候,通往客厅的内门上终于传来一声敲门声,门开了,是艾丽斯。她走了进来,身后的门没锁。

“保罗,”她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穿着一件丝质裙子,领口低到了胸前,头发梳成了马尾。我伸开双臂:“安德鲁把我当犯人一样关着,就好像我很危险,好像我会杀人什么的一样。不过我现在还真的气得想杀了他呢。”

艾丽斯往后一缩。

“我太蠢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知道我很蠢。我不该逃走。这太疯狂了。”

她的眉头拧成了一团。“是,这的确太疯狂了。现在所有人都一副好像你有罪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可你就没想想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为什么要逃走?”

我该怎么说呢?我该说我觉得安德鲁或是加夫拉斯,甚至是他们俩在共谋陷害我吗?我该说我一直在找她吗?还是说我应该告诉她真相,告诉她逃跑就是我一贯的做法?对弗洛莉,对萨芙伦,对后来我遇到的每一个女人都是这样。这就是为什么我会住在别人的公寓里,过着别人的生活,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就好像是坚信着只要我不停下来,这一切就都不会是我的错。

我又在床边坐下来,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也不知道。我很害怕安德鲁。他之前说了些有关那起强奸案的奇怪的话,好像觉得我跟那件事有什么关联似的。现在看来我猜得没错,他就这样在村子里对我穷追不舍,把我带回这里,还把我像犯人一样锁起来……”

“别犯傻了。如果你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没什么好害怕的。没人要陷害你,或者捏造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安德鲁因为弗洛莉的事恨透了我。他冲我喊着说我杀了她。”我把手放在心口,看着她说,“我当时并不知道她会那么脆弱,我当然也很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那样对待她了。可她又不是因为我才自杀的。”

艾丽斯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拿起挂在镜子上的一条项链,放在指间滑动着。她没有看我。我说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对吧?这并不是事实,对吗?”

她把项链卷成一团握在手里,漫不经心地说:“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是想让我说谎吗?”

“不,我要知道真相。”

“那好吧,没错,我的确觉得弗洛莉的死是你造成的。”

“艾丽斯……”

她把项链扔到斗柜上,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你当时很清楚她有多脆弱。就在她的生日派对上我告诉过你。当时她整个人都为你而疯狂,我那时候就警告过你了。你难道不记得了?就在花园里。我当时在酒吧找到你,狠狠骂了你一通,还乞求你要照顾好她,否则就别招惹她。我当时看着你的眼睛,跟你说如果你敢伤害她我一定会杀了你。”

“你当时穿的什么?”

“我的天哪,保罗,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问题?我也不知道,应该是穿的黑裙子吧。我当时更胖些,脸上有很多粉刺。我那天估计没拿白花花的乳沟晃你的眼睛,你之所以不记得我,是因为我对你没有产生性吸引力吧。上帝呀,如果当时我勾住了你,兴许你就跟我走了,把她扔在那儿,这样也好过两个星期以后你跟她上了床,却把她的感情当作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样扔掉,那时候一切都晚了。”

这时,我的确有点想起来了。当时在酒吧有个矮个子的胖女孩对着我一阵大骂。不过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当我甩开她走开时,弗洛莉就在旁边等着她的饮料,还有一群人在角落里哈哈大笑。如果我知道那是艾丽斯,如果我知道现在会发生的一切,我一定不会那样做。可我没有,当时那个女孩跟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我又朝她伸开双臂,渴望她能靠我近些。“对不起,艾丽斯。我真的很抱歉。如果能让时间倒回……我当时太年轻,太不成熟。我知道,我做了许多错事,但不能因为这些就把我当成罪犯啊。”

艾丽斯犹豫了一下,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她的声音平静了些:“十年前在乔治餐馆那一晚,你说了些非常过分的话。我想那就是安德鲁如此愤怒的原因。现在故地重游也许让他回想起了当年的事。”

“我说了些什么?”

“你问起了弗洛莉。”

“我当时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而怪罪我啊。”

“保罗,”她用手托着我的头,好看着我的眼睛,“你当时说‘你妹妹怎么样了?还在想方设法诱骗男人吗?是不是脖子以下还跟个死人一样?’”说完,她就像是看够我了一样,放开了我的脸。“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情景。”

“对不起。我是疯了吗?我真是太抱歉了,求求你原谅我。”

“当时哈利刚去世,我们就坐在那儿,竭力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我当时状况一团糟,安德鲁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让我过个好假期。可你呢,就那样突然出现在那儿,把整个餐厅的气氛搞得……你那样粗野那样无礼,你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你造成了那么多的伤害,居然还一无所知,你甚至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那里的主要原因。我不该喝酒,也不该开车。”她轻轻哭喊了一声。“你从未感受过给别人造成了怎样的痛苦,”她又重复着,“你总是就这样拍拍屁股一身轻松地走掉。”

我牵起她的手托到唇边,眼里满是泪水。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会改的。我感觉到了,我现在已经感觉到了。”可她抽开手,摇了摇头。

“其他人都去港口了,”她说,“但加夫拉斯还在这儿。是他让我来叫你的,他就在外面等着。”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加夫拉斯独自坐在露台上。借着从厨房透出的灯光,能看见悬浮在空中的蚊虫。“啊,莫里斯先生,”看见我们走近,他说道,“听说你今天挺着急要躲开我们呀。这样会让人觉得你是在躲避问询的。不过你也许只是厌烦我们了吧?今天真是忙碌的一天,有了许多新的发现呢。我很感谢霍普金斯先生能成功地把你带回来。”

我隔着桌子在他对面坐下来。“麻烦你赶紧把这事了结了吧。我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我会告诉你真相的。”我用恳求的目光看着厨房门口的艾丽斯。“我希望这事能妥善解决。”

“好的,”加夫拉斯说,“这正合我意。”

他面前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皮质挎包,他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大页纸文件夹,翻开来放在大腿上,接着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桌上。

“这个女人,”他说,“你之前见过她吗?”

是劳拉·克拉切特,照片上的她靠着一堵白墙,丰满的嘴唇上没有涂抹任何东西,眼睛也干干净净的没有厚重的眼线。

“是的,”我说道,“我见过她,是劳拉·克拉切特。”

“你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她跟我在一辆大巴上,但我们没说过话,只是相互注意到了对方而已。”

“相互注意到对方?意思是指对彼此有兴趣?”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只是朝彼此笑了笑,仅此而已。我也不记得是为什么了。”

“你有朝她眨眼吗,就是那种带有性暗示的眨眼?”

“没有。”

“但你跟着她上了大巴对吧,前一晚你在帕罗斯的猪与口哨酒吧遇到她,根据克拉切特小姐回忆,她当时爽快地拒绝了你的追求。你那晚喝得很多,最后是被人送出酒吧的。不过你很执着,你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她和她的同伴第二天早上会坐大巴北上,于是你也上了同一辆车。”

我望着艾丽斯,摇了摇头。

“会不会是认错人了呢?”加夫拉斯接着说,“我们很依赖克拉切特小姐的证词,那天晚上你走进19号俱乐部的时候,她跟我都在那儿。也可能是她指错人了吧。说真的,她所说的是否可信,都取决于你在8月2日是否在帕罗斯镇上,或者取决于你是否如你所说,是第二天早上才搭乘托迈酷克的航班到达的。”

我谨慎地说:“是,关于到达的时间我的确说了谎,但原因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转身对着艾丽斯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有多穷困潦倒。我是搭乘最便宜的航班来的,我那天晚上就已经在岛上了。”

她皱着眉头朝我走近了一步。“那你跟出版商的会议呢?”

“那个也是假的。”

“那书约呢?”

我耸了耸肩。

“又一个谎言,”加夫拉斯说,“说谎好像成了你的习惯了。”

“但我没有跟踪她。”我又转回头对着他说,“她上车的时候我已经在车上了。她甚至都没停留在帕罗斯镇,而是在艾尔康达。我的确没跟她说过话,晚餐之后我看见了她,但那纯粹是个巧合。我也绝对没有在俱乐部外面等过她。你知道的,艾丽斯,那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回来的。”

她抬了抬下巴,没有回答。

加夫拉斯又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然后放在了劳拉·克拉切特的照片上面。“这东西你有印象吗?”

我弯着身子凑近看了看。照片里是地上一个皱巴巴的东西的特写,是金色的,旁边是些碎石子。“没有。像是个什么东西的包装。”

“莫里斯先生,你的钱包在身上吗?”

“是的。”

“能否麻烦你把钱包交给我呢?当然,你也有权拒绝。”

“没事,我没什么好遮掩的。”

我从裤袋里抽出钱包,扔到了他那边。

他小心地打开钱包,取出三个金色的安全套,脸上还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真有意思。这照片上是一个安全套的包装,是在克拉切特小姐遇袭的巷子里找到的。这种款式的安全套在希腊没有。”他做了个鬼脸。“这包装跟我们在你钱包里找到的没用过的安全套一模一样。”

“这些不是我的,是安德鲁的。至少说……我是从他的洗漱包里拿的,本来是跟他开个玩笑。”

艾丽斯突然捂着嘴倒抽了一口气。

“玩笑?”加夫拉斯挥了挥手,像在赶走一只看不见的苍蝇。

我站起来,说道:“听我说,我没有强奸劳拉·克拉切特,不可能是我。事发当时我在这房子里,已经上床睡觉了,艾丽斯——”我转过身去。

她屏住呼吸,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艾丽斯,请你告诉他,我一整晚都在床上睡觉。”

她身体僵直,说道:“可是你没有啊。”

加夫拉斯站起身来。紧张恐惧之下,我腹部一阵刺痛。“我的确在啊,”我说,“我起了床而且……噢,我明白了,是因为路易斯对吧。告诉他真相,你必须要告诉他真相。”

她紧紧闭着嘴,耷拉着嘴角,十根手指一会儿拧在一起,一会儿又松开。“你让我告诉他什么?”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安德鲁说得没错,跟我相比,她当然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的儿子。哪个母亲不会呢?如果我说出了真相,她会恨我吗?我别无选择。我转身对加夫拉斯说道:“那天晚上我从床上爬起来,看到艾丽斯和安德鲁正在把她儿子路易斯弄下车来。时间比两个女孩回来的时间要晚得多,大概是半夜一点半过一点。”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艾丽斯说道。她的话一字一句清楚而有力,说话时她双手相扣放在身前,仿佛已经做好了在法庭上对峙的准备。“我半夜起来,看见莫里斯先生站在露台上,一身穿戴整齐。我不知道他一整晚都去了哪儿。据我所知,他那时根本还没上床睡觉。”

“艾丽斯,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别这样。”

我用恳求的目光凝视着她。可是,在傍晚昏暗的光线和背后灯光的映衬下,她的脸整个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加夫拉斯把我带到了位于特里加其另一头的一栋楼里。我们到达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楼外是悬崖峭壁,还有一座干枯的喷泉。楼里面则遍布水泥柱子和如同蛛网一般纵横交错的走廊。房间里除了一个臭烘烘的桶和一条长木凳什么都没有,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长凳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蚊子,看着它们顺着肮脏的灰色墙壁缓缓下降。

这里热气逼人,密不透风,让人难以忍受。他拿走了我的手机,所以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一丝微弱的光线从高处的窗户透进来。门边有一碟食物,几根香肠,一堆软塌塌的小胡瓜,都已经变冷凝结了。我的内脏都变得像粉笔一样硬邦邦了。从前我一直很相信魅力的作用。在我匆匆而过的人生里,魅力让我获益不少,可现在却毫无用处了。帅气的外表、油腔滑调的言辞,还有张口就来的谎言,全都没用了。

到了早上,我被一个完全不会说英语的矮小粗壮的警官带到了楼里的另一个房间。加夫拉斯坐在一张结实的木桌后等着我。角落里另一张小一号的桌子前,坐着一个脸上化着浓妆、头上顶着眼镜的女人,她膝上放着一个速记本。房间里充斥着一股松木和汗液的味道。窗台上的一瓶绢花已经落上了厚厚的灰尘。

当我坐下后,加夫拉斯把一张纸推到了我面前。“这是你的逮捕令。”

我把纸转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又转了回去。“我能看看译文吗?”

“到时候会给你配一个翻译的。”

“我需要请律师吗?”

“莫里斯先生,你真是个幸运的男人,上天赐给你了一些很有用的朋友。霍普金斯先生已经主动提出要做你的代理律师了。”

“我不想要安德鲁,我之所以在这儿都是拜他所赐。”

“你是要拒绝霍普金斯先生的帮助?”

“我不想让霍普金斯先生靠近我分毫。”

“啊,阿莱西亚,请记录一下,莫里斯先生拒绝了我们为他提供的律师。”

我发出一声空洞的大笑。“你这是在故意挑衅吗?”

“也请你记录一下莫里斯先生对我出言侮辱。”

我咬牙切齿地说:“能麻烦你宣读一下我的权利吗?还是说我在这儿毫无任何权利可言?你已经关了我一整晚,我是无辜的,我是被陷害的。你们应该调查的是路易斯,是艾丽斯的儿子。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加夫拉斯死死地盯着我。“那你为什么试图逃跑,莫里斯先生?”

“你不会明白的。”

“你没有义务回答我的问题。你的沉默也不会成为对你不利的因素。这是你的权利之一,莫里斯先生。”

他面带微笑,朝那个中年女人点了点头,示意她要字字句句清楚记录下来。

我被带到另一个房间进行拍照并进行了DNA取样。我想过要拒绝,可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要取我的DNA有的是办法,可以拔我的头发或是趁我睡觉剪掉我的指甲。这警察局看上去接近废弃的样子,一个个房间空荡荡的,静悄悄的走廊关个门都有回音,沉闷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懒得动弹。但这些警察怠惰慵懒的样子,只是一种假象。我所面对的,是一群饿狼。

回到牢房里,苍蝇绕着昨晚的食物和那扇高高的窗户嗡嗡地飞舞着。蚊子在我的脖子和脚踝上叮出一个个红疙瘩。我听到摩托车的声音还有阵阵驴叫。他们拿来的水酸酸的,有一股药水味。我躺在木凳上,仿佛能感受到头部的每一块骨头,过了一阵,我终于睡着了。

我吃了点东西。他们送来了新的食物,至于是否新鲜就是另一回事了。盘子里是一块肥腻腻烂糟糟的羊肉,上面的酱汁稀得像水一样,旁边还配了一个煮过的西红柿和一个生西红柿。我饿得饥不择食,但还是有些担心自己的胃。角落里他们留给我的那个桶已经发臭了。

时间一点点溜走,我感觉又热又脏,浑身臭汗。我使劲拍了拍门,拍到第五下的时候,门上的一扇小窗打开了,狱卒蹲下来从窗口露出两只眼睛。他动了动脑袋,嘴里说道:“嗯?”

“我得在这儿待多久?如果没有证据指控我,就不能一直把我关在这里。现在肯定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了。你们必须放我走。”

小窗关上了。

过了一阵,天渐渐黑了,我又再次拍打牢门。这一次,我不断地拍着,直到掌根都变得红肿也没有人再出现。

我没有理由抱怨,第二天加夫拉斯来接我的时候平静地对我说道。三十六个小时,这算不上什么。他们完全有权这样做。我应该保存体力才是。

他的举止似乎有了一些变化,之前眼中那种昏昏欲睡的样子已经变成了一种兴奋、一种饥渴。

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肘,把我送到了之前向我出示逮捕令的那个房间。这次桌子后面还多了一个人,是一个穿着黑西装和淡条纹衬衣,系着深蓝色宽领带的大个子。他头发灰白,眉毛却是黑色:又是一匹饿狼。他就是加夫拉斯一直在等的那位上级警官。从加夫拉斯进门时那个谄媚的点头就能看出来。他坐在那里,下巴后缩压得低低的,半眯着眼睛,自然散发着一种威严和傲慢。他身材魁梧,但外套的肩部有点过宽,他不停地摆弄着手指上那略微偏大的婚戒。我在想他是否最近刚减了肥。

加夫拉斯首先向我介绍了他的头衔而不是名字。他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这位是检察官,他负责搜集证据。”

“我明白。”

加夫拉斯又一次问我是否需要律师。我告诉他我不需要,我说我觉得这整件事实属无稽之谈,我根本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挨着他的同事坐下来,把皮挎包放在了面前的桌上。角落那个女人已经打开了旁边桌上的一台小型录音设备,然后拿起了她的速记本和笔。

我问他们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很长一阵子谁也没说话。

“你是个诚实的人吗,莫里斯先生?”加夫拉斯直直地看着我问道。

“希望是。”

“你会说实话吗?”

“我现在说的就是实话。”

“你坚称自己搭乘了一辆不再在星期五营运的公共汽车,去了目前已暂时关闭进行维修的奥卡塔的希腊青铜时代文明遗址,这些是实话吗?”

我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保持坚定。“好吧,我并没有坐公共汽车去遗址,但我有合理的解释。你知道,这是个集体假期。其他人都带着孩子。我就只是想有一天的时间自己独处。”

“你给我的那个地址,是你的居住地吗?”

“呃,现在不是了。不过以前是,直到……听我说,这有什么关联吗?”

我控制不住提高了音量。那位检察官目前为止一言未发,这时候,他开口了,一口无可挑剔的标准英语:“莫里斯先生,你是不是脾气很暴躁?”

“不是,”我坚决地说,“我没有脾气暴躁。”

我靠着椅背,扫了一眼正在做记录的女人。她原本正看着我,这时候又低下头去接着在纸上记个不停。

“那如果在事情不顺你的意,或是你感到疲惫的时候呢?当你喝了点酒之后呢?”说着,他做了个举着酒瓶豪饮的动作,脸上仍旧保持着微笑。

“我不会。”我又说道。

“那你的欲望呢,莫里斯先生,你觉得你的欲望算正常吗?”

“我的欲望?正常?好吧,没错,我的欲望当然正常。我的‘欲望’,你们口中所谓的‘欲望’,很正常。”

检察官又说:“你是不是在8月5日凌晨一点二十分在19号俱乐部外看见了劳拉·克拉切特,并从背后袭击了她?”

“没有。”

“你是不是戴上安全套强奸了她,莫里斯先生?”

“不,我没有,我绝对没有。我当时不在那儿,而且我也绝对不会……我没有。”

周围的一切都如此清晰,那女人的笔尖在速记本上摩擦着沙沙作响,一束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那束假花上铺着厚厚的灰尘,一只苍蝇使劲用头撞击着玻璃。

加夫拉斯说:“你是否需要重新考虑一下请律师的事,莫里斯先生?”

“我不需要律师,”我怒气冲冲地回答,“我当时不在现场,对于你们的指控我是完全清白的。还有,我不会再接受你们的问询,我要求你们立刻释放我。”

那女人把速记本翻了一页,抬起手中的笔。检察官调整了一下裤子的腰带。

加夫拉斯双手抱拳,仿佛在教堂祈祷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吧,莫里斯先生,那我们来说说另一件事。”

“什么另一件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昨天在你试图离开圣斯特凡诺斯期间,赫尔利太太跟我提起你十年前也来过村子里。我之前一直以为这星期是你第一次来到这座岛上,可现在看来在她女儿失踪当晚你就已经来过这儿了。”

我的心脏开始狂跳。“伊冯娜跟你说的?伊冯娜跟你说我当时在村子里?”

“她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线索,这也不难理解。”

“你们有想过她可能是在故意制造麻烦吗?我那一晚在圣斯特凡诺斯的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可我在当时那些事情发生之前就早已离开了,是安德鲁把我送上出租车的。”

如我所说,我记得很清楚,艾丽斯曾对我说:安德鲁“给你叫了辆出租车,然后把你塞了进去”。当时的情形我还多少记得些:关上的车门,车窗边安德鲁狭长的侧脸,车出发时车顶的拍打声,还有那天旋地转、恶心想吐的感觉。

“有两个目击证人指证你当晚后来又出现在圣斯特凡诺斯,其中一名是居住在埃皮塔拉的一个英国女人,她记得在19号俱乐部见到过你。”

“什么英国女人?尼基·斯滕豪斯吗?我是在这个星期三才遇见她的,她没说之前见过我啊。”

“另一位证人,村里的一位老年居民,记得看见你上山朝着现在的德尔菲诺斯度假村的入口位置去了,那儿当时还是巴尔巴蒂海滨公寓。”

“什么?这说不通啊。”

“跟你一起还有个年轻女孩。”

“这简直荒唐。”

“你没跟一个年轻女孩一起?”

我绞尽脑汁回想着。“我的确在俱乐部遇到一个女孩,但时间更早些,大概是下午的时候。但她是荷兰人。我去了她的房间,那时候连天都还没黑呢。你也别问我她叫什么名字了,就算我当时知道,现在也早忘了。”

“这个女孩,你所说的这个荷兰女孩,她多大了?”

“不知道。十八岁?或是十九岁?”

“不是十四岁?”

我颈后一根血管一阵抽痛。“这太荒谬了。你们当真在为贾思敏的死审我?”我挨个看了看眼前这两个男人,想找出点破绽,在他们凝重的表情中找出个突破口,好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玩笑。“这太疯狂了。”

加夫拉斯看着笔记,没有抬眼。“你为什么要买氢氧化钠?”

我想了半天,才听懂了他的问题。

“为了腌渍橄榄啊。”我说道。

“什么橄榄?”

“艾丽斯想腌些橄榄。”

警察摇摇头。“她为什么要腌橄榄?她那里没有橄榄。她又不种橄榄。”

“可是她的确有一些啊。她想买腌渍好的橄榄,但是买错了,买成了生的。”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星期四?还是星期五?我记不清了。”

“这么说来是这个星期的事。她这星期有客人在家,伊冯娜和卡尔也刚到,最近正值贾思敏·赫尔利失踪的十周年。谁都会觉得她脑子里应该装满了其他事情,可她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想腌渍橄榄?”

“是她要买碱液,在她的购物单上写着呢。”我耸了耸肩。“我只是照做而已。”

面前的两人用希腊语交流了一阵。加夫拉斯从他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张包着塑料护套的纸。

“是这张购物单吗?”

纸上复印着一张歪斜的纸片,边缘有些模糊,上面是艾丽斯的字迹。“鸡腿、羊排、干制意面、羊乳酪……”

我想起了她写下这些时,那一脸专注,斜咬着下唇的样子。

加夫拉斯说:“这上面没有氢氧化钠。”

脑海中蒂娜的声音清晰而响亮地朝我喊着,之后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蒂娜当时追在车后面告诉我的。艾丽斯忘了写下来了。去问她,问蒂娜,她们中任何一个都会告诉你的。”

“莫里斯先生,那瓶碱液是在你卧室里找到的,而不是在厨房里跟其他杂货在一起。”

“我不记得放到哪儿了。”

“在房子那儿还找到另一个空的碱液瓶,上面有你的指纹。”

一段记忆冲破混沌、疲乏和恐慌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我点点头:“在棚子里,是的。”

“瓶子上面有你的指纹。”

“我拿起来过,用它来顶住棚子的门。”

加夫拉斯做了个鬼脸,摇摇头,仿佛这是个荒唐的借口。

“我说的是实话。”

检察官往前探出身子,脸最大限度地凑到我面前。“杀害贾思敏·赫尔利的凶手,前几天曾试图向井里倾倒氢氧化钠,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碱液,来进一步销毁证据。”

“不是我,”我说,“我的老天,不是我。”我绞尽脑汁想着,“是亚坦,艾丽斯的管理员。你跟他谈过吗?他时常出入那个棚子。他十年前也在村子里。而且他那个人让人毛骨悚然的。”我凑上前说,“他在跟黛西交往,就是安德鲁的女儿。”

加夫拉斯摆摆手,表示对这种闲话没兴趣。“我们接着说。我们在挖掘出贾思敏·赫尔利的尸体的同时,还发现了一些其他物品。”他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大袋子并把它戳开,取出一个个用塑料保护套单独封装起来的物品,分开摆放在我面前。“这东西你有印象吗,莫里斯先生?”

他所指的那个袋子里装着一个锈迹斑斑的大扳手。

“是的,”我盯着那东西说道,“我之前见过这个。”

“十年前对吧,莫里斯先生?”

“不是,就是前些天。”

“前些天?我看不对吧。这是在井里发现的,莫里斯先生,跟贾思敏的尸体在一起。”

“那应该就不是同一把了。我最近见过一把扳手,但是是在棚子里,在那辆丰田车的引擎盖里面。”

“如果我告诉你,贾思敏·赫尔利的头骨上有一个被类似这样的工具击打所产生的裂痕,你会怎么说呢?”

“我会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要是我说这把扳手上全是你的指纹,你又会怎么说呢?”

“这解释不通啊。一定是有人把棚子里那把扳手扔进了井里,但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我的双手已经忍不住开始哆嗦。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更让人不安的是,莫里斯先生,这上面还有你的DNA。”

他从地上拿起另一个证据袋。袋里的东西看不太清楚是什么,有些熟悉但又似乎很陌生:是一团织物,像块旧抹布,有的地方发黑,还有的地方有些褪色,似乎还有点淡淡的花朵图案。我之前见过这个,就在最近,可当它被如此郑重其事地拿到我面前,我意识到很久以前我就看到过它,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情形下,在另一个国度。

“这是什么?”我说道。

加夫拉斯大笑一声,但笑声中却没有一丝真正的笑意。

“唉,莫里斯先生,你就别再演戏了。”

那位检察官严肃地说:“这是贾思敏·赫尔利的头巾,上面全是你的DNA,也是在她尸体旁找到的。”

我凑近些看了看。这头巾在路灯柱子上的海报和艾丽斯家厨房桌上那些传单上都有,就是贾思敏一直系在头上的那条头巾。我想起了皮卡车上的座位,点火器里无法转动的钥匙,还有那块我用来增加摩擦力的破布。

“这也是在那皮卡车上的,”我说道,“我在上面擦过手,还用它来拧动了车钥匙。去问艾丽斯吧,是她让我去修那皮卡车的,也是她让我去买的碱液。我不知道那把扳手和头巾是怎么跑到井里去的,但真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我累了,”我说,“这太疯狂了。我想回牢房去。我要找个律师。我要见艾丽斯。”我把头搁在桌上说道。

“唉,莫里斯先生,”加夫拉斯的声音像蜜一样甜,“你这不是配合得挺好的吗?”

我抬起头:“说吧,你们都怀疑我干了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检察官站了起来,把衬衣往裤子里塞了塞,朝角落那个女人点了点头。她又翻了一页,本子的装订处嘎吱嘎吱响着,装订线也绷得紧紧的。当确认她准备好以后,检察官才又坐了下来。他说道:“2004年8月10日晚上,在乘船从艾尔康达回来后,你跟你的同伴分开了。安德鲁·霍普金斯先生给了你些钱让你乘出租车离开村子,可你没有离开,而是拿着钱去19号俱乐部喝酒了。是这样吗?”

他的话听得我一阵茫然。“我……我不知道。”

“你醉醺醺地离开了俱乐部,在从巴尔巴蒂海滨公寓出来的路上遇到贾思敏·赫尔利,这时你没有克制住自己。”

“不是这样的。”

“你强奸了她,对吧?”

“贾思敏·赫尔利被强奸了?你们有证据吗?她还是个孩子呢。”

他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为了灭口,你杀害了她。”

“你所说的全都是无中生有。”

“然后你拖着她的尸体穿过了橄榄树林,直到你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抛尸地点,也就是喀耳刻之所界内树林里的那口井。然后你把贾思敏·赫尔利的尸体和你用来杀害她的那把扳手一起藏进了井里。”

“你在说谎,我没有。”

“贾思敏的头巾上和凶器上都有你的DNA,这两样都是跟她的尸体一同被发现的。这你怎么解释?”

“我没法解释,但绝对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我干的。”

“你要我怎么相信呢?还有就是那件衣服。”

“什么衣服?”

加夫拉斯再次从他的包里取出一张纸,翻过来放在了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件又脏又破的衣服:一件紫色的T恤,上面黑色的字体印着“让宙斯令你疯狂”。

我感觉到有什么丑陋的东西慢慢爬上我的血管,用它尖利的爪子紧紧攥住了我的心脏。

加夫拉斯说道:“这衣服可真够特别的,对吧?”

我吞了吞口水,嘴里发干。“我有一件这样的衣服,”我说,“但不是这一件。我那件我最近还穿过。”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怜悯。“DNA啊,莫里斯先生。”他伸出一只手耸了耸肩,好像他也宁愿事情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似的。

“我不知道这衣服是怎么跑到井里去的,这是个错误,是个笑话。如果这是我的,那它不可能在井里放了十年。我几个星期前在伦敦还穿过的。如果你们放我走,我回去后会把衣服寄给你们的。我记不太清楚放在哪儿了,但是……”就在这时,我脑子里如同绽放了一束礼花似的,突然燃起了一阵希望。“你们只需要问问艾丽斯就行,她见过的,我给她看过。就在几个星期前……三四个星期的样子……就在我们来这儿之前。”

“问艾丽斯?”

“就是麦肯锡太太,问问她。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她可以解释一切,求你们了。”

结束审讯回到牢房后,我不停拍打着房门大喊着要找她:“找艾丽斯,找艾丽斯来。”在沉静阴暗的夜色中,我站在长凳上,仰面朝着高处那扇狭小的铁窗,用尽气力大喊一声:“艾丽斯!”她能收到我的请求吗,我的话语能否翻越山顶,溜进她卧室的门缝,钻入她的耳朵呢?

门打开时,我正睡着,虽然只是片刻工夫,我的喉咙嘶哑,脖子也歪着。当人的身体处在极端的疲惫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休息的,这一点我现在终于明白了。

她就站在门口。

“艾丽斯!”我挣扎着站起来。“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加夫拉斯站在她旁边,这不好的预感是什么呢?他只略微侧身让开一道小缝让她贴着门框钻进来,当两人都进入房间的一瞬间他立刻关上了门,然后背靠在门上,眼帘低垂,没有丝毫让步的意思。她的衣着竟十分整洁光鲜,一身旅行装束:黑色七分裤,白色衬衣,一件柔软的棉质针织衫系在肩上,脚上踩着一双深蓝色平底鞋。我是不是已经忘了时间?今天已经是星期日了吗?她是要去机场吗?如果种种迹象还不足以证实我的猜想,当我看到她的表情,她眼中的漠然,终于让我觉得,我的心跳似乎要就此停止了。

“保罗,”她手里拿着我的粗花呢外套递给我,说道,“我想你要去的地方会用得上这个。”

“艾丽斯。”说着,我往前挪了一步。她见我没有接过外套,就把它放在了地上。加夫拉斯打了个手势示意我坐下,可我没有,我仍然站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我说道:“你会帮我的,对吗?”我朝她伸出一只手,可她丝毫没有靠近的意思。我那悬在半空的手只得无奈地垂了下来。

“你要我怎么帮你,保罗?”

是不是因为加夫拉斯跟她说了什么才让她跟我反目?我一定要让她明白。“艾丽斯,”我压低嗓子加快语速,不想让他听清我在说什么,“他们编造了一大堆事情来诬陷我,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我望向加夫拉斯,他耸了耸肩。“艾丽斯,求你了,我只需要你跟他们解释我跟贾思敏的死没有半点关系。还有那起强奸案。事态已经很严重了,我需要你告诉他们真相。”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姿势似乎放松了些,是我的幻觉吗?“我应该告诉他们什么呢,保罗?”

“首先是贾思敏的事,告诉他们关于那辆皮卡车、那件T恤,还有碱液的事。”

“什么假的?那么多的假话,你指哪一个呢?”

“我是指碱液!告诉他们是你要买碱液来腌渍橄榄的啊。”

她紧锁着眉头:“什么是碱液?”

“就是氢氧化钠。”加夫拉斯微微欠身说道。

艾丽斯一脸困惑地轻轻摇了摇头。

“还有是你让我去修那辆皮卡车的,”我接着说道,“所以我才会进入那间棚子,才会碰到那把扳手和那条头巾。我不知道那两件东西是怎么跑到井里去的,一定是有人放进去来陷害我的。”

艾丽斯眼神空洞,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放在腹部:“如果我想修好那辆车,为什么要让你去呢?”

“因为你知道我曾经做过汽车维修工啊。”

“你做过吗?”

她冷冷地盯着我,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我跟你说过的啊,记得吗?”

“一个专业的维修工?”她说。

一阵不安的阴云向我笼罩而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还有那件T恤,”我缓缓说道,“就是从宙斯俱乐部带回去的,你特别讨厌的那件。你能不能告诉加夫拉斯警督我几个星期前在伦敦还穿过?你看见我穿着的。”

她的舌头飞快地扫过下唇,手指仍旧紧抓着,手掌相对而握。

“什么T恤啊,保罗?”

“就是从艾尔康达那家夜总会拿回去的那件,上面写着‘让宙斯令你疯狂’。”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胸口微微下伏。“就是贾思敏失踪那晚你穿的那件?”

“对,对,就是那件。请你告诉他在伦敦的时候你看见我穿过一件的,告诉他啊。”

她回头瞥了一眼身后。加夫拉斯挪了下身子换了换脚,抬起了下巴。

“就是那天晚上啊,在你克拉彭的家里的卧室,我穿在针织衫里面的,还给你看过的。你记得的吧,当时我开了个玩笑,说‘让我令你疯狂吧’。”我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记得了吗?你还说你很讨厌那件衣服,你把它从我身上脱下来,我们还做爱了。”

她摇了摇头。

“艾丽斯,就是那件T恤啊。”我脸上的每一寸肌肉似乎都绷得紧紧的,齿根阵阵发凉。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也是她最后的机会。“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看着她拉下嘴角,摇摇头,我的心上如同被撕裂了一道口子。

只有艾丽斯有机会拿走我的T恤;也只有她有可能把它扔进井里。

我想起了当时在泳池边,在我们还不知道加夫拉斯发现了什么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她当时如此迅速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震惊,更像是恐惧。那是因为她早已知道贾思敏在井里。连日以来,她听着那些挖掘机打洞机不停地运作,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刻到来。当她看见加夫拉斯站在树荫下时,就已经知道他发现了什么。她已经等了很久了。

“唉,艾丽斯,”我猛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你很清楚是谁杀了她。”

她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一只脚上的平底鞋鞋跟滑落下来,于是她弯下身子重新把鞋子穿好。鞋子后跟的皮革软塌塌地折了下去,她的手指摸索了好一阵。“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是在包庇某个人,对吧?唉,艾丽斯,就像你包庇路易斯一样,对吧?”

她摇晃了一下,看了看加夫拉斯,又看看我。时间不多了,我说道:“是伊冯娜做的吗?还是安德鲁?你怎么能让警方认为我是凶手呢?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知道我跟贾思敏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啊。”

她迟疑了一下。加夫拉斯打开门,半个身子站在门外,示意让她跟上。

她的肩膀颤抖着,我以为她在哭,可这只是我的错觉。“我能单独跟莫里斯先生待会儿吗?”她对加夫拉斯说道。

她跟加夫拉斯商量了一会儿,我听到他们低声耳语着,然后门关上了。她穿过房间走到长凳边坐了下来,嘴巴凑到我耳边。

“贾思敏的死根本就是你造成的。”她说道。

她挪了挪身子凑得更近些,胸口靠在我身上,我们的脸颊碰到了一起。“就在贾思敏死的那天晚上,在乔治餐馆。”

“我不明白。”

“你当时恶言中伤弗洛莉。”她抬着脚尖往后仰着,此时的她说话非常平静。“像你这样的人,总是出口伤人,品行如此差劲,会像蝴蝶效应一样造成一系列不良影响,最终酿成恶果。我当时原本已经感觉好多了,安德鲁和我正跟那对法国夫妇聊天。有那么片刻,我让自己忘记了伤痛。可紧接着,你,你出现了。我实在无法忍受,没法再多待一刻。安德鲁求我不要离开,或是让他开车送我,可我当时一秒钟都不想多待,就想赶紧走出去,就想逃离人群……远离任何人。我……我本不该开车的。我喝醉了,还在哭,我连看都看不清楚,我当时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开车。”她紧紧地咬着牙。“可正因为你,我没有顾及这些。所以这都是你的错,贾思敏的死绝对跟你有关。”

一阵漫长的沉默。

“感觉到了吗?”她说,“你现在感觉到了吗?”

“是你杀了她,”我说,“是你杀了贾思敏。”

她凝视着我,仿佛在思考是否要回应。“那是个意外。”她的语气轻松得如同在聊天一样。

“这么多年以来,整整十年,你都一直围绕在伊冯娜身边。你明知道她女儿已经死了,还那样让她饱受煎熬。我本以为你相信真相与坦诚。我还以为你是个好人。”

她没有回答我。她直起后背,站了起来,抻了抻腿。

“警卫。”

我站起来面对着她:“现在你又来陷害我,是我啊。我们的关系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吗?”

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虽然她已经不是在耳语,可声音仍然低沉,语气中有种我从未听到过的冷酷。“当然没有任何意义了。你以为我对你有过任何感觉吗?我一直忍受着你对自己外貌荒唐的自信,还有你的自命不凡和你寄生虫一样的生活方式。你那些做作的法语短句和你编造的一个个故事。我怎么会对你这样一个废物有兴趣?虽然我做这些本是为了弗洛莉,但我也打心眼里恨透了你。你是个讨厌的、自私的、骄傲自满的家伙。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我已经气得喘不过气,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我是爱你的。”

“你怎么可能爱我。”她的嘴凑得离我那么近,恍惚间我甚至以为她是要吻我。“你会这么觉得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从未用心去了解过我。”

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消瘦的脸颊、淡绿色的眼睛,还有她嘴角那道伤疤。我想起来发现贾思敏尸体那天她的那次高潮,那对她是一次性释放,也是一次真正的解脱。我想起自己心里对她的那份柔情,想起我抚摩着她湿润的头发,想起我是如何向往着不单单能和她在一起,更要和她身心融为一体,想到这种种,我的胃里一阵恶心。

她把肩上的针织衫重新系好,理好了衬衫的衣领,转身走向门口想敲门出去。

我说道:“这件事不会就此结束的。等我向他们说明你的所作所为……”

这一次她都懒得压低声音:“你觉得大家会相信谁呢,保罗?你觉得人们一直以来相信的是谁,是你?还是我呢?”

这时,门开了,她就这样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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