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早餐,天已经亮了,几十年没有这么早就吃完早餐了。不知道会面对怎样的新同学,会面对怎样的培训场面,章媛的心里多少有点儿紧张和压力。穿好职业装,整理好书包,八点钟报道的培训,章媛六点半就从酒店出发了。清晨的天气略显潮湿和寒冷,章媛缩起肩膀,按照地图开始向公司的总部大楼一路摸索而去。2000年的巴黎,道路就已经分了几层,不时需要路边电梯和台阶上上下下,章媛喜欢这样的道路,千回百转意犹未尽的感觉,忽然,她觉得巴黎的路都好浪漫。很顺利地找到了总部大楼,章媛的心里踏实多了,看时间还太早,她就近开始散步看风景,刚走上一处台阶,迎面坐着一位老年绅士,一身干净的驼色西装,白衬衫领子里不忘系一条枣红色丝巾,脚边放着一顶棕色礼帽......在川流不息的上班人群中,安静地乞讨着。并没有很多人停下匆匆的脚步,章媛愣了几分钟,确认那人是在乞讨后,默默地弯腰放到礼帽里两个法郎,章媛在想,他是位破产的亿万富翁,还是行为艺术家呢?人生的起起浮浮总会不期而至,不曾有过钱,怎么会有那样质地的衣服啊......
培训班级一共十几名同学,来自世界各地,离自己国家距离最近的,便是一位泰国的女生,童话世界里公主一样的白皙漂亮,大家操着各国口音的英语热烈的交谈着。章媛忽然有点儿难过,真的要两个月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里生存了吗?没有人可以和自己说汉语了吗?
第一堂课的培训老师是一位年轻优雅的法国女人,说着典型的法式英语,而法式英语的“D”这个音发得极重,章媛一时无法听懂,就连study(死大嘚)这样的单词,都被发音为:“死突嘚”......一整天的培训,章媛紧张的要命,生怕老师提问和讨论,而印度同学流利而无法听懂的印式英语,更加上即使问题很简单也会积极提问和讨论的态度,让章媛几乎就要崩溃了,不得已查一下英汉字典,可机器按键发出了声音,又被老师呵斥了一番。这可怎么办?老师印象已经差了怎么办?培训考核不过怎么办?
第一天晚上,章媛几乎一夜没睡,一遍遍熟悉培训资料,可是第二天,依然听得一头雾水。三天过去了,章媛还在生不如死的紧张状态中煎熬着,巴黎真的不是想象中的巴黎,这里的日子也太苦了啊!有一瞬间,章媛真的就想买张机票飞回去辞职算了,可是冷静下来,觉得好像又太丢脸太不可行,只好硬着头皮熬下去......
这天下课,章媛忽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回到酒店把培训资料往客厅茶几一扔,就出门了,她要出门散心,不然她可能会郁闷而死。看好路线,计划乘地铁去蓬皮杜艺术中心,在计划好的地铁站口下车,章媛来到了巴黎市中心。巴黎市政府完整地保留了巴黎古城,现代建筑一律建在周边,而市中心是清一色的古老石头建筑,宏伟雅致,又有厚重的历史感,是章媛极喜欢的风格,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塞纳河边,看到了巴黎圣母院,索性将错就错,她过桥后走进了巴黎圣母院,圣母院内正在做弥撒,章媛静静地坐下,聆听着,听着听着,想到自己的处境,不由得眼泪流了出来......身旁有钱箱的标识显示:一个法郎一支蜡烛,可以许愿祈祷,于是章媛往箱子里投进一个法郎,点燃一支白色蜡烛,然后流着泪用心认真地祈祷着:“上帝啊,快来拯救我吧,我过不去这个坎啦!怎么办啊,课都听不懂,考核要怎么过?两个月不能讲汉语,日子要怎么过?好孤单好无助啊,快来救救我吧......”章媛从来没有这么拼尽力气地祈祷过,她是真的希望能有人拉她一把啊!坐下后默默再哭一会,也没心情看一眼美丽壮观的巴黎圣母院。
来到塞纳河边,章媛拿出相机去拍河边的建筑,每一幢都是那么别致壮观,每一幢建筑都是河边的一处风景。忽然,一群滑着滑板四,五个十几岁的男孩子围在她身边,章媛一下子紧张起来,不是要抢劫吧?光天化日啊......正慌张着,夕阳下走来一个瘦高的逆光身影,章媛也不管男女老幼,赶紧冲上前,立刻问道:
“Would you help me to take a photo for me?你能帮我拍一张照片吗?”
“成,没问题,站哪儿?”天哪!是汉语,是北京话,那人说的是北京话!!再仔细一看,健康黝黑的肤色,深邃精致的脸部轮廓,年轻帅哥一枚啊!
章媛一下子懵了,她怔在那里!
“Japanese日本人?Singaporean新加坡人?You are not Chinese你不是中国人吗?”
“是,是,是......是中国人啊!天哪!你会说中文?你会说中文?!”
“会呀,说得比你都遛吧!站哪儿呀?”
章媛赶紧找个地方站好,又习惯性地侧身摆着姿势,心里边全是夕阳温暖的光芒,脸上不由得流露出甜笑来......
“能自然点儿吗?你不用摆姿势更好看!”
章媛索性坐在路边,看着夕阳......可是拍照强迫症没几分钟又犯了,不知不觉用手托起了下巴.....
“哎,又装......你能不能自然地拍照啊,给你拍个照还挺累!”他边说就边摇着头笑了......雪白的牙齿啊,晃得章媛的脸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红了。
说完,他便走到章媛面前,一边用左手把相机还给她:“拍了好多,应该挑得出好的!”,一边伸出右手礼貌地握住了章媛的手:“我叫杰弗瑞,你呢?”
“我叫章媛。”那是一双绵软的手,干燥而温暖。
“是媛媛,对吧?我请你到塞纳河的游船上喝杯咖啡好吗?”章媛举目望去,真的有一艘游船就停在附近的河边,看样子,是个小小的酒吧或咖啡馆。
章媛放开杰弗瑞的手,低头犹豫了,从小就十分严格的家教,让她觉得这不是一个认识陌生人的正确方式。
杰弗瑞低头看着她:“你放心,我不是个坏人!”
章媛迎着他的目光:“如果你是个坏人,我就比你更坏一点儿,不就行啦!”章媛心想管他呢,态度认真积极努力地生活了小半辈子,那又怎样?不还是离了婚?!不还是离开了医院稳定的工作环境,到外企这种竞争激烈的地方打拼啦。这是远离家乡的巴黎,放松警惕一次,又能怎样?!
坐在游船上,喝着香甜的咖啡,看着塞纳河水在夕阳映照下的粼粼波光,心里面也像河面上的光,欢快地跳跃着。身旁的杰弗瑞十分的健谈,笑起来有着深邃而带着笑意的眼睛像星星一样闪亮,配合着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和浅绯色的肤色,让坐在他身边的章媛不由得心神恍惚:他帅得让她觉得坐在他身边是一种得意的呢......
“你为什么会说汉语?还这么流利!”
杰弗瑞平静了下来“我在中国流浪了10年。”
“为什么是流浪了10年,而不是生活了10年?”
杰弗瑞目光望向远方,也许那是他不愿意回想的一段往事:“我的爸爸是法国人,妈妈是新疆人,我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姐姐们对我很不友善,爸爸妈妈的感情也不好,经常吵架。”杰弗瑞喝了口咖啡,低下了头:“而且,吵得厉害,爸爸还会打妈妈。有一次我听到爸爸冲着妈妈吼:‘如果不是你怀了杰弗瑞,我怎么会离婚娶你,你勾引我,还利用孩子逼我离婚,你毁了我的生活,如果不是我心软,怎么会和你有今天!’爸爸因为生活失意,便怎么看我和妈妈都不顺眼,生活的很压抑,我们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的。”
“那个时候我十七,八岁的年纪,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是不被爱的,是家庭的累赘。正是叛逆的时候。于是我开始打工赚钱,赚够了机票钱,就一个人飞到中国,逃离了家庭。妈妈知道我一个人到了北京,就让他在北京的朋友照顾我。”
“那你怎么生活?”一项循规蹈矩的章媛,难以想象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无分文如何在异国生存。
“一个人,打工,打各种工,做的最久的,是在酒吧做DJ。”
“那你肯定是全北京最帅的DJ。”
“是啊,赚了很多钱,可惜,都被女朋友骗走了!”章媛觉得不该再问了,可是又控制不住心里好奇:“谁忍心骗你呀?”
“是真的!”杰弗瑞认真了,接着便又无奈地笑了。可是他的眼睛里,总是会有一抹忧郁的底色,这抹忧郁,让他笑起来显得更加灿烂:“你一定不懂我的生活,一看你就是从小优秀,样样顺利的人,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也是试着和你说中文的,真没想到你是中国人,你明明更像日本人,或者新加坡人。”
杰弗瑞这样说,章媛并不觉得奇怪,其他人也会这么觉得:“我?样样顺利?我都快崩溃啦,快活不下去了......”章媛开始抱怨听不懂的法式英语,理解不了的印度同学和对也许无法完成培训的深深担忧。
杰弗瑞笑了:“那算什么,一个礼拜以后你就能听懂了,我现在就和你说法式英语,锻炼锻炼你......”两个人聊着,笑着,闹着,不知不觉,夕阳落在塞纳河的河面之下,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
约好了章媛周五下课再见,于是她在杰弗瑞的目光护送下,走进地铁站口,一路都在回想着和杰弗瑞相处的点点滴滴,心里面,一直兴奋着也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