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拥挤的人群,我突然很渴望回到亚历克斯在布鲁姆斯伯里的那套公寓,很怀念时常在空中回荡的小学生的笑闹声。
晚餐他们计划像前一晚一样出去吃(这两家都不是花钱精打细算的人)。
艾丽斯有个电话要打,我准备好以后,就到前院的车子旁边去等她。院子里潮湿的空气黏在皮肤上。昏暗的矮树丛里有只斑鸠在咕咕叫着,一只长相怪异的透明的蜥蜴从房子外墙上飞快地蹿过,来到房椽下之后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我一直盯着它,想看它会不会动,这时我听到一阵咔嗒咔嗒的脚步声和沙沙的摩擦声。我转过身,只见那个屋顶盖着瓦片的棚子底下出现了一个男人。就是我之前见到的那个长着浅色眼睛的金发男人。他看也不看我就径直穿过院子从我身边走过,脚步缓慢而稳健,还时不时调整一下肩上的包。
蒂娜从房子侧面走出来。
“那个人是谁?”看着他消失在车道尽头后,我问道。
“是亚坦,”她说,“他是这里的园丁兼杂工,平时负责照看房子。”
“他好像不太友善啊。”
“他是阿尔巴尼亚人,不太会说英语。他已经为艾丽斯工作很多年了。我们第一次在港口见到他,是在贾思敏失踪那晚。他那会儿刚到这里,可他非常热心善良,一连在山坡上搜寻了好多天。艾丽斯对他心存感激和同情,就给他提供了一份工作。我们听说他的妻子和孩子在火灾中去世了。”
“天哪,这么一说倒让我有些内疚了。”
“内疚也是应该的。”
我旁边这辆车有些像那种面包车,银色的车身,车上配有七个座位和滑动车门。即便是不算我,也够挤的,可安德鲁偏要刻意地说一句:“我们得使劲挤挤才行,算上保罗,我们共有九个人呢。”我提出要走着去,可艾丽斯不听。“不,我们挤挤能行。来,路易斯,去后面。没多远,你凑合一下。”
“可我不想去后面,干吗不让保罗去后面?”
“跟你妈妈争什么争。”安德鲁说。
安德鲁不停地说“你妈妈”,我要是路易斯,肯定会觉得他这话很刺耳,难道还用得着他来提醒他们母子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没关系,”艾丽斯说,“别管他。”
在车道拐弯处,靠近建筑工地大门的位置,车底剐到了一块石头。蒂娜朝后车窗往外看了看喊道:“我想应该没事。没有冒烟!”副驾驶座上的艾丽斯转过头来说道:“今天我们走运,车上有个真正的维修工呢。”
“真正的维修工?”安德鲁说。
“是啊。保罗很擅长修车的。”她微笑着对我说,“对吧,保罗?”说完她又转过身去。“回头让他检查下赫尔墨斯。要是他一下子就把那车子发动起来,我们就能坐着那车到处飞奔了,我先预订前排座位了啊。”
“噢,是的,”我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没问题。”
“加油啊,保罗。”菲比说。
“都这么久了,你觉得还能找到车钥匙在哪儿吗?”
“钥匙卡在点火器里了,都好多年了。”
“太棒了。”我伸出两根食指在膝盖上做了个小小的打鼓的动作。
安德鲁把车停在了靠近圣斯特凡诺斯中心的一个路边停车带上,我们一窝蜂从车里钻出来。四周热烘烘的,很昏暗。黑暗中,蝙蝠在我们头上的屋顶之间时而蹿起时而俯冲。成群的小虫子绕着街灯舞动着。前方就是美酒佳肴在等待着我。此时的我很乐观,心中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一段美好的假期就像一个春心荡漾的裸体女人一样呈现在面前等待我去探索。
艾丽斯已经走在了前头,个子虽小却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她穿着一件紧身T恤裙,脚上那双高帮帆布鞋显得小腿肌肉鼓鼓的。眼前是拥挤的人群、炫目的灯光,耳边乐声阵阵,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味,整个村子似乎都活了起来。瘦得皮包骨头的黄猫白猫在角落里喵喵直叫。我们脚边不停有小孩子乱窜。艾丽斯不断停下来给人们分发传单,有游客,有叼着烟的店主,有兜售烤坚果的小贩,还有个推销友情手链的女人。看着她我心里一阵柔软,对她既钦佩又怜惜。
蒂娜走在我旁边。“说真的,”我问她,“你觉得这样做有用吗?”
她做了个鬼脸,思量着该如何回答。“有没有用不重要。这就是艾丽斯特别的地方,她下决心要做的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她每年都是这样做的。”
“有没有人看了传单后给她提供过相关信息呢?”
“有时候有。”
“这些信息有用吗?”
她摇摇头。“也有人说看到过些什么的……或者……不过也没什么确切的信息,至少目前还没有。但艾丽斯相当坚决,这都是第十个年头了,这是我们在这儿的最后一个夏天了,她募集了那么多资金……她的魄力和奉献精神真的很让人敬佩。”
这时安德鲁也追上了我们。“她是铁了心一定要找到贾思敏的。”
“那也得贾思敏在这儿才能找到啊。我的意思是,就算她还活着,也应该早就离开这儿了吧?我想说,我要是想掳走一个年轻女孩,我肯定会……”
“会什么?”安德鲁奇怪地看着我。
“得了吧,我们可是在港口啊。”
“是啊。要是你会怎么做?”
“如果我没有船,我就会去找一艘船,然后从海路逃走,”我说,“这么简单的办法也不难想到啊。”
我们没去尼克餐馆吃饭(他们前一晚是在那儿吃的饭),而是去了隔壁的乔治餐馆。给我们预留的大桌就在临海的露台上,我们的到来让餐厅里很是躁动了一番:年迈的店主分别拥抱了蒂娜和艾丽斯,然后揉了揉几个男孩的头发,还亲了亲女孩们的手掌,用力地拍了拍安德鲁的手。我想靠后站,可安德鲁把我推到了前面。“今年我们亲爱的朋友保罗·莫里斯也加入了我们。他是很有名的作家,如果你还不认识他,请记住他的名字。他刚刚以六位数的高价拍卖出了他最新的小说呢!你以后会经常听到他的大名的。”
“是优先购买权,”我低声说,“不是拍卖。”
店主是个长着一头浓密黑发和灰色胡须的驼背男人,他紧紧抓着我的肩膀说:“这是你第一次来圣斯特凡诺斯吗?”
“是的。”我想也没想就回答说。
“别忘了你以前来过这里的,”安德鲁说,“十年前的时候。”他转身对着乔治说,“其实他当年就来过这里,不过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品尝过你家的美味佳肴。”
佳肴,这是我最讨厌的词汇之一。
其他人都已经径自坐下了,可安德鲁非要让大家站起来重新按他安排的座位就座。这一次,他把我安排在了上座。“这儿风景更好。”他说着,可其实我的位子是背对着大海的。我感觉像被摆在那里展览一样,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在想安德鲁会不会是故意的。
一个长着淡淡的胡子的服务员走了过来。大家点了红酒、啤酒还有可乐和芬达,以及一堆开胃菜,有希腊红鱼子酱、炸鱿鱼圈、炸乳酪、炸小胡瓜,还有羊肉、鸡肉和鱼。这样随意的挥霍让我很惊讶。路易斯和弗兰克都点了牛排,价格是其他任何菜的两倍,居然都不用先征求他们妈妈的同意。“你呢,保罗?”蒂娜看见我没说话,就问道。“我不用了。”我在担心自己要分担多少账单(我们是要根据自己吃的东西各付各的还是按人头平摊呢?要是平摊的话,那我就惨了)。
“哎呀,你也点些什么吧。”蒂娜坚持说。
我只好假装研究菜单。我的大脑中在搜寻着最便宜的菜。“要不,来点鹰嘴豆泥吧。”
“鹰嘴豆泥,哎呀,他们这儿没有这个。”安德鲁发出了他特有的笑声,然后哼哼了三下,听上去不怎么好笑。“唉,保罗啊,希腊哪儿有鹰嘴豆泥啊。”
“有啊。”我脑海中浮现出兰伯康杜街上的那家欧洲大陆熟食店和店里那个塑料罐上的西里尔文字。“这本来是希腊特色美食。”我补充说,语气比我想的要更自负些。
安德鲁打量着我,他听出我语气中的傲慢,不怎么高兴。他对着柜台旁边那位老妇人喊道:“索菲亚,有鹰嘴豆泥吗?”他举着菜单在空中甩。“我翻遍了菜单也没找到,不过为了这位特别的客人,为了我们这位著名的作家,能来点鹰嘴豆泥吗?”
索菲亚耸耸肩膀,冲着厨房用希腊语喊了两句。乔治又出现了,他用一张餐巾仔细地擦着手指。“乔治,”安德鲁又大声说,“你能帮我们解决下吗?我亲爱的朋友保罗说鹰嘴豆泥是希腊菜,他坚持说这是希腊特色美食。”
好些其他桌的人都看着我们,或者说看着我。乔治奉承地点了点头。“我亲爱的朋友,”他附和说,“他弄错了,鹰嘴豆泥是从中东传来的。不过要是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来点很相似的东西,非常好吃的蚕豆。”
艾丽斯说:“哎呀,行了,安德鲁。”
“没关系,”我说,“那我来份酸奶黄瓜吧。”
“反正我们都点了这么多了,”艾丽斯说,“可以一起吃。”
我面带微笑,可心里都快气得冒烟了。我后悔刚才说了“特色”两个字,可鹰嘴豆泥的确是希腊菜。安德鲁这是在欺负我,利用乔治来玩他这小小的游戏。从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感受过。记得当时我跟一个叫杰里米·德·伯瓦尔的男孩争论“脱水”这个词怎么拼写,安德鲁召集了一群跟他一样吃信托基金长大的孩子来挺那个男孩,即便字典证明我才是对的。这些特权阶级人群总觉得真理都是他们说了算。
很明显,连艾丽斯都在为我鸣不平了,这倒是好事。她想尽办法缓和气氛,不停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灯光照着她雪白的脖子直反光。桌子底下,她的手挑逗地在我大腿上画着圈。她对安德鲁说:“你知道保罗会玩填字游戏吗?”(可他回答说:“我更喜欢数独。”)“保罗,你跟大家聊聊凯特·博克斯吧。他公寓里有幅她的画,特别美。那幅画叫什么名字来着?”“叫《瘦鸟》。”我答道。(“瘦鸟?”安德鲁重复说,语气中带着蔑视。)艾丽斯想要大家和睦相处,想要我们做朋友。可她不知道我已经讨厌他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我正考虑卖掉那套公寓。”我说。
“是吗?”艾丽斯一脸惊讶。
“我想换换环境。”我的手伸过她的后背,探到她衣服里去抚摩她的肩膀,同时,我凑到她耳边,低声温柔地说道,“我想住得离你近些。”
她的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歪着脑袋,像只猫一样眯着眼睛看着我。“假期结束后我们聊聊这件事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我看了看安德鲁,想确保这一幕落入了他眼里。
四周开始变得嘈杂,说话都听不见了。电音舞曲的音量调得很响,隔壁桌来了一群吵吵嚷嚷的人,是四对英国夫妻,男的都穿着短袖衬衣,女人们则穿着低领上衣(艾丽斯转了转眼珠,用唇语对安德鲁说“是德尔菲诺斯一家”)。孩子们大多跑开了,艾丽斯和蒂娜分享着一块蜜糖果仁千层酥,我悄悄地给聚集在桌子底下的几只猫喂着吃的。这些猫一个个皮包骨头,瘦得让人担心,有两只眼睛还受了伤。
蒂娜抱怨着阿奇总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他,”她说,“我自己也是家里三个孩子中的老幺。”
“还有两个是哥哥还是姐姐啊?”说着,我把烤羊肉串的肉扔了一块在地上,几只猫一下子扑上来抢,我又丢了一块下去。
“我们家三个都是女孩呢。”她毫无顾忌地大笑,“我是最小的,典型的老幺,在家里被宠上了天,干了坏事从来都不用担心受罚。你呢?”
“我是独生子,”我说,“跟艾丽斯一样。”
我跟艾丽斯曾在深夜讨论过这个话题:关于家长的期望带来的压力,人际交往的困难,还有对批评的极度敏感性,这话题是我用来迅速增进亲密感的惯用伎俩。我用餐巾擦擦手,伸出手臂搂住了艾丽斯的肩膀。
“你和我一样。”她说。她的手还放在我的大腿上,我稍稍动了动,好把腿抬得再高点。“我们都是不成器的人,半斤对八两罢了。”
“你们俩去开个房算了。”路易斯大声说道。
安德鲁噘起下嘴唇,拿起玻璃盐瓶,对着虎口处抖了抖。瓶子里满满的,摇起来沙沙响,可什么也没抖出来。
他把盐瓶放回桌上,深吸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凝望着港口,专注的样子让我都忍不住扭头去看他到底在看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只有灯光的倒影,还有宁静而漆黑的水面。
我转回头来看着他,看见蒂娜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往后靠了靠看着他的脸,双手搂着他没有放开。安德鲁仍然注视着前方,嘴巴紧紧绷成了一条线。他这是在求关注。就我个人而言,我选择对他视而不见。
艾丽斯拿开了放在我腿上的手,跨过桌子靠向他那边。“可怜的安德鲁,”她说,“其实我也很想念她。”
“抱歉,艾丽斯,”他说,“我知道,这跟丧夫之痛根本没法相提并论。只是我时常想起来还是会觉得痛心不已。其实都是愧疚感在作祟。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现在应该正跟我们在一起吧,而且应该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她一定会很喜欢这儿的。”
“可怜的安德鲁。”艾丽斯又重复了一遍。之前抚摩我大腿的那只手现在握住了安德鲁的手。同时,蒂娜挪开了放在安德鲁肩上的手。“其实并不存在什么比较。但从很多方面来说,你的遭遇的确可以说更糟糕呢。你人生的大半辈子,她几乎都一直在你左右。作为一个兄长,你觉得有责任照顾好她,也许正因如此,你才会觉得愧疚,但你不该这么想。这并不是你的错。罪魁祸首是一个浑蛋,一个彻头彻尾的浑蛋。这太不公平了,为什么一定要是你的妹妹,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的丈夫?他们都太早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我觉得她就在这儿,永远都在,”他用拳头砰砰地捶着心口,“这样想很蠢,是吧?”
他的妹妹弗洛莉的样子,或者说是我印象中的样子,浮现在了我脑子里。那是个长相跟黛西非常相似的女孩:男孩子气的短发衬托着她的脸,丰满的嘴唇、甜甜的微笑。去世的是弗洛莉还是另一个妹妹?会是弗洛莉吗?如果是她,为什么没人告诉过我呢?是刚去世还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呢?难道是我知道但是忘记了?这种事会那么容易忘得一干二净吗?
“亲爱的弗洛莉啊。”艾丽斯说。她用手拍拍心脏的位置,说道,“我的感觉也跟你一样。”
看来去世的就是弗洛莉。可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她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是侵袭性的癌症吗,白血病?乳腺癌?是什么样的癌症会夺去一个年轻人的生命?我很想知道,可不知道如何开口才不会显得情商低。我的不知情就已经足够糟糕了,如果真的是我忘记了,就更不可原谅了。我不安到了极点,我和弗洛莉的关系其实并没那么亲近,只是曾经在星期日下午共饮过一瓶红酒;在蓝野猪酒吧共赏过爵士乐;一起去过一个派对,是某人的生日派对(是她的吗?)。性爱,也许吧,对,我想我们的确上过床。记得当时她学生宿舍的灯光把她的皮肤染成了蓝色,看得我一身鸡皮疙瘩,还有她薄而粗糙的羽绒被。是的,我们有过那么几次约会。我现在的不安并不是因为她,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死亡总是让人不安,即便你跟死者并不相熟。你会因为别人的死而联想到自己的命数,会感觉到死神离自己那么近。
“她是个很棒的人。”我说,“我很高兴曾经与她相识。”
他们三人齐刷刷地看着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出人意料的话似的。蒂娜说:“你认识她?”她看看安德鲁。“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的,我们在剑桥认识的,”我说,“她比我低一届。”
“是低两届。”安德鲁说。
“对,没错。”
“你们还约会过吧,”艾丽斯说着,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你跟她可是交情不浅呢。”
“真的吗?”蒂娜问。
“这要看你怎么定义‘约会’这个词了,”我说,“其实根本不是很正式的交往。”
隔壁桌的一个女人爆发出一声大笑。
蒂娜看着安德鲁:“我完全不知道呢。”
他没理会她。抬了抬眉毛,他说:“我想弗洛莉觉得你们是在约会。”
“噢。”我尴尬地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按现在的说法,我们并不是在‘排他性’地交往。但这并不表示我不把她看作一个超级女孩。”超级女孩,我怎么会这么说?这算是什么语言啊。也许是因为我并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我并没有很认真地跟她交往,不过现在我不可能承认这点。“其实,那段日子很特别,真的过得很开心……她是那种你无法忘记的人……”可我真的就给忘了。该死的。死亡让人变得神经质,舌头都打了结。
“她很喜欢你。”艾丽斯说着,脸上依旧是难以名状的表情,“她曾经在信中跟我聊到你,一天到晚都在谈论你。”
“怎么我完全不知道?”蒂娜问。
艾丽斯僵硬地靠在椅背上,我突然意识到,她也许并不高兴我曾经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也许她吃醋了。
我给了她一个宽慰的微笑。“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道。
安德鲁坚持要付账。“不不不,该轮到我了。”他说。他把放账单的碟子拿得老远让艾丽斯够不着。
“你真太坏了。”艾丽斯说。
“昨天就是你付的。”他回答说。
他挡开我夹在两根手指间的十欧元钞票。“这顿我请,保罗。改天你再付好了。”
改天?老天!别告诉我我得为这么一整桌埋单。
他拿着信用卡走到了那位老妇人所在的柜台。黛西和菲比去洗手间补完妆也回来了。黛西看上去没什么变化,只是嘴上涂了口红,可菲比脸上的妆加重了许多,抹上了厚厚的粉底还画上了粗黑的眼线。如果她的目标是装扮成埃及女神,那最终的效果只能算是苏荷区的妓女。她们站在桌边跟大人讨论着宵禁的时间。
“拜托了,说真的,我们可是在度假啊,这里是圣斯特凡诺斯,很安全的。”黛西争辩说。
“最迟到十二点。”
“这太过分了。你总是这么过度紧张。”
“我才没有。”
蒂娜说道:“好了,艾丽斯,就让她们多在外面玩会儿吧,她们都十八岁了。”
“好吧,一点,不能再晚了。”
“还有我,”路易斯突然冒出来,“我也要去。”他还是穿着他的黑色连帽衫,头上反戴着一顶紫色的棒球帽(帽舌上写着“Supreme”字样),一条银色的粗链子挂在他的腰带上。
“真的假的?”菲比说,“他非得去吗?妈?跟他说他不准去啊。”
路易斯又上前一步。“跟她们说我可以去。”
菲比伸开手掌往他胸口轻轻推了一下,路易斯拿肩膀顶着她的脸撞了过去,银色链子抽在她裸露的腿上。“哎哟。”她叫道。
“他当然可以去了。”艾丽斯说着,伸出手安抚两人,“你不会捣乱的对吧,路易斯?你已经喝了一瓶啤酒,不能再喝了。”
“我都不知道他来干吗。”
“我想来就来。这是个自由的国度。”
“好吧,你不能喝酒,你跟谁都相处不好。”
“那可不一定。”
“好吧,不过别指望我照看你。”
这时候太适合来支烟了,于是我推开椅子走到了大街上。
我点燃香烟,靠在餐厅雨棚的一端。安德鲁在跟索菲亚聊天。“你孙女还好吗?”他一边往机器上输入密码,一边假惺惺地问。
“她现在在艾尔康达,在那儿的游客咨询处工作。”
“真不错,”说着,安德鲁拿回信用卡,“很好。”
我看向别处。在对面的超市旁,三个脖子上满是文身的英国小伙正在打打闹闹,想把冰放进他们女伴的上衣里。“你们浑蛋。”其中一个姑娘吼道。
“都好了。”艾丽斯也过来了。我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港湾的尽头灯光闪烁,音乐在震动着,菲比和黛西朝着那边扬长而去。路易斯跟在后面离她们一两米远,走路摇摇晃晃装作很酷的样子。他裤子后袋鼓鼓的,那形状我认得,是一包烟。
“他们不会有事吧?”艾丽斯说。
蒂娜说道:“当然不会有事的,他们保证过会待在一起。”她看着艾丽斯的脸肯定地说,“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我们不能只是因为……你懂的。”她捏了捏艾丽斯的肩膀。“他们不会有事的。”
“好了,我们可以回家了。”安德鲁也走了过来,把钱包塞进了裤子后袋,“我要回去睡觉了。两个男孩去哪儿了?”
“我想他们应该在防波堤上找螃蟹呢,”艾丽斯说,“在这儿等我,我去找他们。”
一群年轻小伙子从街对面走了过来,挥舞着手臂唱着歌。跟他们一起的一个姑娘经过旁边的时候撞到了我。“嘿!我认识你!”她说话是英格兰东部口音,大嘴巴涂得红红的,头上编着紧紧的辫子。是大巴车上那个女孩,那个手里拎着破拖鞋长得像瑞塔·奥拉的女孩,从她一双赤脚来看,她应该是已经放弃那双鞋了。
我扶她站好,她摇摇晃晃地走掉了。安德鲁抬抬眉毛说:“你们认识?”
“认识就好了。”
艾丽斯和两个男孩在人群中朝我们走来。他们前面是一群女孩,穿着愚蠢的高跟鞋,紧身短上衣,头发烫得像薄纸一样,用德语聊着天。她们有多大年纪呢?估计有十五六岁,不过样子看上去不止。我瞥了一眼安德鲁,他正看着这些女孩摇摇晃晃地朝我们走过来,脸上一脸凝重,茫然而麻木。
他发现我在看他,缩着下巴尴尬地耸了耸肩,然后他没有看蒂娜,而是看向艾丽斯,担心被她发现。
我本打算跟艾丽斯激情一番的,可我连自己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脱掉就睡着了,更别说脱她的衣服了。开始我还能听见她在浴室里,听见洗脸池的水声和叮当的碰撞声,可我眼睛实在睁不开了,然后彻底失去意识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睡意之强大都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药。
几个小时之后,我是为什么醒了呢?是口渴?是太热?还是被盘旋在耳边的蚊子吵醒的?我身上穿戴整齐,一动不动地躺在被单面上。天花板上吊扇在转着。不远处一只狗在汪汪叫,中间停了一阵,然后又接着叫开了。
屋里很热,漆黑一片,黑到你都分不清自己的眼睛究竟是睁开还是闭着的。艾丽斯也一动不动,我尽可能轻地转过身背对着她,把脑袋挪到枕头上一块凉快些的位置。一件烦心事让我睡不着了,我想了好一阵才想起来究竟是什么事。是弗洛莉,是我才刚刚得知的她的死讯。
我转身面对艾丽斯,试探性地伸出了一只手,此时的我很需要寻求一点安慰。我已经彻底醒了,不再瞌睡。我握着拳头的手正准备伸展开,这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性奋起来。
我的手摸了个空。我又往别处摸了一通,拍拍这儿拍拍那儿,皱巴巴的床单,光滑的枕头,还有她刚刚躺着的地方。可她不在床上。
我坐起来,注视着眼前的黑暗。我很肯定她之前就躺在我旁边。会不会是我刚刚又眯着了一小会儿她正好溜了出去?难道我身边均匀的呼吸完全是我的想象?她从头到尾究竟有没有来过床上?
我翻滚到原本她睡的那一侧,把脸埋在她的枕头里深深吸了口气,还是那股淡淡的茉莉和榅桲的香味,一下子让我想到了她的大腿内侧。我抱怨着伸手去摸灯的开关,可是没摸到,于是只好站了起来。
通往露台的门开着一条缝,一丝银色的月光缠绕在窗帘上,在电扇的吹动下轻轻拂动着。我摸黑穿过房间,小腿撞在了床尾的柱子上,然后推开了去往露台的门。屋外稍微亮些,天上挂着细细的弯月,灌木丛和树林是一片黑影。那只狗还在不停叫唤,在屋外听着更响,叫声很是急促。很难想象有生物能一直不停地叫这么久。
我竖起耳朵,好像还有其他声响。一阵叮当声,还有水溅起的声音,还有笑声。是她在游泳吗?如果是,那是跟谁一起呢?
我光着脚穿过露台,经过长桌和通往厨房的门,绕过那棵挂着CD光盘的歪歪扭扭的树,来到了通往泳池那条小路的顶端。我继续往下走,可路面凹凸不平,脚指头不知是踢到了树根还是块石头。我当时好像是“哎哟”地叫了一声,然后单脚蹦跳着,抬起受伤的那只脚,看见脚指甲的甲半月上有一大块瘀血。这时,从泳池的方向又传来一阵笑声。
来到小路尽头,我一动不动地站在无花果树下。池水里的人是黛西和菲比。她们胳膊肘撑着身体靠在池边,分享着一支烟,我看见烟头的火光在闪烁。她们赤裸的身体在水下灯光的照射下扭曲着白花花地反着光。池子对面的灌木丛下是一片漆黑的阴影。树叶哗哗作响。还有其他人跟她们一起吗?没有,只是我的想象罢了。就只有她们两人。我看着她们背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盼着她们中有人能转过来,这样我就能看见她们的胸部了。看样子她们已经略微有些醉了,可会不会醉到能热情迎接我加入她们的地步呢?
不,这是个馊主意。我得把目光放得长远些。于是我放下隐隐作痛的脚趾,转身悄悄沿着小路爬上去,接着寻找艾丽斯去了。
房子里所有灯都熄灭了。我轻轻推开门回到卧室,期望能看见她正在床上熟睡。我又到浴室找了找,浴室里也没人,于是我顺便尿了个尿。
浴室的小窗户外面就是前院,窗玻璃有些松动了,风一吹会略有些抖动。我走到窗边往外看,听见远处有汽车引擎的轰隆声正在慢慢靠近,接着车子倒退进了车道上,然后周围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只听一扇车门打开了。
我找了个方便往外看的位置。
那辆银色的家用面包车紧挨着房子停放着,副驾驶座的门开着,有两个身影在旁边弯腰站着,是艾丽斯和安德鲁。他们都衣衫整齐,安德鲁穿着他的马球衫,艾丽斯还穿着晚餐时穿的那件T恤裙。
他们低声耳语着。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安德鲁挪到了一旁,艾丽斯跪在了地上。“起来,亲爱的,”她压着嗓子说,声音比刚才大了些,“快醒醒,起来。我们得把你弄到床上去。”
接着又听到一阵呻吟,然后是口齿不清的嚷嚷。接着看见一只手一甩,艾丽斯往后晃了晃。
然后安德鲁接手了。他攒了攒劲弯腰钻进车里,然后使劲一抬,不由得趔趄了两步。
是路易斯,一副半昏迷的样子。是生病了吗?不对,是烂醉如泥了。
他们又折腾了好一阵,不停地想找地方抓住好使劲,最后终于成功地把那家伙架在了两人之间,个子小小的艾丽斯被大块头的路易斯压得直不起身来。他们绕过墙根半拖半拽地把他挪走了。
我很矛盾。我并不太想去帮忙。我向来见不得呕吐物,一闻到那种气味我也会忍不住想吐。而且我很想睡觉,这一帮忙可能就整晚没法睡了。但是,但是……我会不会错过了一个进一步在艾丽斯那里获得加分的机会,一个让安德鲁难看的机会呢?
我离开浴室,蹑手蹑脚地穿过卧室推开门。露台空无一人。从房子远端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咕哝声,然后是一声呻吟。他们应该是已经把他送回他的房间了。我有些犹豫,往前迈了一步,又退回来。也许我现在去已经太迟了。可能他已经睡着了。
“保罗?”
艾丽斯站在阴影中。黑暗中显出一个更暗的人影。
“你在干什么?”她说。
“我在找你呢,”我说,“我半夜醒了发现你没在。”
“噢,我就在这儿呢。”她站着一动不动,挺着胸口保持她平时一贯的芭蕾般的姿态。
“我刚醒,听见有人说话。”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睡意十足,“没什么事吧?”
“没有。”
我往前走了一步好看清她的脸。她皱着眉头,仿佛抓到我在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一样。“你怎么穿着衣服呢?”
“我根本没脱啊。”我说,“我穿着衣服就睡着了。然后刚刚醒了,发现你没在。”
“我刚才起床去看了看路易斯有没有安全回来。”
“他没事吧?”
“他很好,已经睡熟了。我也要回床上了,你呢?”
她从我旁边走过,拉起我的手,我跟了过去。很明显,她不想让我知道路易斯的事。她很难堪。这一定是个好兆头,这表示她比我想象的要更介意我对路易斯的看法。
第二天我睡到很晚,艾丽斯已经起床了。我穿上一件T恤和安德鲁的短裤,找到我的书,晃晃悠悠来到露台上。空气非常温暖,藤条上垂着一串串重得有些离谱的葡萄,阳光透过藤条星星点点地洒下来。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一些杯碟,一壶咖啡,还有黄油和蜂蜜。一个玻璃杯倒扣着,里面关了一只虫子。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虫子像只对虾但又有翅膀。原来是只静静地一动不动的蝉。
我拿起杯子想放它走,可它没有动弹,那样子看上去很悲哀,它的一条腿被扭歪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死了。我用《冷血》的封面做担架,把它挪到了一盆薰衣草边,轻柔地把它送到了盆土上。它就待在那儿,还是一动不动。
“那是什么?”蒂娜站在通往厨房的那扇门里,身上裹着一件粉色的亚麻睡袍。
“噢,没什么。只是在拯救一只珍贵的地球小生灵。”我在桌边坐下,铺了一张餐巾在腿上,“这真是太丰盛了。你看见艾丽斯了吗?”
“她去买面包了。”
蒂娜来到露台上,拉开一把椅子。隔着她的衣服面料,能看出她松垮下垂的胸部。她眼下是糊掉的睫毛膏,而她的头发不同于平常的整齐,松散歪斜着。
“这儿真是天堂啊,”我挥舞着手,指指眼前的美景,又指指桌上的美味还有那壶咖啡,“我们真是幸运,对吗?”
她笑了。“看来某人心情不错啊。是啊,我们真是幸运。”
“我们该早点起床感受美好晨光的。”
“我起得算很早了。黎明时分,鸡一叫我就醒了。”
“别那么夸张。”厨房里传来安德鲁的声音,“那哪算黎明啊。”
我做了个鬼脸,会意地说:“估计真的是黎明吧。那可是只公鸡,生来就是在黎明才打鸣呢。”
蒂娜咯咯大笑着,我端起咖啡壶给我们两人各倒了一杯。安德鲁从厨房出来,站在门口,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黑莓手机。他穿着一条卡其色短裤和一件全新的深蓝色马球衫,衣服上还有两道折在包装里形成的折痕。他恼怒地低吼了一声,然后开始发疯似的打字。
蒂娜递给我一盒牛奶,从包装看是所谓的“长命奶(液态牛奶通常分为“鲜奶”(fresh milk)和“长命奶”(long life milk),前者需要冷藏,保质期较短,而后者一般只需室温保存,保质期较长,甚至可达一年。——译者注)”,而不是鲜奶,我摆摆手回绝了。“你睡得怎么样?”她问道。
“还好吧。”我小心地看着她。她知道路易斯的事吗?“我醒了好几次。”
安德鲁把手机塞进裤兜也加入了我们。他拉出一把椅子,说道:“那只狗把你吵醒了吗?它一定叫了一整晚。”
“别夸张了,”蒂娜说,“哪有叫一整晚。”
“我也不确定,”他说,“反正那架势差不多。”
我们聊了聊希腊人对待动物的态度,还有他们如何缺乏情感。蒂娜声称她一整晚都睡过去了,她担心没有人给那只可怜的狗喂吃的,担心它没有睡会儿觉。我在推测它究竟是十分忠实于自己看门狗的工作,对任何动静都保持机警,还是纯粹在绝望地呼叫,期望有人能来陪伴它。“问题在于,”蒂娜说,“那叫声不仅干扰睡眠,还让人担忧。安德鲁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才睡不着。这就好比你的邻居在开午夜派对,虽然是噪声吵醒了你,但真正让你脑袋嗡嗡作响的是那些人不顾他人的自私态度。”
“噪声的情绪成分,”我说,“值得探讨。”
安德鲁放下咖啡杯站了起来,一脸高傲地按着手里的手机。他说他要找出那只狗是谁的,然后跟他们好好“聊一聊”,也许是建筑承包商的。“他们不是故意的吧?”他说,“他们白天挖开我们的地也就算了,我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要把我们的夜晚也毁掉。”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的地,不过我也没多想。
一束阳光照在我手臂上,我的皮肤感到一阵灼热,看样子又是一个大热天。我弯腰去挠脚踝上被叮咬的一个包,突然发现我的脖子上、手臂上和脸上,到处都是包。“该死的,我都快被生吞活剥了。”我说道,然后用手指四处摸索查看还有哪些地方被咬了。
“你知道吗?”安德鲁说,“只有雌性的蚊子会咬人。雄性的吃花蜜就行,只有雌性的会吸血。”
“这你算说对了。”我说道,这是男人之间才懂的笑话,安德鲁会心地笑了。
我们听到车子开进了车道,随着引擎猛地轰响了一下车冲上了最后一小段坡道。然后,四周静了下来,驾驶座车门关上了,艾丽斯绕过墙根走了过来。她穿着短裤,上身比基尼外面套着一件马甲,眉头皱成了一团。
“你好,亲爱的。”我跳起来,想逗她笑。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快速朝我们走过来。来到桌边,她放下手里的纸袋对安德鲁说:“港口到处都是警察,昨晚在酒吧出了点事,有个女孩被袭击了。”她抓着我的椅背,但眼睛并没有看着我。“菲比和黛西呢?”她对蒂娜说。
“她们还在床上睡着呢,”蒂娜说,“这也太可怕了。”她把纸袋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小心地摆在桌上,有九个油桃和一条扁扁的颜色发灰的面包。“坐下吧。”她拍拍旁边的椅子,艾丽斯勉强地坐在了椅子边上。安德鲁站在露台上,双手交叉在脑后,注视着艾丽斯。
“是性侵犯吗?”他问道。
艾丽斯下巴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但声音依然很平静:“细节我不清楚,只知道遍地都是警察。面包房那个女人说那些警察一整晚都在那儿。那个女人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是个年轻女孩。那女孩是在水里被发现的,浑身都是瘀青,说话都语无伦次的,情绪很差而且还没完全醒酒,衣服也被撕烂了。我估计她可能是被强奸了。”
“可怜的孩子。”我说,“希望他们能抓到那个犯事的浑蛋。”
我伸手去拿面包。那面包卖相不怎么样,闻起来却很美味,有酵母的香味,而且还热乎乎的。我偷偷撕下一角扔进了嘴里。
“两个女孩有没有说什么?”艾丽斯对安德鲁说,“她们没看到什么吗?”
“我今天还没跟她们说过话呢。”
“我在想,”蒂娜说,“她们会不会被要求录口供。”
“路易斯呢?”我咽下嘴里的面包,说道。
艾丽斯皱着眉头转头看着我说:“路易斯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他会不会看到什么了,仅此而已。”
她摇摇头,看看安德鲁,又看着我。“他不可能看到的。他昨晚很早就回来了,比两个女孩还早得多。”
“噢,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好吧。”原来,她就打算用这种说法来解释昨晚路易斯那副惨状。
安德鲁还在摆弄他的手机。“要不要我打电话给加夫拉斯?”他说,“看看能不能让他提前给个消息。”
“我也不知道。”艾丽斯看了看他,然后转开脸。她不停抖着手指,像要把它们甩干似的。“行吧。不,还是别打了,别弄得好像我们在干涉警方工作。”
“加夫拉斯是谁?”我问道。
“他是帕罗斯警察的头儿,”安德鲁说,“贾思敏失踪的时候他还是二把手。他英语说得很好。这些年我们没少跟他打交道。”
我握住艾丽斯的手,试图让它停止抖动。“要我说的话,还是别掺和的好。至少黛西和菲比很安全。”她感激地笑笑,捏了捏我的手。“这事肯定过完今天就会平息下来。据我们了解,她和袭击者是认识的。这类案件通常都是熟人作案,对吧?”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
“无论是谁干的,他们一定会抓到他的,”我接着说,“然后把他关进监狱。”原本我只是想帮艾丽斯放松一下紧绷的神经,宽慰她说她的女儿很安全,可我听着自己的声音有些飘飘然了,接下来的话未经三思便脱口而出,“你懂的,有些女孩总爱给自己找麻烦,人在异国他乡四处游荡,穿着不得体,还喝那么多酒,说不定还到处跟人调情,暴露自己的身体。”
蒂娜听了说:“我的天哪,保罗。你这意思是说,那女孩是‘自找的’了?”
“不,当然不是。”老天,这种事情无论怎么说听起来都很别扭。“我的意思是……也许不全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事情可能更复杂,也可能更简单,我们不能妄下定论。她究竟有没有被强奸也说不定。对吧,安德鲁?你看见过我说的那种女孩的,就是昨晚在港口那些招摇过市的女孩。”
他歪着头,斜眼看着我,就像是在靠近一头危险的动物一般。“我没看见。”他慢慢说道。
“噢,得了吧,我看见你在看她们了!就是那些穿着短裙的女孩,那些就算不是荡妇也穿得跟荡妇一样的女孩啊。”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明明就知道。”我瞪着他说。
“荡妇?我可不会用这样的词来形容。呃……我真的不知道你说的这回事。”
艾丽斯站起来,穿过露台走到一把椅子旁边,椅背上挂着一条浴巾。她拿起浴巾,然后下了台阶朝着泳池的方向走去。
蒂娜和安德鲁都没看我。
蒂娜说:“我去叫孩子们起床,然后我得去换衣服了。我都不敢相信这会儿都快十一点了我居然还穿着睡袍。”
安德鲁说了句洗衣服什么的。
我清干净了桌子,拿着我的书和香烟来到那张华丽的长凳上,我开始把这儿当作我的“吸烟专座”了。那只狗终于闭上嘴了。汗珠布满了我的额头,我知道自己刚刚犯了错。我很生气安德鲁刚才没有帮我证实我的话,但我很清楚自己刚刚所说的并不是我的本意,也知道那些话很容易被误解。
我尽可能地平躺在木凳上,然后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的时候,艾丽斯正站在我的面前。我完全没听见她走过来。她赤脚爬上台阶穿过露台的声音,一定是被蝉鸣声给淹没了。她穿着泳衣,一件带有运动型肩带的功能性深蓝色紧身泳衣,头发湿漉漉地绑在脑后。我的外套挂在她虎口处,像块破烂的湿布。“这是你忘在泳池的,”她说,“被亚坦不小心拿水管淋到了,都湿透了。”
“噢,”我说,“该死的。”
“放太阳底下一会儿就干了。”她把衣服摊在长凳的扶手之间然后挨着我坐下来。她的表情难以捉摸,但她的双膝反复快速地闭拢再打开,从她这动作,还有她在我旁边坐下这两点来看,应该是要跟我和解了。
“如果不缩水的话。”我说。
“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带这衣服来,这儿足有三十五摄氏度呢。”
我看着她,深深地凝视着她的眼睛。“大概是缺乏安全感吧。”我说。我告诉她,我从前上小学的时候,当地的巴纳多医生儿童福利院的孩子每年都会来我的学校待上一天,那些孩子从来不会脱掉他们的外套。“我在这儿就是这种感觉,”我说,“就好像我是福利院的一个孩子一样。”
她认真地端详着我,说道:“我不明白,你觉得缺乏安全感吗?”
“你看,我刚才还说了那番蠢话。所以,是啊,在这群人之中我可能有些难以融入。”
“你有感觉难以融入吗?”
突然间,我有种冲动,想要告诉她所有真相:想承认我对自己的人生说了谎,包括我的小说、我的公寓,想告诉她我是个骗子,但我想做个好人,我想要改变。如果当时我真的这样做了,也许一切都会不同。事情也可能会沿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可是时机一旦错过了是不可能复返的。
在艾丽斯身后,远处的海面闪烁着银光。一对帆船侧方向停靠着。我伸了个懒腰轻轻打了个哈欠,手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我想说些让她高兴的事。“今天等稍微凉快点了,我帮你检查下那辆车。”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我今晚就能让它上路。”
她转过头亲吻了我的手臂。“你真好。”
我拉过她的手翻过来亲吻她的手掌,她的手腕上横着两道黑红色的划痕。是昨晚路易斯发疯的时候弄伤的吗?我用手指抚摩着那伤痕。她把手抽回去然后站了起来,一副到此为止的架势。“我再去游个泳,你来吗?”
“一会儿就来。”
正准备转身时,她拎起摊在长凳上那件外套的袖子,接着松开手。“抱歉,保罗,可这也太难看了,像暴露狂穿的雨衣一样。”
“它可是粗花呢的呀。”我可怜地说。
没过一会儿,工地上开始施工了,可以听到大量土壤被挖动的声音,还有大型机械转动摩擦的声响。让人烦心的不只是强烈的噪声,也不是那地动山摇一般的猛烈震感,而是那种毁灭感。它让你觉得自己被监视,被渐渐侵蚀,让你心烦意乱。我离开了长凳,这已经不是个让人放松的去处,我来到露台中央,发现路易斯正坐在桌边。他光着上身,腰间围着一条浴巾;苍白的胸口满是斑点,浴巾往上的腰部布满一道道肥胖纹,肩上是一块块的晒伤。他一只手扶着头,前额上全是汗,头发也湿漉漉的,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碗没动过的麦片。
“你看上去状态不太好啊。”我说道。
他目光呆滞,眼下是深深的黑眼圈,嘴半张着却没有答话,看样子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熬夜了?”
他口齿不清地嘟哝了一声,拿起碗里的勺子,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泳池边上,菲比和黛西趴在躺椅上睡着了,她们双手交叉放在头顶,裸露的背部光滑的曲线就像是乐器的外壳一般,像是小提琴,又像是昂贵的吉他。亚坦拿着一把橡胶扫把一下一下用力清扫着泳池四周,时不时扭头看看两个女孩。黛西抬起头来看见了他。“亚坦,把我的防晒油扔过来,可以吗?”
他从桌上拿起防晒油给她送了过去。“你真是个好人。”
艾丽斯和安德鲁站在下层露台的远端,凝望着大海悄悄地说着话。
“路易斯起来了。”我一边朝着他们走去,一边说道。
听见我的声音两人猛地转过身来。“是的,”安德鲁说,“是我叫他起来的,不过这也许是个错误。他看样子还是有点疲倦。”
“他今晚可以早点睡。”艾丽斯说。
安德鲁看看他的手机:“我一会儿再去看看他,必须得让他吃点东西。”
“那就祝你好运了。”我说。
“谢谢你,”艾丽斯对安德鲁说,“要不劝他去洗个澡?”
“遵命。”安德鲁微微敬了个礼,然后沿着小路连蹦带跳地上去了。
噪声刚才停顿了几分钟,这会儿又开始响起来。“天哪,”艾丽斯又转向大海说道,“真是讨厌,讨厌极了。相比昨天,他们又靠近了许多,基本上已经在我们的地盘上了。看样子明天就要挖到灌木丛边上来了。”
“还指望他们能出于礼节,等我们假期结束再动工呢。”我说。
“我可不指望。”艾丽斯似笑非笑地说。
“挖掘机的声响和狗叫声,哪一个更糟呢?”我努力想逗她发笑。
“都一样糟。”
“我觉得挖掘机稍微好些。至少你不必担心它饿着或是感觉被遗弃,至少那挖掘机不会永无止境地挖到天荒地老。”
她拂开嘴边的一缕头发笑了笑,然后走到烧烤区在金属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伸出一条腿,弯腰去查看自己的脚踝,似乎有个蚊子包或是有根逆生的毛发。
我找了张空床,叹了口气躺下来,决定屏蔽这些噪声。接着我打开了手里的书。
时间慢慢过去,弗兰克和阿奇出现了,他们俯冲跳进了泳池里,在水里翻腾追逐着,翻起一片片水沫。蒂娜拿着她的颜料盒也来了。最后,从陡峭的小路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来的,是路易斯。他站在小路尽头的无花果树下,谁也没看,然后垂着头拖着步子慢慢朝着泳池的另一端走去。他面朝下趴在日光浴床上,手臂耷拉在两边。
我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挖掘机还在不停工作着,可池边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几张日光浴床上都空无一人,池水也平静如镜。
蒂娜站在台阶底下。我看见她的嘴在动。“保罗!”她不停地喊着,“保罗。”
我猛然站起来,突然头晕眼花,眼前的世界一片黑白,耳中也嗡嗡作响。
“保罗。”她又一次喊道,同时朝着我走过来。她身上的“帐篷”又换了一件,这件是用褪了色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风格的面料做的,上面还印着船只的图案。“没人跟你说要准备好吗?”
“准备什么?”
“我们要雇皮划艇出去野餐呢。我们跟孩子们保证了今年要去的。艾丽斯也想出去,想避开这些噪声。我们都在车里等你呢。”
“噢,好吧。”我耷拉着嘴角做出一个可怜的表情,“没人跟我说。”
我套上衬衣,跟蒂娜一起爬上小路,绕过露台来到房前。车子的引擎已经发动了,车窗里一张张脸看着我们。我突然意识到,或许我是被大家遗忘了,或许临到出发前某个人才突然想起我来。不会的,艾丽斯不会这样的。蒂娜打开车子后盖,期待地看着我:“抱歉,只剩这里能坐了。”我爬进后备厢,把自己塞进两个巨大的帆布沙滩包之间。我整个人都蜷缩着,膝盖顶着自己的脸,一直用力低着头,脖子都僵硬了。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乐呵呵地对车里的人说,“我刚才睡着了。”
艾丽斯就坐在我前面,在后排中间的座位上。她转过身来。“你睡得可够死的。”她说。
“我心里敞亮所以睡得安稳啊。”
她伸出一只手摸摸我的肩膀。“那我真是幸运啊。”说完,她又用口型对我说了“对不起”三个字。
安德鲁把车开下车道进入了主路,紧接着在“德尔菲诺斯海滩俱乐部”的牌子下面往右拐了个急弯。我被沙滩包挡住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接着,我们的车停进了位于一条长长的柏油路尽头的停车场。“这不是敌方领地吗?”我说道,“这就是所谓的地狱之门吧?”
大家一个个从车里挤出来。我痛苦地等待着他们慢慢伸展胳膊腿,收拾好车里的东西,一扇扇地关上车门。最后,后备厢的门终于被打开了。安德鲁站在我面前,爽快地说:“只有这里有皮划艇。”
车外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有白色的墙,还有刷成白色的人行道。酒店很现代,外观有棱有角,装饰着天蓝色的窗户和一盆盆竹子,还有一扇扇小窗,既有东方格调又有希腊风情。铺着白色砾石的地面上种着几株尖尖的棕榈树。一个年轻女人拖着一大包床单从一扇门出来,又消失进了另一扇门里。我听见一个小婴儿在楼上某个房间里轻轻哭喊。除此之外,这地方空荡荡的,完全没看到那让艾丽斯和安德鲁如此恐慌的如织游人。
安德鲁拿起一个帆布包,把另一个递给了我,然后我们这浩浩荡荡一行人穿过停车场朝着酒店大楼的尽头走去,在那里我们看见了海滩的一角:泛着波光的海水上涌动着朵朵浪花,沙滩上竖着一把把用干棕榈叶做成的遮阳伞,还有一条蛋奶黄色的沙滩。原来人们都聚集在了这里。耳边能听见喊叫声和哭闹声,那是像嘈杂的鸟鸣一般的海滩特有音效。酒店侧面有个箭头指向“服务台”,安德鲁交代孩子们在外面等,然后推开一扇门,并把它挡住让后面的艾丽斯和蒂娜也一起进去。我犹豫了,又一次不确定自己到底是该跟着几个成年人一起还是该跟他们的子女待在一块儿,最后,我还是跟了上去。
里面是个小房间,冷得让人发抖,闻着有一股浓烈的化学香草味。墙上的空调出风口嗡嗡响着,一张长桌上点着一支蜡烛。我们进来的时候房间里的三个男人一齐朝门口看过来,他们一个坐在桌子对面,另外两个站在一旁,都穿着厚厚的深蓝色裤子和雪白的衬衫,袖口整齐地卷到了肘部上方。那两个人是警察,腰上还别着枪。
两个警察中较年长的那个,个子高大,身材健硕,留着花白的短发,褐色的手臂十分粗壮,晒得黝黑的脸上嵌着两只蓝色的眼睛。“你们好,麦肯锡太太、霍普金斯先生、霍普金斯太太。”他彬彬有礼地说。
他伸出手来跟他们几个都依次握了手,然后整了整腰带,掖了掖衬衫的两侧和背后,他衣服的腋下汗湿了两大片。他向其他两人介绍了一下大家。他年轻的同事安吉洛·达修斯长得十分俊美,像个电影明星。坐着的那个胖胖的男人叫伊安尼斯,是酒店经理,他脸颊两边留着鬓角,穿着一件印花尼赫鲁衬衫。没有人介绍我,我被挤得靠在远处墙上的一块布告牌上,也懒得挤上前去。
他们尴尬地寒暄了一番,聊了聊天气,还有这度假村的繁忙的景象。“你拿到新的传单了吧?”艾丽斯说。
“拿到了。”他转过来说道。他笑了笑,下巴紧绷着。“我们已经发放到岛上的各个主要地点了。”
“我一张也没看见呢,”艾丽斯说,“到处张贴那些传单,还四处发放的,只有我而已。”
“我可以向你保证,都已经分派下去了。”说着,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我意识到,他是多么厌恶艾丽斯和安德鲁。十年来,他一直默默经受着这些,被一个死去的女孩弄得不得安宁。
“我见过一张。”我来不及阻止自己,话已脱口而出,“在艾尔康达的一根路灯柱上。”
加夫拉斯探出头来看见了我。“看吧,一位独立目击者。”很显然,他把我当成了一位普通的酒店客人。“麦肯锡太太,我再次向你保证,没有人会比我更希望找到贾思敏·赫尔利了。”他用希腊语发音念出了她的名字。
大家沉默了一阵,接着,安德鲁说道:“我们听说了昨晚发生在圣斯特凡诺斯的袭击事件。是强奸案吗?真是太可怕了。这实在是大家最不愿看到的事。”
那位叫伊安尼斯的酒店经理,从鼻子和喉咙之间发出了一个声音,以表赞同。
“发生什么事了?”蒂娜说,“能跟我们说说吗?”
“的确是很不幸的事,”他说,“昨晚有个年轻女孩跟她的伙伴们分开后,独自一人到外面透气。目前看来,袭击者是趁她喝醉酒,把她强掳到了一个偏僻地带,然后……”
“我们的女儿们昨晚也在酒吧,”蒂娜说,“她们说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你要是想跟她们聊聊,我肯定她们会很愿意回答你们的问题的。”
“这很有帮助。”警官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正在整理一份当晚在场人员的名单。你们家女儿的名字是……?”
“菲比·麦肯锡和黛西·霍普金斯。”艾丽斯抢在蒂娜之前回答道,“我可以帮你联系她们。”
我在等着她提起路易斯,可她没有。
“就这些吗?”我说。
“是的。”她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十指紧扣着背在身后。“加夫拉斯警督,那女孩看见是谁袭击她了吗?”
“这我不能说。我能透露的只有我们已经找到一个嫌疑人,正准备带他来问话。”
“哦,是吗?是住在这儿的人吗?会不会是她认识的人?”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事实上,这也是为什么,像我说的……”他看见接待员进来了,赶紧住了嘴。
我看见艾丽斯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一些。“好吧,”她接着他没说完的话头,说道,“我们该走了。”
“是啊,”加夫拉斯微微欠了欠身,“我已经占用你们太多时间了。”
按酒店的规定,我们得买个“单日会员”才能租用皮划艇,另外还要支付皮划艇的租金。加夫拉斯和他帅气的副手把路让开后,安德鲁才得以把他的信用卡拿上前去,伊安尼斯从桌子下面拿出一个拨号机,安德鲁输入了他的密码。我没想过要带钱来,于是悄悄地走开了。
来到外面,弗兰克和阿奇不见了踪影。菲比和黛西也走到了一旁,正跟海滩边上的两个女孩聊着天。而路易斯,却一个人背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腿伸在路中间。他双眼布满血丝,脸色白得发青,费力地吞着口水。“我的天,”我说,“你要不要喝点水?”
“不要,什么都不用。”
门开了,其他人都从里面走出来。艾丽斯看见路易斯瘫坐在人行道上,失望地叹了口气,走上前去伸手要把他拉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嘴里不停嘟哝,“我要吐了。”
“好,坚持一下。”她发疯一般往四周张望了一圈,发现了一块窄窄的牌子上写着“商店及洗手间”,于是立刻扶着他转过身朝着停车场方向走去。她回过头来对着我们喊道:“等着我们啊。”
“别担心,”安德鲁说,“可能只是中暑了。”
她举起一只手示意她听见了,然后消失在了街角。
蒂娜和安德鲁凝望着大海,面带微笑百无聊赖地站在一旁。我跟他们说我要去抽支烟,然后往旁边走了几步,走出阴凉来到烈日之下。我点燃一支烟,观察了一圈四周的环境。在离自己数米之遥的地方发现另一个正在度假的群体总是件很奇妙的事情。这里不是与世隔绝的山间别墅,而是人头攒动、热闹喧哗的海滩。空气中是浓浓的椰子油和妮维雅高倍防晒霜的味道。海岸线上放着一排排激光器和皮划艇,就像搁浅的鲸鱼。两个身穿比基尼的姑娘来回扔着一个飞盘。沙滩排球场上传来阵阵愉快的尖叫;大约在右手边棕榈树背后的位置,传来泳池水花四溅的声音。看着眼前形形色色的人,拥挤的人群,我突然很渴望回到亚历克斯在布鲁姆斯伯里的那套公寓,很怀念时常在空中回荡的小学生的笑闹声。
我转过身,把烟头扔在地上的进口沙子上,用脚踩灭了它。我所在的位置离菲比和黛西很近,近到能听见她们跟那两个陌生女孩的对话,那两个女孩长发湿漉漉的,身上围着一样的蓝白条纹浴巾。我又再往她们的方向挪了一步。
“她当时真是醉得非常非常厉害。”其中一个女孩说,“她差不多一整天都在喝酒。她就是因为喝醉了才在被袭击后跑到了海里,这样做蠢透了,海水把证据都冲没了。”
“我觉得她甚至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另一个女孩说。
“你们觉得是谁干的?”菲比问。
“所有人都觉得是凯莉的哥哥萨姆干的。他真的很喜欢她,一整晚都跟在她屁股后面转来转去。”
“萨姆是哪一个啊?”黛西问。
“他看上去挺年轻的,脸上有些痘痘,留着棕色的长发,有点遮住眼睛。”
正在堆沙堡的小孩不知怎的哭喊起来,还不停敲打小桶。我没听清菲比后来说了什么,那两个女孩也突然走开了。路易斯跟在安德鲁、蒂娜和艾丽斯后面,出现在酒店侧面。两个女孩从他们旁边溜走了,眼睛不敢直视他们。
艾丽斯看着她们走开,问道:“她们是谁?”
菲比把头发甩到肩后。“是在19号俱乐部认识的朋友。我们在约今晚见面呢。”
“我不同意你们今晚去19号俱乐部。”艾丽斯说。
“我估计那儿今晚不会营业的,”安德鲁说,“但即便是会,你们也得按你们妈妈说的做。”
“这不公平,人家的父母都同意她们今晚出来玩啊。”菲比抗议说,“而且她们还认识被强暴的那个女孩呢。我没开玩笑,她们跟她聊过了。”
安德鲁说:“我们都是为了你们好。”老天,他还能再自以为是点吗?
菲比说:“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我们不会被强暴的,第一,我们不会蠢到分开行动;第二,我们不会让自己喝醉;第三,我们不会像那个女孩那样四处跟人调情,招来那些怪胎。”
这个年轻女孩自私自利的想法让我很是惊叹了一番。为了晚上能出去玩,黛西和菲比竭尽所能地往那个受害者身上泼脏水。她们的许多话跟我那天早上激起大家愤怒的言论如出一辙。接着,黛西说:“我的意思是,她很明显是在勾引他,她自己的人字拖坏了就一直穿着人家的鞋子。”
在她们争论的过程中,我原本一直背对着她们,可听到这话我不由得转过身来。
“她是从哪儿来的?”
“应该是纽卡斯尔吧。”
我转身面对着大海。坏掉的人字拖、纽卡斯尔,听上去遭到强暴的正是我在大巴上遇到的那个女孩,那个长得酷似瑞塔·奥拉的女孩。“你们浑蛋”,我记得当时她那样说着。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对,叫劳拉。我之前对这次袭击事件并没太上心,没有真正去想过那个受害者,可现在我感觉这一切那么真实,那么可怕。我一直压抑的焦虑情绪渐渐翻涌上来。这件事路易斯有没有牵扯其中?艾丽斯是在替他遮掩吗?
“打扰一下。”
我闻声转过身来。一个粗壮的光头警察迎面走来,他穿着一双大皮鞋吃力地穿过沙滩,别在腰间的枪明晃晃地直反光。他抓着一个男孩的手臂。那男孩大约只有十五岁,穿着滑板裤和肥大的背心,光着脚,胳膊又细又长。两人体格的悬殊显而易见,警察的拇指快要在他手臂上按出一块瘀青来。男孩脸细长,眼眶深陷,不停地咬着嘴唇。
我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让开路。警察紧抓着那孩子的手臂,从我旁边经过。那男孩回头看了一眼,笨拙地用手掌揉着眼睛,然后他们朝着酒店接待处的方向走去。
我们都停下来看,有那么一阵子谁也没说话,接着蒂娜转过身来,耷拉着嘴角说:“他肯定不会是嫌犯吧,他看上去也就十二岁的样子啊。”
“是啊,”我说,“老天!这可怜的孩子。警察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吧?”
“他们当然知道。”艾丽斯说。路易斯又滑坐到了沙滩上,艾丽斯用脚推了他一下。“快起来,站起来,我们走吧。”她看上去对那个被捕的男孩无动于衷。事实上,她倒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朝我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然后无忧无虑地朝着皮划艇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