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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冥战部:一九五〇年三月

张元天在四川“死”后第三年,庄崇光和黄松柏带着张元天的“尸首”,悄悄离开四川。经陆路到达宜宾上船,顺流而下,途经三峡。庄崇光看着江面,黄松柏在甲板上看守着张元天的“尸首”,二人一刻都不敢放松。

七年前在长江之下三峡古道里的一场恶战,庄崇光和黄松柏仍记忆犹新。只是当年参与战争的术士高手,大都各奔东西——苗家的禾篾女归隐苗寨,魏家的魏永柒回到了湘西,黄铁焰回到了秀山,孙鼎则不知所踪。

两个月前,庄崇光联系到钟义方,命他马上回七眼泉。如果不出意外,钟义方已经到位。

庄崇光和黄松柏掩饰身份,一路无话。他们在夜间行路,乘船到达宜昌,然后在宜都溯流清江而上,就这样,二人一“尸”来到七眼泉的石门处。果然,钟义方已在此等候他们。钟义方身边还有一个龙门道士,一个武当道士,是庄崇光认得的道友。其他几个道士,围绕在石门旁边,守着高处戒备。看来他们已经等待多时。

庄崇光和黄松柏也换上道袍,摆案设坛,挂上长幡。

张元天已经“死”了三年,但是尸体不腐,面目平静,皮肤光滑。黄松柏将张元天稳稳当当地安放在石凳上,摆出盘膝打坐的姿势。

庄崇光向张元天跪拜,其他道士也都恭敬地向张元天的“尸体”拜礼。

礼拜完毕,庄崇光向钟义方问道:“乩童呢?”

钟义方搬来一口小小的棺材,然后把里面的小孩抱了出来。庄崇光和黄松柏见了小孩的模样,都不禁感到惊愕——这是一个长着两个脑袋的孩童,不知道钟义方是从什么地方找来的。

钟义方明白庄崇光在想什么,说道:“万县找来的。”

庄崇光“哦”了一声,不再询问。

几个人一声不吭,将祭坛收拾干净。

“二哥,你来了?”一个年轻的道士走到黄松柏面前,轻声说。

庄崇光看到那个黄家子侄,冷冷说道:“你是黄莲清?”

“是我、是我。”黄莲清见庄崇光跟他说话,连忙跪拜,紧张得很。

庄崇光看了看黄莲清,皱了皱眉头,“黄铁焰呢,他怎么不来?”

黄莲清轻声说:“大哥身体一直不好,他过不来了。”

“大哥还不能走路吗?”黄松柏问道,“精神怎么样?”

“精神还好。”黄莲清谨慎地说,“就是一直在咯血,走路都需要人扶着。”

钟义方听了,摇着头说:“看来,黄铁焰果真是来不了了。”

随后,其他的几个道士也纷纷向庄崇光打了招呼,看来他们都是与庄崇光相识已久的道友。

张元天“去世”后,庄崇光接替了他的位置,一直在维持无极派的影响力。所以这些道士中,庄崇光的地位最高,其他道士听从庄崇光的一切号令。

庄崇光示意大家坐下来吐纳,等着黎明后太阳初升那一刻的到来。

张元天的“尸首”已经被庄崇光守护三年。1947年,张元天突然重病暴毙,但是他的尸首却三年未腐。其实,大家都知道缘由,因为张元天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地死去。毕竟,一个麾下几十万教众的道魁,哪有这么容易死掉?更何况他还是横跨阴阳两界的过阴人。

这次庄崇光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悄悄把张元天的“尸体”带到七眼泉来,就是为了等待张元天出阴。

众人围坐在石门之前,树林里突然一声响动,无数蝙蝠从树枝上飞了出来,在众人头顶胡乱飞舞。乩童的两个脑袋同时哭喊起来,声音却是如同老人一样苍老,令人听后恻然。钟义方连忙掏出一点糖果,递给乩童。乩童的两条手臂开始相互争夺,都想把糖果喂到自己的嘴巴里,一时间自己打个不停。

“卯时到了。”一个武当道士说道。只见,石壁上的拱门光圈渐渐显现,光圈内的部分一团模糊,不再是坚硬的石壁形状。

庄崇光对武当道士点点头。武当道士和黄松柏一起,抱起张元天的“尸首”走到石门前,慢慢把尸首递向混沦的石壁。

“尸体”慢慢融入进去。武当道士和黄松柏退回,又回到原位坐下。

武当道士对黄松柏说:“龙元清。”

黄松柏点头,“黄松柏。”

“我知道。”龙元清说,“你们在三峡古道的事情,天下的道门都知道,仰慕你们很久了。”

他哪里知道当年的惨烈,黄松柏苦笑一下,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两人和其他的道士一样,都开始安静地等着。

太阳从东方升起,第一缕光线照射到石门上的时候,张元天慢慢从石门内走出来,身后跟着一只巨大的蝙蝠。

虽然大家都是道士,见多识广,但是看到“死人复活”,仍十分震惊,全部站立起来,大声喊道:“张真人!”

张元天靠着石壁,暂时不能行走。庄崇光跑了过去,搀扶着张元天喊道:“大哥!”

张元天对庄崇光说:“三年来,辛苦你了。总算是等到这天了。”

这三年来,庄崇光带着一具“尸体”东躲西藏,经历的事情,哪是一句辛苦能够形容的。不过,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把张元天扶到石凳上。

1947年,国共内战一触即发,张元天虽然因三峡古道一战受到嘉奖,但是因为他曾经在被日本人收买时犹豫不定,所以并不被国民党政府接受,仍然处在被监视的状态。于是教众纷纷离心叛教。教众张五福更是私下投靠了毛人凤,并在毛人凤的授意下,暗中派出高人,对付张元天。张元天势单力薄,被张五福逼得走投无路,迫于无奈,只能用“去世”的方法来摆脱追杀。

不过,除了避难,张元天利用过阴人的身份“去世”,还有另外的目的。但这个目的,除了庄崇光,谁都不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张元天临“死”前对庄崇光说了这句话,于是庄崇光暂时秘不发丧,将张元天的“尸体”安顿在四川某地之后,放出消息——张真人因病去世。

天色大亮,张元天等人都在松林里休息,一直到了日过中午。

庄崇光问:“大哥,现在世道已经变了,你还坚持吗?”

张元天说:“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的道理了。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地,不如全力搏一把。”

庄崇光黯然,没有说话。

张元天看了看周围,迟疑一会儿问:“为什么只有你们几个人来,魏永柒、禾篾女、黄铁焰还有宇文发陈呢?”

“天下初定,他们也许没时间赶来吧。”庄崇光说道。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张元天说道,“崇光,你的心太善,根本就想不到人心的险恶。自古兔死狗烹。”

“大哥,如果不行,干脆就放弃吧,去一座深山修炼就是。”庄崇光说道。

“即便我愿意,也来不及了。”张元天叹了口气,“他们已经来了。”

庄崇光连忙起身,招呼黄松柏去山下看看。

黄松柏在一个小时后回来,证实了张元天的推测,“下山的路都被封死了……”

“有人走漏了风声……”庄崇光站起来,紧张地说。

“古赤萧是一代术士宗师,能力不在我之下。”张元天拍着庄崇光的肩膀说道,“现在他抛弃了诡道的身份,在俗世身居高位,我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这件事情在场的所有道士都十分清楚,谁也不敢讨论什么。

白天很快就过去,再次打探消息的黄松柏回来后急切地说道:“他们把村里的人都疏散下山了,现在七眼泉是座空山。”

“有红水阵在。”庄崇光喃喃地说,“只能靠这个了。”

夜间,几个道人拿出携带的干粮,不过张元天却不吃,他在假死之前就已经辟谷。

庄崇光看着天色,问道:“大哥,还有几天?”

张元天点点头,说:“三天,成败在此一举。”

“那么多人,到了如今的关头,却都不现身。”庄崇光恨恨地说。

张元天冷淡地说:“我想明白了,他们已经有了新的身份,肯定是不会再来蹚这趟浑水了。”

“是啊,他们已经功成名就,没心思再跟着你重新来过。”庄崇光长长地叹口气,“古赤萧暗中经营这么多年,此消彼长,他这次应该是志在必得了。”

“能把自己和汉初陈平相提并论的人……”张元天眉头紧皱,“怎么可能是泛泛之辈?不知道他会不会亲自过来。”

庄崇光看到张元天脸色很差。过了很久,张元天说:“不过诡道也不只有他一人。”

“诡道除了古赤萧,还有其他的传人?”

“当然有。”张元天说,“古赤萧有个师兄,并且还有传人。”

庄崇光立即紧张起来,“我从没听说过。”

“古赤萧名气太大,锋芒早就盖过了他的师兄。”张元天说,“天下还记得诡道吕泰的人不多了。”

“吕泰会赶来帮你出阴?”庄崇光问。

“他不会食言的。”张元天点头。

庄崇光看了看远方,“不知道他上不上得来。”

“他说了会来,就一定会来。”张元天开始入定。

亥时到了。月亮低低地挂在松林上方不远处。

“山下的朋友一直没有动静,还真沉得住气。”庄崇光说道,“可惜不懂礼数,照规矩,他应该来和我见面了。”

“古赤萧既然已经布置,当然沉得住气,他和我一样,都在等这一天了。”张元天说道,“现在山下的人,一定有当年跟我们非常亲近的兄弟,却没脸来见我。他们也在等一个人。”

庄崇光犹豫一会儿,又问:“诡道的吕泰真的会到吗?”

“一定会到。”张元天说道,“诡道门人从来没有失约过。”

天上的乌云将月光遮住,七眼泉弥漫着杀气。红光从山峰之间的平地里渐渐映射出来,庄崇光和黄松柏开始布置红水阵。他们走到了山顶的田野里,把水渠里的石头一块接一块地用水闸绞起来。

山下仍旧没有动静,他们仍在耐心等待。

不过,张元天不知道,他等的人来不了了。吕泰在三峡古道的冥战之前,双腿就已经瘫痪。现在他的徒弟——金盛照例和往常一样,在给他的腿扎银针。

吕泰的坐馆在老河口,距离武当山不到五十公里的大山里。

“我的腿已经好不了了。”吕泰说,“你还是早点动身。”

金盛忍不住说道:“他们争他们的,与我们何干?”

吕泰看着金盛,说道:“张元天我必须要帮。他如果出阴失败,天下的道教门派群龙无首,从此之后,道教门人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们诡道本身就和道教无关。”金盛说,“我们为什么要蹚这趟浑水?”

“因为张元天不能输在你师叔的手下。”吕泰解释。

“位极人臣,两千年来,诡道的历代司掌,不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在努力?”金盛问。

“道衍、陈平和李沁都做到了。”吕泰说,“可是没有任何用处。当年什利方与陈平之间的契约,永远都不可能解除。诡道大势已去,不可能取代道教正宗,你师叔的作为,不仅会是一场空,而且很有可能让诡道从此灭宗。当年隋唐交替,诡道站在铲教一边,洪水阵之后,世上再无截教,诡道也由唐到宋,在五代十国日渐式微,如果不是北宋的黄裳做了诡道挂名,力挽狂澜,诡道在北宋就灭宗了。”

金盛知道师父心意已决,不再询问。

诡道在明朝道衍手上发扬光大,但是道衍找不到合适的传人。道衍死后,诡道一直默默无闻,除了清朝出了一代名医叶天士,再没有厉害的宗师出现。直到吕泰的师弟古赤萧横空出世。古赤萧成名之时,金盛还没有拜吕泰为师。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金盛十五岁时,被吕泰纳入门下,学习诡道算术。

金盛学习水分、晷分、看蜡都不擅长,独独精于听弦。学道过程中,他不止一次向师傅抱怨:“水分和晷分倒还罢了,看蜡却是学得艰难无比。听说还有一门算沙。可师父您并未提起过。”

“看蜡和听弦,你能学会一门,便足以跻身术士。不必强求。”吕泰说道。

“有没有人,能把看蜡、听弦和算沙都学会的?”金盛问。

“有过一个,道衍。”吕泰说道,“诡道历代,会看蜡和听弦的门人不少,可是只有一人能够算沙,因为,是他创立的算沙之术。”

金盛说道:“创立这个算沙之术有什么用?几百年都没人会使用。”

“这不是你我操心的事情。”吕泰说道,“既然有算沙之术,就一定会有人使用。”

“就怕和当年道衍、现在的师叔一样,本事大了,就不顾门派的死活,一心去逐鹿天下。”金盛说道。

每次说到这里,金盛就和师父说不下去。这是个死结,诡道出过很多名震天下的术士,更有登峰造极、居庙堂高位者,可是无一不掩饰自己的诡道出身。

金盛对此愤愤不平。

从老河口到七眼泉,若是搭乘舟车,金盛一天就能到达,即便是徒步行走,也只需要两天的时间,现在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三天。

吕泰和张元天有过约定,1950年,他会帮助张元天从红水阵出阴,放出阴兵。因为只有诡道的门人,才有这个能力。

张元天要干什么,金盛非常清楚。金盛看不起利用道术追逐权力的门派,但是师父十分忌惮师叔古赤萧击败张元天。他用历史上重复了几次的诡道命运解释:陈平之后,诡道的后人输给了张良的后人,错过了一统天下、成立道教的机会;李沁帮助道教的铲教一宗,将所有截教门人赶尽杀绝,但是李沁之后,诡道却被截教压制。道衍作为明朝第一国师,扶持武当,做了天下道教的第一宗师,并且接纳佛教,招揽景教、回教、摩尼教,在明朝风光无限。但是他之后,诡道彻底沉沦,不仅在正统道教正宗面前没有立足之地,甚至在青冥卫的后代魏家、黄家、钟家、苗家——这四个偏居西南的外道家族面前,都没有争锋的实力。

吕泰不愿意诡道的运势再重蹈覆辙。

金盛听从师命,收拾了行装上路。这一天,他刚刚过二十岁生日三天。

金盛从老河口出发,走到老家宜城,一路无事。金盛是湖北宜城人,拜师后随着师父定居在老河口,每年都要往返老河口和宜城很多次,所以,这条路,他很熟悉。

到了荆门境内,金盛贪着赶路,没有在市镇上落脚,只是找了间破败的寺庙住下。连年战乱,寺庙的和尚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金盛是个比较随性的人,在寺庙里找了个角落,靠着墙就睡了。

此时正是初春,气温还低,金盛睡到半夜被冻醒。他不得不在寺庙里找寻些麦草或是幡布之类御寒的物事。好不容易在厢房找到一点破烂的棉絮,金盛正打算就在这个塌了一半的厢房里睡下,突然听见有人从远处走过来。

来人有三个,现在还在几十米之外,不过,金盛知道他们马上也会到这间寺庙里过夜,因为他已经听到其中一个人惊喜地喊道:“好像前面有间寺庙,可以休息了!”

金盛想他们应该也是同他一般的过路夜行人,便没有再多考虑,闭上眼准备接着休息。可他马上又听到一句话:“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想的,非要我们这几天赶到襄阳,还要我们把路给堵上,不让会走阴的人过去。天下能走阴的人多了去了,哪里能拦的完?”

听到这里,金盛顿时紧张起来,想来这些人应该就是要来阻拦自己去路的。金盛快速扫了一遍寺庙内的物事,黑暗中,他发现一座被损坏的只剩下一半的雕像与墙壁间,似乎刚好有个藏身之处,于是悄悄移步到这里,然后静静地听着来人的脚步声。

“这里有人。”三人刚刚走进寺庙,其中一人就发现了金盛的痕迹。金盛轻吸一口气,眉头紧皱,心想,这几个人来历不一般。

“在什么地方?”另外一个人问道。

“在佛像后面。”

金盛不禁苦笑,果然自己的道行太浅,世上的能人太多,自己连隐藏的本事都没有。

“是什么人?出来!”另一个人大声喊道,“三更半夜躲在庙里,一定有古怪。”

金盛听了,正考虑要不要暴露自己,只听外面的人又在大喊:“我闻到猫尿的味道了,怎么办?”

“一定不是普通人!”另一个也轻声说道,“是个高手。”

金盛听的有些糊涂,正想哪里还有什么高手,却感觉脚下一动。突然,一个东西窜了出去。

外面的三人,其中一个立即惊慌大喊:“快把棺材放下,快点放下……”

棺材?金盛不禁好奇,继续全神贯注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外面的三人,果然正在把一个物件费力放到地上,根据那东西和地面沉闷的碰撞声,金盛能够听出,那东西很沉,而且是木头做的。真的是棺材吗?金盛还不能确定。可如果真的是,那这三人抬着棺材,从南至北,到襄阳到底要去干什么?刚刚他们说要去堵什么人,到底是不是自己?

正琢磨着,金盛听到有人在刮擦洋火,发出“嗤嗤”声。突然,他的眼前有了一点模糊的光亮,却又立即陷入黑暗。金盛听见洋火被打落在地上的声音,同时听到有人在骂:“不能点火,你疯了吗?”

“我刚才看到了!”那个人惊慌地说,“是一只猫,黑色的猫,我们有麻烦了。”此人话刚落,一声猫叫从寺庙的房梁上传来,就在三人的头顶上方。

原来刚刚从自己脚下窜出去的是一只猫,接着,金盛又听见了细微的“咚咚”声,仔细听来,这声响来自三人刚刚放下的棺材里,“咚咚……”声音不断从棺材里传出来。

金盛还在猜测这三人的来历,突然听见刚才的那只猫,慢慢地移动,而且已经爬到了三人的脚边。外面的三个人听不见,但是金盛听得明明白白。

棺材已经开始剧烈地抖动,接着,一声凄厉的猫叫声破空而出,所有人听了都紧张起来。

“猫跑到棺材上方了!”一人大喊,然后一阵嘈杂的声音后,金盛听见说话的那个人,开始在黑暗中摸索起来。

猫在那人抓到它之前,早已跳开,跑到了角落里。抓猫的人跟着猫也跑到了角落里,但是猫隐藏起来,那人眼睛瞧不见,只能在地上用手飞快地摸索。

金盛听见另外两个人没有急着一起找猫,而是在慌忙地用什么东西,一下一下地弹着,这细微的“蹦蹦”声音,连续响了几十下。

根据这个声音,金盛猜测出,他们正在用墨斗给棺材弹线。现在金盛已经大致明白,这三人的确是术士,他们抬着一口棺材进到了这间寺庙,不过棺材里有个刚死不久的人,所以他们十分忌惮猫,特别是黑猫。因为一旦黑猫靠近尸体,就会导致尸体诈尸!猫是夜行动物,向来为跟尸体打交道的术士所忌惮。可是现在这三个人却遇到了这个麻烦。

金盛心中盘算,这三人急着处理突发事件,应该无心关注自己,于是从佛像后面慢慢蹭出来。在黑暗中,他聆听着三人的呼吸声,尽量绕开他们,就这样靠着墙壁慢慢向寺庙外挪去。

但是刚走了几步,他听到,寺庙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他身体立即紧张起来,因为多出来的呼吸声,就在自己刚才躲藏的佛像后面!

金盛一阵后怕,背后的寒毛耸立,原来真的有“高人”在寺庙里,而且他刚才就在自己的身边。金盛想,佛像后的人应该对他没有恶意,否则刚才就对自己下手了。可他转念又想,那个人也很可能只是为了不惊动外面的三人,才故意没有对他出手。想来想去,金盛觉得此人敌友不分,还是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上策。

金盛已经挪到了寺庙的门口,再走两步,就走出了山门。可就在这时,又一个人的呼吸声传到了金盛的耳朵里。金盛立即站立不动,在黑暗里仔细听着。这一集中精力,他发现,这间寺庙越来越热闹了。

金盛听出来第五个人的呼吸声的来源时,心里猛然又是一紧。这呼吸声十分急促,应该是胸口的气血猛然加快的表现,可是这呼吸的方位,却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棺材里的死人已经开始诈尸,并且开始呼吸!

事情看来越来越难以控制,可金盛实在不愿意介入到此事中,他一只脚踏出了山门,准备一走了之。

山门外的天空没有一丝星光,突然一道闪电劈了下来,顿时把寺庙里的情况照得清清楚楚。电光火石之间,金盛看到了三个穿着黑色长衫的人,站在寺庙的中央,其中两人手里正拿着墨斗,一人在棺材上弹着纵线,另一个则弹着横线,而他们面前的棺材,是一截连树枝都没有修理干净的梧桐木。

金盛看见这口梧桐木棺材后惊呆了,师父告诉过他,先秦时期,楚地地位很高的术士,才有资格躺进梧桐木棺材。而且,躺进梧桐木做的棺材的术士,都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复活,因为梧桐木能够让术士的尸身千年不腐。不过宋朝之后,梧桐木做棺材的习俗几乎消失了。

现在金盛也拿不准,梧桐木棺材里的尸体,是刚刚去世,还是一具死去多年的术士。

而站在梧桐木棺材边的三个人,也在电闪雷鸣间看到了正要离开寺庙的金盛。三人立即离开棺材,冲到金盛身边,把金盛团团围住,“你也是要来对付我们的人?”

金盛知道自己没法脱身,马上镇静下来,主动说道:“我只是一个路过的生意人。”说完,就向他们拱手,做了一个行走江湖生意的切口。这时候,金盛看清了,面前的三人,年纪都不大,其中一个甚至看起来比自己更小,才十几岁的样子。

三人看了看金盛,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突然说:“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生意人?”

金盛拜师很顺利,他从小就能听见很多东西,在宜城乡下很出名,方圆百里都知道金家有个能用耳朵认字的小孩子。很多人都来金盛家里,在箱子里放些物事,让金盛用耳朵听里面放的什么,就为了看个新鲜。后来金盛的父亲靠金盛天生的能力,挣点小钱,补贴家用。直到吕泰到金盛家里,和他的父亲谈了很久。最后金父终于答应,让十五岁的金盛跟着吕泰到洛阳学艺。

五年来,金盛没有经历过什么凶险的事情。他知道自己的门派很特别,师父教给他的法术,都是杀“鬼”的方法,他们的门派就是专门做这个的。这一次,金盛第一次独自离开师父下山,根本没有混江湖的经验,说的第一句话就被人反驳,心里后悔不已,直怪自己被他们稍稍一试探,就露了破绽。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对付自己。

三个人警惕地看着金盛,随时准备动手。

金盛手里一直攥着螟蛉,入诡道以来,他还没有真正用法术动过手。看来今天要迫不得已印证一下自己这五年来所学的本领了,金盛心中暗想。

三人中年长的一个也看见了金盛手中的螟蛉,惊讶地问:“你是古赤萧的弟子?”

到了这个地步,金盛无法澄清,只能点头。

年长的人问:“既然这样,那你也是去七眼泉跟他会合的?”

“是的,我和你们一样。”金盛答道。

年长的人又问:“有什么信物吗?拿出来看看,免得大家伤了自己人。”

金盛想了一会儿,从身上掏出一串铃铛,“我是……”

三个人见到铃铛,脸色突然大变。金盛知道自己错了。

对方说道:“我们得到了口信,见到道士,就动手。”

另外一个人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确是古赤萧的师侄。”金盛不再隐瞒,“诡道金盛。”说完他将手中的螟蛉化作一柄黝黑的铁剑,斜斜地横在身前。

就在这时,寺庙中那口梧桐木棺材崩裂开,一具尸体慢慢地从里面站起来。那具尸体身材十分高大,但是身体残缺,露出了大部分的骨骼。腐烂的肌肉从惨白的骨骼上脱落,尸虫也从身体上掉下来,在地上爬动着。

在这紧急时刻,三人不再追问金盛,而是同时看向了尸体。他们的身体在瑟瑟发抖。三人交换眼神,又看了看金盛,四个年轻人不再敌对,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四人面对尸体,慢慢后退,移到了寺庙之外,可是黑夜里却突然出现了无数的碧绿色的亮点。

金盛对这些亮点十分熟悉,天下兵荒马乱已久,狼群肆虐。此时,一群饿狼已经包围了寺庙。

“诡道的金盛是不是?”年纪最大的年轻人对着金盛问,“我们是先打一架,还是先对付‘僵尸’和狼群?”

金盛听了这句话,哑然夫笑。刚才这个人说话十分老练,一副老江湖的口气,到了危急关头,又露了怯,说的话跟年龄相符了。

另一个人看到棺材里的尸体已经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面前,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张符贴,贴在了尸体的脑门上。可是符贴刚刚粘住,立即燃烧起来,化作灰烬。

金盛心里有底,反而不再着急,说道:“你说了算。”然后把手中的螟蛉铁剑收回到怀里。螟蛉本身泛出的一点红色微光顿时消失。四个年轻人的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刚才那个拿出符贴按在尸体头顶的人惊慌地说:“干吗把东西收起来,我们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何欢。”年长那人喊道,“你是不是拿错了符?”

金盛知道了这个冒失的年轻人叫何欢,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赶尸匠,但是金盛从来没从师父口中听说过,赶尸这一行里有姓何的一号人物。

绿莹莹的亮点越来越靠近,可以想象狼群正在慢慢地靠近他们。四人本能地把背靠在寺庙的端墙上,同时面朝外,紧紧盯着正在缓慢移动的狼群。而金盛已经听到那具尸体,又向四人靠近了一步。

“把你的螟蛉拿出来吧。”年长的人几乎在恳求金盛,“现在不能见明火,那个死人看见火就要吃人。”

金盛听见“僵尸”又重重地踏了一步,这次它的步子比刚才落地声音更加沉闷。于是他将身体向墙壁的外围又移动了一下。现在身边的三人的心跳声更加剧烈,就算他不会听弦,都能听到他们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金盛开口:“我诡道传人,可不能和无名之辈联手。”

“你手里刚才拿的是螟蛉吧?”年龄稍大的年轻人语速很快地说,“我们是魏家赶尸匠,魏永柒是我父亲,我叫魏如喜,刚才贴符的那个是跟着我们魏家学艺的,叫何欢。一直没说话的是我堂弟,叫魏如乐。”

魏如喜一连串把他们三人的师门说了个清清楚楚。金盛心里不免好笑,但是想想自己刚才也是坦诚了诡道身份,也谈不上比他更稳重,就又严肃起来。他知道,魏如喜并没有说瞎话。于是把螟蛉又掏了出来,知了壳子泛出红光,四周的环境又能看清楚些了。

“快看墙壁!”一直没说话的魏如乐提醒金盛,金盛还没有反应过来,胳膊上就传来一阵剧痛,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一头饿狼狠狠地咬住了。

魏如喜反应很快,看准狼头,用力将其脖颈扭断。原来这只狼竟然从墙壁后方刨了一个坑洞,钻过来咬人。而面前的那些狼,只是在吸引四人的注意力。

何欢惊呼:“原来面前的狼都是幌子,这些畜生太聪明了。”

已经死掉的饿狼仍然紧紧咬着金盛的胳膊,金盛用力拉扯,才把狼头扯下。魏如喜的举动,让金盛彻底抛开了对他的忌惮,他对魏如喜大喊:“你们对付‘僵尸’,我来对付狼群。”

魏如喜三人已经看到“僵尸”走到了他们面前不远处。何欢和魏如乐两人立即掏出墨斗,分列“僵尸”两边,用墨线将僵尸缠绕了几圈。僵尸对墨线十分忌惮,被墨线缠绕之后,不再移动身体。

这边金盛撕下已经破碎的衣袖,只见手臂上鲜血淋漓,一颗狼牙嵌在伤口上。魏如喜见金盛一只手无法包扎伤口,忙过来帮助金盛把伤口绑起来。

伤口包扎完毕,金盛将螟蛉含在嘴里,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放着朱砂,他用手指在朱砂上点了点,开始在墙壁上连续画圆圈,果然,慢慢逼近的狼群开始后退。

金盛用的法子,是流传于民间的一种对付野兽侵袭村庄的土方。原来,靠近山林的农村很容易被野兽侵扰,野狼狐狸等野兽会在半夜进入村舍的牲口圈棚,吃掉农人饲养的家畜。野猪和黑熊也会闯入谷仓,糟践粮食,而且对人也有威胁,大人还好一点,如果家里有幼童,也有可能被野兽叼走。

于是千百年来,农户就在家中的墙壁和牲口的圈棚外画圈,用这种最古老的法术对付野兽。后来这种法术被手段更加高明的术士采用,衍伸出九龙火罩、九龙水罩、五龙土罩、七龙木罩、八龙金罩五种防御法术。

根据不同的属性,这些法术有不同作用,如火罩防火,水罩掩水,木罩防雷击,金罩能让小偷潜入家中无功而返。

这五种罩,到了更高深的地步,则被道士之间用来施展阵法比拼。如同断师承的九龙宗,其实就是隋末唐初在中国失传的九龙水罩的门派。金盛画的圈,属于五龙土罩,能够让野兽感到害怕,自行退去。

这三个赶尸匠,魏如喜年纪稍长,见识也多一点,所以看见金盛的五龙土罩,解决了狼群的威胁,对金盛十分佩服。不过,金盛到对此显得不以为然。

魏如乐和何欢两人继续在“僵尸”的身体上绑缚墨线。僵尸被捆绑得如同一个大粽子。魏如喜走到“僵尸”面前,从容地将一张符贴贴在它的脸上。僵尸猛然向后倒去,魏如乐与何欢两人配合默契,稳稳将其托住。

金盛仍旧不敢松懈,对魏如喜说:“狼群和那只黑猫不是碰巧在这里遇上的。一定还有高手躲在暗处。”

魏如喜问:“那人在哪里?”

“刚才我还听见了他呼吸的声音。”金盛又听了听,“可现在呼吸声又没有了。”

魏如喜看看金盛,又看看已经被魏如乐和何欢托住的“僵尸”,最后又警惕地看了看寺庙周围。

金盛说:“马上天就亮了,那人也许已经走掉了。”

正说着话,何欢突然扔下僵尸,低头走到金盛的面前,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同门就是同门,既然吕前辈不愿意跟古赤萧翻脸,我也不多事了。”

魏如喜听后立即回道:“这不是何欢的声音……你是谁?”

何欢看着金盛,说道:“看来古赤萧已经说服了你师父,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连我的弟弟和你师父都能拉拢。张真人的忙,我已经帮过了。”

魏如喜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何欢抬起头,改变了语气,茫然地说:“有人问我,他像不像一个神仙,你们看见没?”

“他已经走了。”金盛替魏如喜回答,“看来我得罪了人,刚才那个人早就知道我在寺庙里,而且他只是要针对你们,看来和我无关。”

魏如喜一听,立即站得远远的,“你和张元天是一路的?”

金盛不愿意再隐瞒,“我替我师父去七眼泉给张元天帮个忙,看来我得罪了张元天的帮手。”

现在形势明了,金盛已经表明自己是给张元天助拳,而魏如喜、魏如乐、何欢三人却刚好相反,他们赶着尸体是要到襄阳拦截金盛,以及其他从北方下来帮助张元天的人。

可是刚才金盛和魏如喜三人共同对付了来历不明的对头,此时,魏如喜也开始犹豫,该不该再对金盛出手。

金盛和魏如喜僵持了很久,二人内心都十分矛盾,他们分别是诡道和魏家的下辈传人,都是受了门派的长辈指派。可是偶然相互认识,又共同却敌,彼此心里都对对方产生了敬佩之情。

魏如喜说:“如果不是门派之间的矛盾,我想我们应该不会成为对手。”

金盛听了魏如喜这么说,举起受伤的手臂,回道:“我帮了你们,被人误会,但是你要阻止我去七眼泉帮助张元天,除非把我撂在这里。”

魏如喜叹口气,“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都是老辈人之间的恩怨。”

金盛也苦笑起来,“其实我跟张元天也没什么交情,但是师父既然安排了,我不去也不合适。”

“那么不如这样。”魏如喜狡黠地笑起来,“我们不如跟着你去七眼泉,去向他们问个明白。”

“你不怕气死你父亲?”金盛笑着问。

魏如喜说:“你的本事和我父亲相比差远了,你给张元天能帮上什么忙?我想好了,我们就一同去七眼泉,如果真的要打,也到了七眼泉再打一场吧。”

金盛见魏如喜心胸宽阔,也顺着他说:“好,至少不要莫名其妙地在这里打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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