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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Ⅱ “凯恩号”军舰

6 基思医生的信

海军少尉基思跟着饭店侍者进了他在旧金山马克·霍普金斯饭店的房间,立即就被这座城市在夕照中的景色迷住了。群山在飘着块块云团的天空下闪烁,西边的天空是一片粉红,往东则渐渐地变成了玫瑰色和紫色。晚星清澈明亮,低低地悬挂在金门大桥上空,东面奥克兰大桥的灰色拱架上已是灯火点点,宛若一串串琥珀明珠。侍者打开灯和衣橱就走了,将威利一个人和他的背包留在满屋的落日余辉里。这位新任的海军少尉在窗前站了片刻,抚摸着他那标志军衔的金杠,对在离纽约这么远的地方竟有这么多的美丽辉煌的景色惊奇不已。

“还是先打开行李吧。”他一边对着晚星说,一边打开他的猪皮背包。他的大部分物品都在衣帽间的一只木箱子里放着。背包里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压在一层白衬衫上面的是两件他在纽约最后几个小时的纪念品——一张留声机唱片和一封信。

威利用手指转动着唱片,心里想,要是带着他的便携式留声机多好啊。这样的傍晚是多完美的环境啊,要是此时此刻能在这里听听梅的甜美歌声和那支莫扎特的咏叹调有多好啊。那是一天晚上,他们两个喝香槟喝得醉意矇眬的时候,她在百老汇的一家商店里为他录制的。想起在十天休假期间他和梅共同度过的那些甜蜜的4月的夜晚,威利笑了。他伸手去够电话,随即又将手缩了回去,因为他意识到此时布朗克斯已近午夜,所有的糖果店都已经关门熄灯了。此外,他提醒自己他正打算放弃梅,因为他不能娶她,况且她这个姑娘太好了,不该让她空等着。他的计划是在告别时与姑娘狂欢一番,然后分手,既不写信也不回信,使他们的关系由于营养不良而平静地逝去。梅对此计划毫不知情。他已完成了计划的第一部分,此刻,他必须记住计划的第二部分。他把唱片放到一旁,拿起他父亲那封神秘的信,把信举到灯前对着灯光也看不出里面的字,因为信是鼓鼓囊囊的根本不透明。他摇摇它,又用鼻子使劲嗅了嗅,这已是他第四十次想知道里面可能是什么东西了。

“你认为你什么时候能登上‘凯恩号’军舰?”父亲在威利告别的前一天下午问儿子。

“我不知道,爸——三周或四周之后吧。”

“不会更多?”

“也许六周,顶多了。听说他们运送人员的速度是很快的。”

听了这话他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从一个皮革文件包里抽出了一个密封的信封。“等你到‘凯恩号’军舰报到时——你到那儿的当天,不是之前或之后,再把它打开看。”

“里面是什么?”

“唉,如果我想让你现在就知道,又何必使自己写得手指痉挛呢,是不是?”

“里面不是钱吧?我可不需要钱。”

“不,不是钱。”

“盖了印章的调令?”

“差不多。你会按我的话去做吗?”

“当然啦,爸。”

“好——把它收起来,别去想它了。千万记住别跟你母亲提这件事。”

现在他父亲与那许下承诺的地方远在3000英里之外。威利禁不住想偷偷地看看信的内容,只看一眼第一页,绝不多看。他扯了扯信封的封盖。它已干了,不用撕就张开了。那封信就等着威利检查了。

但是那根联系着北美大陆东西两侧的细细的荣誉之线还在。威利舔了舔信封盖上已经干裂的糨糊,把信封严,把它塞到背包底部,眼不见为净。由于他了解自己的性格,他想,好在眼不见心不烦。

是的,他想,总得给梅写一封信呀——只写一封。她会期待这封信的。一旦他出海去了,杳无音信也就可以理解了,现在不写是残酷的,而威利不想残酷地对待梅。他在桌前坐下,给梅姑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梅将需要具有火眼金睛,才能从信里看出他要与她断交的隐含。他正在写充满柔情蜜意的最后一段,电话铃声响了。

“威利吗?好你个臭小子。喂,你好吗?”原来是基弗。“我接到你的电报了。我一整天都在打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飞机在芝加哥耽误了,罗兰——”

“嗨,出来玩玩吧,别浪费时间了。我们正在组织一个聚会——”

“你在哪儿——费尔蒙特?”

“青年军官俱乐部——鲍威尔街。快来吧。这里有个放荡的高个儿金发女郎,是个漂亮的小妞儿——”

“凯格斯在哪儿?”

“他已经走了,威利,到海上去了。除了老马脸之外,在旧金山的人全都得晚三个星期才能走——”

“怎么会这样呢?”

“唉,那可怜的小子直接去了运送办公室,明白了吧,他刚下火车,正要把他的调令拿去确认。你可不知道,就在那时电话铃响了,是一条老掉牙,爬都爬不动的军舰的舰长打来的。那艘像个铁棺材一样的军舰要开往珍珠港,舰上还有三个空缺的军官名额。凯格斯就直接被派给了它,他在旧金山连换双袜子的工夫都没有。星期二就走了,一件好事也没赶上。这可是个好地方,威利。烈酒和姑娘会让你乐个够的。快登上你的自行车吧——”

“马上就到,罗兰。”

他觉得自己有点虚伪,因为他还没写完给梅姑娘的信呢。但他觉得在出海之前他有资格享受他能抓到手的任何乐趣。

威利认为自己是一位受到错误对待的英雄,他对被派到“凯恩号”军舰这种羞辱至今仍耿耿于怀。他在胜利地迈过了被记48个过这一障碍之后,一举跃进到占全校前百分之五的优等生之列,竟被派到了一艘陈旧的、第一次大战时期的驱逐扫雷舰上!这简直气死人了——双倍地气人,因为按字母排列,离他最近的凯格斯的成绩几乎比他落后二百名,得到的却也是与他完全相同的差事。显然,海军对这两个人就像对待待宰的猪一样,根本没考虑谁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待遇,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打发掉了。威利就是这么想的。

他被拉进了一轮持续了二十天的醉生梦死的生活。他与基弗一起从俱乐部赶到酒吧,又从酒吧赶到姑娘们的公寓。他的钢琴演奏使他很快就博得了大家的欢迎。军官们和姑娘们一样都为他的《你若是知道羚羊所知道的》高兴得狂呼乱叫。所以他每晚都得唱好几次。他重新玩起了他在大学时代练就的技巧,用人名编成压韵的歌词:

“裕仁听到基弗的名字就浑身发抖,为了镇定神经他只得把大麻猛抽——”

威利能灵巧地用爵士乐曲的造句方式将屋里所有人的名字即兴编进诸如此类的对句。这使他的听众大为吃惊,尤其是那些姑娘们,觉得他的才能几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他和基弗驾着一辆租来的旧福特牌汽车在危险得令人毛发竖立的山坡上呼啸着冲上冲下,就餐时豪气地大嚼中国菜、鲍鱼及螃蟹,很少睡觉。他们还应邀去了一些优美的宅第与高级俱乐部。这战争可真够伟大的。

基弗与运输部的一名军官套上了交情。其结果是这两位要往西去的室友被分派上了一艘西行的医疗船。“护士小姐加鲜草莓——咱买的就是这个票,威利老弟。”基弗宣布这则新闻时十分自豪。他们参加了一个喧嚷热闹的告别晚会之后,于凌晨时分登上了那艘“默西号”医疗船,他们在这艘船前往夏威夷的途中仍像以前一样整天地吃喝玩乐。护士们天天晚上都在大厅里围着威利听他弹钢琴。“默西号”上,对男女会面的地点和时间有严格的限制,不过基弗很快就学会了对付船上这些限制的办法,照样可以做到一天二十四小时寻欢作乐。他们很少看见太平洋。

他们与两个思想开放的护士,琼斯和卡特上尉手挽着手在檀香山下了船,在多尔公司巨大明亮的菠萝广告下互相亲吻,并约定当晚一起吃晚饭。两位海军少尉把他们的行李塞进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长着狮子鼻、穿彩虹色衬衫的夏威夷人。

“请到珍珠港海军基地。”

“好的,先生们。”

基弗在单身军官住宿区下车,那是个没刷过漆的木头建筑。威利去了设在夏威夷海防司令部一栋水泥办公楼里的人事处,获悉“凯恩号”军舰正在海军船坞C4号泊位检修。他把行李扔进另一辆出租车便向检修船坞飞驰而去。C4号泊位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满湾的浊水。他在船坞修船发出的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七弯八绕到处打听,询问过工人、水手和军官。他们都没听说过那艘船。战列舰、航空母舰、巡洋舰和驱逐舰或在干船坞里,或在船坞沿线停得到处都是。这些灰色的庞大怪物多达数十个,上面挤满了熙熙攘攘的铆工和水手,可就是看不见“凯恩号”军舰。因此,威利又回去找那个人事部门的军官。

“别跟我说,”那个胖上尉说,“他们又把泊位表弄错了——”他把桌上一只文件箱里的那堆公文查找了一遍。“哦,请原谅。是了,她开走了。今天早晨离岸走的。”

“去哪儿啦?”

“对不起,保密。”

“好吧,那么我现在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你本该赶上她的。”

“我来时乘的船一小时前刚到。”

“那可怪不着我。”

“您瞧,”威利说,“我只想知道我如何才能从这里得到交通工具去追赶‘凯恩号’?”

“噢。你是要找交通工具啊。可是,我只管人事。你得去找运输部。”那上尉站起来,往可口可乐自动售货机里投了一枚硬币,抽出了一个结了霜的瓶子,汩汩带响地喝了起来。威利等他又坐下了才问:“我得去找谁,到哪儿才能找到运输部?”

“上帝,我不知道。”

威利走出办公室,耀眼的阳光刺得他直眨眼,他注意到隔壁房门上有块牌子写着“运输部”。“真是个饭桶,什么都不知道。”威利低声自语道,随即进了那间办公室。办公桌前坐着一位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干瘦女人。

威利刚进屋,她就说:“对不起,摩托车没有了。”

“我只是想,”威利说,“问有什么交通工具可以送我去美国海军的‘凯恩号’军舰。”

“‘凯恩号’?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那你怎么竟然还想找到她呢?”她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瓶可口可乐,在桌子边上磕掉瓶盖,喝了起来。

“谁都不愿告诉我那只船的去向。她是今天早晨才离去的。”

“啊,她没在船坞里?”

“不,没有。她到海上去了。”

“唉,那么你为何还想乘摩托车去赶她呀?”

“我要的不是摩托车,”威利气得直叫,“你听见我说要摩托车了吗?”

“你可是到我这儿来的,不是吗?”那女人抢白道。“这里可是摩托车场。”

“门外的牌子上写的是‘运输部’。”

“哦,摩托车就是运输——”

“好吧,好吧,”威利说,“我刚到这儿,什么都不知道又笨得要命。请告诉我怎样才能去找我的船?”

那女人沉思着,用那个绿色的瓶子敲击着她的牙齿。“是了,我想你要找的是‘舰队运输部’。这里是‘船坞运输部’。”

“谢谢你。舰队运输部在哪儿?”

“哎呀,我哪知道。你为何不去问问隔壁的人事部?”

威利是不能指望在今天解决问题了。如果海军并不急着送他去追“凯恩号”,他也就不必着急了。他回到单身军官住宿区,对把一只木箱和两个包裹一会儿塞进出租车一会儿又从出租车里拽出来,真是烦透了。

“来的正是时候,老弟,”基弗穿着一身熨得笔挺的咔叽布衬衫和裤子,显得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威利穿的还是那身又热又厚的蓝制服。“有大活动了,今晚海军上将要为护士们举行一个晚会。琼斯和卡特获准带我们一起去。”

“哪位海军上将?”

“谁知道呢?这里的海军上将多得像狗背上的虱子一样。找到你的船了吗?”

“今天开走的。没人说得出去哪儿了。”

“好,好啊。很可能这个耽误倒是件好事。先冲个淋浴再说。”

海军上将在基地里他那漂亮的住宅里开的晚会开头很安静。大多数来宾都是第一次与一位上将这么接近,所以他们都很注意自己的举止礼貌。那位海军上将是位秃顶的大个子,黑眼窝大得吓人,在铺着草垫、摆满鲜花的客厅里,他威严和蔼地接待每一个人。一阵敬酒寒暄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威利受了基弗的怂恿,怯生生地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弹奏。听了起始的几个音节,上将就面现喜色,移到一个靠近钢琴的座位上。他跟着音乐的节奏挥动着酒杯。“这孩子有才气,”他对身旁一位上校说,“说真的,这些后备力量给这里带来了一些生气。”

“他们确实是这样,将军。”

基弗听见了这句话,“嗨,威利,给大家来个‘羚羊知道的’。”

威利摇摇头,但上将问:“什么?那是个什么曲子?不论是什么,奏出来让大家听听。”

那只歌引起了一阵轰动。上将放下酒杯鼓起掌来,于是大家也同样鼓掌。他咯咯地笑着,情绪极佳。“你叫什么名字,少尉?说真的,你可是个大发现。”

“我叫基思,长官。”

“基思。好名字。不是印第安纳州的基思吧?”

“不是,长官。我是长岛人。”

“反正是个好名字。现在,再给大家来点音乐。让我想想。你知道《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这只歌吗?”

“不知道,长官。”

“真糟糕,我以为人人都知道呢。”

“您如果愿意把它唱出来,长官,”基弗急切地说,“威利能在顷刻之间把它记下来。”

“那还用说,我当然愿意,”将军扭头看了他身旁的上校一眼,说,“如果在座的马特森愿意跟我一起唱的话。”

“没问题,将军。”

威利轻而易举地就把《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曲子记了下来。在座的男男女女一起合唱了两遍把整座房子都震动了。那些护士唧唧咯咯地笑呀,闹呀,还像小鸟一样娇滴滴地叫。“这次晚会真是好极了,”上将大喊道,“从未有过这么好的。请谁给我一支香烟。你的驻地在哪儿,孩子?我要你再来,常来。”

“我正在尽力寻找‘凯恩号’军舰,长官。”

“凯恩?凯恩?天呐,她还在服役吗?”

马特森上校俯身过去说:“改装成驱逐扫雷舰了,将军。”

“哦,是有这么条船。她现在在哪儿?”

“今天刚开走,长官。”他压低声音说,“‘烟灰缸’。”

“呣,”上将用锋利的眼光看着威利。“马特森,你可以关照一下这个孩子吗?”

“我想可以,将军。”

“好啦,再来些音乐,基思!”

当午夜时分晚会散伙时,上校悄悄地把他的名片给了威利。“明天上午9点来见我,基思。”

“是,是,长官。”

第二天上午威利去了上校在太平洋总部大楼的办公室。上校站起身,高兴地和他握手。

“我真喜欢你的音乐,基思。从未见过将军玩得这样开心。老天在上,他需要这个——对他有好处。”

“谢谢您,长官。”

“我说,”上校说,“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坐飞机去澳大利亚。你也许能在那里追上‘凯恩号’军舰,也有可能追不上。她正在执行护航任务。每个港口指挥官只要抓住了这些护航舰都会把它们派来派去——”

“就照您说的办吧,长官——”

“要不然,”上校说,“在她回珍珠港之前我们为你在这里的军官后备营安排个临时职务。也许只是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这要看你是否急着去打仗了,或许——他们那边肯定用得着你,完全可以肯定。无论如何,将军不会干涉你出去的事。”马特森上校无声地笑了笑。

威利从那扇面向大海和群山的宽大的观景窗往外看了一眼,一道彩虹正悬挂在远处雾气迷蒙、满山棕榈树的山坡上。窗外草坪上盛开的深红色木槿花在温暖的和风中摇曳,一个喷水器旋转着,把亮晶晶的水珠像划圆圈似的洒在已经剪短了的青草上。

“我听着军官后备营好像蛮不错的,长官。”

“好啊。将军会高兴的。今天随便什么时候把你的调令带给我的文书。”

威利被正式转调到军官后备营,并且与基弗一样住进了军官宿舍。那个已被派到第三舰队通信处的南方汉子看着威利打开背包时简直高兴极了。

“老弟,你开始懂得军人生活了。”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需要我到‘凯恩舰’上——”

“别胡思乱想啦。仗有你打的,老弟。你保证让小人物老基弗和那位海军上将高兴几个星期就行了,就是这么回事。”他站起身,敏捷地打好了一条黑领带。“该去值班了。晚上见。”

威利在打开行李时看见了他父亲的信。他犹豫不决地把它拿了起来。现在看来他也许还得过几个月才能登上他的船。基思医生曾告诉他在报到就职时打开它。他已就职了——当然是临时职务,但有可能得干很长时间。他点了一支香烟,把信撕开,坐下看了起来。才看了开头的几句他就大吃一惊。他坐在椅子沿上,继续往下看,手里的信不住地颤抖,夹在手指间的香烟越烧越短,烟灰掉到地上他也全然不知。

亲爱的威利:

到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死了。我很抱歉使你吃惊了,但是没有可以令人高兴的办法向你公布这样的消息。我脚趾所患的病痛源于一种凶恶的恶性黑瘤,其预后是百分之百死亡。我知道自己的病情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估计今年夏天就可能病死。但是脚趾开始坏死要早一些。我想我此刻(你离家前的两天)应该是在医院里的,但我不愿破坏你离家时的心情。既然已经没有希望了,我便决定推迟入院。我要争取活着直至我确知你已离开了旧金山。你母亲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我估计我顶多还能再活三四个星期。

按照保险单上的内容,我死得稍微年轻了一些,我必须说我觉得我还没作好准备,但我敢说那是因为我还甚少建树的缘故。回顾我这一生,威利,几乎没有多少值得称道的东西。你母亲是个好妻子,我对我们的婚姻绝无遗憾。但我似乎一生都没有达到过一流水平——不仅与我的父亲不能比,我自己的能力也不行。我曾觉得自己比较适合研究工作。当我爱上你母亲时,我想我必须在一个高收入社区取得全科医生的业务才能娶她。我的计划是用十、或十五年时间从事这种业务,挣一大堆钱,然后再回头去做研究工作。我真的相信我本可在癌症研究方面有所建树的。我有一个理论——也可以说,是一种想法——可惜我没能将其用文字表述出来。它需要三年时间的系统调查。这件事时至今日仍无人触及。我一直在搜集研究这方面的文献。我本来可以和我的父亲齐名,可是现在甚至连将其程序写成大纲的时间都没有了。最令人痛心的是,如果当初我真的坚持的话,我认为你母亲是会支持我与我一起过清贫生活的。

但是说真心话,我这一生是愉快的。我爱读书,打高尔夫球,而且我已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只是日子过得太快了。

若是我见过你的那位姑娘就好了。我似乎觉得她,或是海军,或许是两者都对你产生了很好的影响。相信我,威利,这是我进医院时心里最最高兴的想法。由于我有许多别的事情要做,也由于懒散,特别是自从你母亲好像急着要照管你,我没有十分注意给你多一点关爱。我们没有再生孩子,这真是太糟糕了。只怪运气不好,你大概还不知道,你母亲流产了三次。

我要告诉你一件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我觉得你母亲对你的期望似乎没有我的高。她把你当作一个无可救药的、一辈子都离不开父母照料的小孩子,而我却慢慢地看出来,表面上你虽然被宠坏了,意志软弱,但骨子里是很坚强的。总之,我观察到你在你母亲那里总能够随心所欲,同时还让她觉得是她在控制着你。我肯定不是你刻意要这么做的,但反正你是这么做了。

你在加入海军之前,生活中从未有过什么严重的问题。我在你被记了48个过这件事情上仔细地观察过你。它有其可笑的一面,但也确确实实是个挑战。你应对的方式是令人鼓舞的。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发觉我对你动起感情来了,威利。我似乎觉得你很像我们整个儿国家——年轻、幼稚,被富足与好运惯坏了、软化了,但有一种内在的来自健康血统的刚强本质。我们这个国家毕竟是由开创性人物构成的,这些新移民进来的波兰人、意大利人、犹太人以及老一代的移民,胸怀进取精神,挺身而起,投入奋斗,在一个新世界里为自己创造了更好的生活。你在海军里将遇到许多陌生的青年人,我敢说,按你的标准他们大多数都远不如你,但我敢打赌——虽然我活着是看不到了——他们将构成世界上从未有过的最伟大的海军。我认为——用不了多久,也许很久以后——你就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军官。

我这不是在批评你,威利,上帝知道我自己就很懦弱。我也许错了,你可能永远成不了一名海军军官。也许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不过我不相信会那样。我认为我们会打赢,而且我认为你回来时将带回比你可能相信的更多的荣誉。

我知道你对被派到一条像“凯恩号”那样的军舰上感到失望。现在已经见到它了,你很可能厌恶它。是啊,你要记住这个,你过去我行我素的时间太久了,就是因为这样,你到现在还不成熟。你需要有一些硬壁让你碰碰。我强烈地感觉到你将发现“凯恩舰”上有很多这样的硬壁。我并不羡慕你这种经历本身,但我的确羡慕你将从中得到的使你变得更有力量的锻炼。我年轻时倘若有过这样的经历,我也许就不会以失败结束这一生了。

这些话是沉重了些,但我不想把它们划掉。它们不会伤人太重,何况,我的手已不再有力量把它们划掉了。现在我的路已走完了,而对我一生的最后评价就全看你了。如果你有出息,我在九泉之下,假如那里真是别有人间的话,也可以宣称自己获得了某种成功了。

至于你是唱歌或是研究比较文学——战争结束后你也许会有不同的看法。不要在遥远的未来上浪费脑力,要集中精力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无论“凯恩舰”上的人派你做什么,你都要记住,那都是值得你尽最大努力去做的。这就是你打这场战争的方式。

真没想到,我最后要对你说的这些话竟是如此之少。我本该再满满地写上十几页的,但我仍然觉得你是很擅长按你自己的方式处事的——在别的事情上我所写的任何话都可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留待你用你自己的切身经验去充实它们的意义了。你记住,如果你能的话,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是比时间更宝贵的了。你可能觉得你有取之不尽的时间,但你没有。无论在少年时期还是垂暮之年,浪费时间都会毁掉人的一生——只是暮年时变得更明显罢了。趁你还拥有时间时好好地利用它成就自己吧,威利。

宗教信仰。我恐怕我们没有给你多少,我们自己就没有多少宗教方面的信仰。但是我想,我还是要在住进医院之前给你寄一部《圣经》。它里面有很多枯燥无味的可能使你反感的关于犹太人的战争与礼仪的东西,但不可错误地不看《旧约全书》。我认为它是一切宗教的核心,里面有很多日常生活的名言。你必须学会承认它们。那是颇费时日的。在此期间,你先把那些话熟记于心。你将永远不会为此而后悔。我读《圣经》就像我在生活中做其他一切事情一样,已经为时太晚了。

关于钱的问题。我将把我的全部财产留给你母亲。劳埃德舅舅是遗嘱执行人。你可以得到10000美元的保险金。如果你要结婚,或重回学校念书,那笔钱足够你完成你的计划了。钱是个讨人喜欢的东西,威利,我想,除了买不到你真正想做的工作之外,你可以明智地用它买到几乎任何东西。你如果用你的时间去换取舒适的生活,放弃你天生适合的工作,我认为那是得不偿失。内心留下的不安会使这种舒适变味。

罢了,威利,我那只套着皮套子的台钟显示现在已经是凌晨3点了。从书房的窗户里望去,外面的月光已经暗淡苍白了,我的手指也写得发僵了。感谢上帝给了我巴比妥酸盐。

如果你母亲活到高龄,你要好好照顾她。如果你打完仗回来时有足够的实力要离开她单过,你也要好好地待她。她有许多过错,但她是个好人,十分真心地爱过你和我。

威利开始涕泣。他泪眼模糊地读完了最后几段。

威利,每逢你在生活中走到十字路口时,你就想想我和我原本可能达到的境地。为了我,为了那个走错了路的父亲,你要把路走对,带着我的祝福和我向你做的辩白。

我向你伸出我的手。我们已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亲吻了。你幼小的时候,我常爱亲吻你。你是个非常可爱非常听话的乖孩子,一双大眼睛美极了。啊,上帝!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别了,我的儿子。一定要当个男子汉。

爸爸

这位少尉站起身来,擦了擦眼睛,匆匆下楼来到电话亭,往投币箱里塞了一枚硬币。“我要接美国——”

“对不起,打私人电话须先得到检查员的许可,然后到中央大楼去打。另外还得等一个星期。”操着夏威夷口音的接线员说。

他一路跑着进了海军基地,一栋楼一栋楼地找了半天才找到电报局。“爸爸好吗?”他打电报问,付了加急费并把电报局作为回信的地址。第二天早晨8点电报局开门时,威利已在外面等着了。他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抽烟,直到11点半才有人把回电拿给他。“爸已于三天前去世。他临终前要我向你转致他对你的爱。请写信。母亲。”

威利直接去了马特森上校的办公室,受到热诚的接待。

“他们还没给你安排工作吗,威利?”

“长官,经过考虑之后,假如我可以的话,我宁愿坐飞机去找‘凯恩舰’。”

上校的脸沉了下来。“噢?出什么事了?他们让你干编密码的苦差事了吗?”

“不是的,长官。”

“我已经跟上将说过把你安置在这儿了。他高兴极了。”

“长官,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这根本不像是在打仗嘛——就给上将弹弹钢琴。”

上校的脸上显现出一种严厉的难以捉摸的神情。“在这个基地里有的是需要干的工作。你将发现岸上的工作与别的任何工作一样受人尊敬。”

“我对此毫不怀疑,长官——”

“我们是根据你本人的要求派你去军官预备营的。”

“是的,长官,我知道,可是——”

“你的调令已经过批准送到局里去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撤消它们。你的请求被拒绝了。”上校拿起面前的一份文件,戴上了眼镜。

“谢谢您,长官。”威利说罢就走了出去。

于是威利就在珍珠港呆了下来,解密有关伦多瓦岛及蒙达一带的激战,韦拉·拉韦拉岛胜利的夜战,以及为发起下一步入侵所做的巨大准备工作的秘密函电。时不时的,他会在电文中碰到“凯恩舰”的名字,表明她当时正处在激烈的战斗之中。在世界的另一端,盟国的军队攻入了西西里和意大利,墨索里尼倒台。在此期间,威利照常为海军上将演奏钢琴。

7 “凯恩号”军舰

好在父亲的死给他带来的痛楚逐渐减轻了,威利开始喜欢珍珠港了。枯燥乏味的密码编译工作需要他每天在一间水泥地下室里呆八个小时,艰苦熬人的工作抚慰了他的心。有那么两三个星期,他躲避着姑娘们和烈酒,但那位海军上将不久后又举行了一次晚会,威利喝醉了,很快就又回到了他原来的老样子。檀香山随时随地都能找到乐趣。气候宜人,阳光明媚,月色清丽,空气里洋溢着四季常开的花香。除了宵禁、灯火管制和沿海滩架设的铁丝网之外,战争没有给这里造成更多的不便。威利多次同护士们一起野餐。皮肤晒成了玫瑰色,而且胖了一些。

他继续给梅·温写极其情意缠绵的信,要甩掉她的计划已被抛到脑后。威利坚决认为梅的年纪还轻,让她空等上一年两年应该没有问题。他也许会和她结婚,也许不会。但是就此割断他们之间那宝贵的“体验”实在是太可惜了。梅的信写得使他得到了最大的满足:信写得长,充满爱和喜悦,而且通常都有好消息。虽然她说她觉得自己在那些一、二年级的大学生中间像个老奶奶,但她还是喜欢大学生活。她的学习成绩很好,每月来信的语言水平都有所提高。

在7月一个闷热的下午,他的两位室友都躺在床上看新收到的信。苍蝇在纱窗外嗡嗡地乱飞乱撞,尽管屋里除了热烘烘的干木头气味之外并没有什么吸引它们的东西。基弗只穿了一条白裤衩,光着身子,鼓着个毛烘烘的大肚子,翻身侧卧过来大喊道:“啊呀老天!”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再问一次,你的那条船叫什么名字——‘凯恩号’,对不对?”

“对。”威利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梅姑娘的一封来信。

“那好,你听着,老弟。我认为我哥哥就在那条船上!”

威利吃惊地抬起头看着。

“我想就是你那个凯恩,”基弗说,“永远看不懂我老爹写的鬼字。这儿,你看这字怎么读?”

威利仔细地看着基弗用拇指指着的那个字,“是凯恩,没错。”

“肯定没错。他们是从通信学校把他派到那儿的。这可是个好消息呀!”

“好极啦,这可是碰上好运了。这就像有了个亲戚在船上一样。他喜欢那条船吗?”

“他呀,才不呢。他在信里跟我老爹说那是海军里最令人作呕的一条破船——不过这并不说明任何问题。”他看见威利在皱眉赶快补充说,“去他的,汤姆说什么你都别太当真。汤姆就像一张面值3美元的钞票一样是个怪物。如果他不喜欢,那就说明‘凯恩号’很可能是一艘了不起的好军舰。”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罗兰?”

“哦,你不妨想像一下,一个与我截然不同的人会是什么样子——那就是汤姆。你可知道,他只是我的同父异母哥哥。我和他很少见面。他母亲是老爹的第一个妻子——信天主教。他们按新教的规矩结了婚,没过多久,她就甩手回她的波士顿老家去了,还带走了汤姆。”

基弗把信放在一边,点了根香烟,枕着胳膊躺下。

“汤姆是个知识分子,起码很有知识分子味儿,写些短篇小说、剧本——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东西。这给他赚了不少钱。我对他有所了解是在威廉玛丽学院读书的时候。那时他是高年级学生,我是刚入学的新生。但是他总是跟那帮爱钻图书馆的家伙混在一起,你可晓得,他们在烛光下朗诵诗,身边总有几个小妞儿,蜡烛一灭他们就——那种混蛋事。我猜他认为我是个大傻瓜,从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人并不坏,会说些俏皮话啦等等。你大概能和他处得好,因为你也喜欢读那些狄更斯之类的玩艺儿。”

9月1日凌晨4时,威利与基弗步履蹒跚地走进单身军官宿舍,肚子里塞满了刚才在护士们安排的热闹的夏威夷宴会上吞下去的猪肉和威士忌。他们倒在床上还在叽叽咯咯、怪腔怪调地又笑又唱,唱的都是些改了歌词的下流的夏威夷歌曲。没过一会儿,他们就美滋滋地酣然入睡了。

他记得起的下一件事是有人在摇他,一个陌生的声音对着他的耳朵大声问:“威利?威利吗?你是不是威利?”

他睁开眼睛。天刚蒙蒙亮。他在幽暗的光线中看见一个矮个儿、脸色黝黑、身上的咔叽布制服已走了形的海军少尉正俯视着他。

“是啊,我就是威利。”

“那就跟我走吧。我叫佩因特,是‘凯恩号’军舰上的。”

“‘凯恩号’军舰?”威利坐起来问,“她在这儿吗?”

“是的。我们早晨8点起航要去拖什么标靶。收拾好你的东西。”

威利睡眼惺忪地伸手去拿他的裤子。“我说,我将很高兴去舰上报到,佩因特,可是我现在还归这里的军官后备营管呢。”

“不,你不归他们管了。这事已办妥了。我们有一份针对你的专电调你离开这里。我们已等了你很长时间了,威利。”

他这话说得让人听着高兴,但威利觉得他总得为自己辩解辩解。“我已尽了我的所能。去年5月你们起航时,我只差几个小时没有赶上你们。后来他们就把我塞进了这个军官后备营——”

“你不用解释了,你就是永远不露面我也不会怪你,”佩因特说,“我真不愿意当这个对你做这种事的人。我能帮你拿点东西吗?”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基弗鼾声如雷,什么都没听见。威利一面把橱柜抽屉里的东西全掏出来往他的小木箱里装,一面问:“你们船上有个叫基弗的军官吗?汤姆·基弗?”

“他是我那个部门的头儿。”佩因特说。

“那就是他哥哥。”威利指着睡觉的人说。佩因特目光呆滞地看了看基弗。威利此时已更加清醒了,注意到那位“凯恩号”的军官已累得滴里当啷的了。

“他有多嘎?”佩因特说。

“怎么问这个?你那部门的头儿很嘎吗?”

“我可没那么说。你手上加紧点吧,威利。小艇在等着咱们呢。”

“咱们离开珍珠港后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为什么?”

“如果不回来,我就叫醒罗兰跟他说声再见。”

“不会的,咱们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起码命令中没这么说。”

“那好。”威利收拾完东西,一声不吭地穿好了衣服。他扛起他的木箱,迈步走出了房门。佩因特替他拿着两个背包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说:“不过,要是咱们起航往西去,而且一年都见不着文明世界,你可别大惊小怪。因为以前就有过这种事。”

在单身军官宿舍外面寒气逼人的晨雾中,停着一辆灰色自动装卸小卡车。“档次差了点,”佩因特说,“但清晨5点钟我也只能找到这玩艺了。上车吧。”

他们一路颠簸着朝舰队停靠处开去。威利的行李在车斗后部又蹿又跳仿佛想逃跑似的。“船在哪儿?”威利问,对佩因特少尉阴郁的沉默感到奇怪。

“泊在河汊的一个浮标上。”

“你们是正规的海军吗?”

“不是。”

“舰上有没有正规的海军?”

“有三个。”

“你是V7吗?”

“是的。”

“水兵?”

“不是,搞工程的。”

“你在‘凯恩号’上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通信。”

威利吃了一惊,“这任务对一个工程师不是有点奇怪吗?”

“在‘凯恩号’上可不奇怪。”

“我觉得你不喜欢‘凯恩号’。”

“我刚才可没那么说。”

“‘凯恩号’什么样子?”

“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参加过很多次战斗了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你在舰上干了很久了吗?”

“看怎么说了。”

“看怎么说什么?”

“看你把什么叫做很久了。”

“我认为一年就算很久。”

“有时,我把一星期就叫做很久。”

卡车在通到舰队停泊处的台阶上面停了下来。佩因特按了几下喇叭。码头边上停着一条只有一半覆盖着天棚、油污不堪的灰色小艇。三个在上面躺着的水兵无精打采地起身爬上台阶。他们的蓝布工作服已破旧不堪,衬衣的下摆在裤子外面耷拉着。他们把威利的行装搬上小艇,佩因特则把卡车开到几码外路边的一个停车场。这两位军官登上小艇,坐在天棚下面破裂的黑皮座位上。

“好啦,‘肉丸子’,开船吧。”佩因特对舵手说。“肉丸子”是个肥胖的水兵,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简直吓人,可是头上却戴着一顶雪白的、往前斜得都快压着鼻子了的新帽子。

威利的耳边突然响起当当的钟声,惊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原来他的头离那个钟还不到一英寸,便换了一个座位。小艇的轮机手发动马达,但几次都没有成功,惹得他毫不在乎地独自用脏话发了一通议论。他大概有19岁,个子又小又瘦,脸上黑漆漆的,一半是胡茬子一半是油污,而且还布满了雀斑。长而粗糙的黑发,垂得遮住了他那两只小眯缝眼。他没戴帽子,别的水兵全都称他为“讨厌鬼”。小艇刚吃力地突突响着离开停泊的码头,他就脱下衬衫,露出了身上像猴子一样浓密的体毛。

威利大略看了看那只小艇。灰白的油漆正从其木头船壳上脱落,一片片凹凸不平的新漆过的地方表明那些地方原来的旧漆没被刮掉。船棚里的三个窗洞中有两个没有玻璃,是用硬纸板封住的。

“佩因特先生,”轮机手以比马达的轰鸣声还大的嗓门喊,“咱们能不能在半路上停一下看场电影?”

“不行。”

“哎呀上帝啊,我们一辈子都看不上电影了。”“讨厌鬼”满腔牢骚地说。

“一路上都不准停歇。”

听了这话,“讨厌鬼”怨气冲天地连咒带骂了好几分钟。他竟敢在长官面前言语如此放肆,使威利吃了一惊。他原以为佩因特会喝止他,谁知佩因特对这一连串的下流话竟像是听水拍打船帮的声音一样毫不在意。佩因特坐着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放在膝上,闭着眼睛,嘴里嚼着一根橡皮条,外面还露着一截。

“你说,佩因特,”威利大声问,“你认为我在舰上可能做什么工作?”

佩因特睁开眼睛。“水雷呗。”他粲然一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小艇绕过福特岛的一端,驶入西侧的水道。“嗨,佩因特先生,”“肉丸子”扶着舵柄,踮着脚站在艇艉座板上喊道,“‘凯恩号’不见了。”

“你疯了,‘肉丸子’,”佩因特说,“再看一下。她在R6泊位,‘贝勒伍德号’的前面。”

“我跟你说的是,长官,所有的浮标都空着。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自己过来看呀。”

他拉了拉钟绳,打响了钟。小艇减速在波浪中摇晃着前行。佩因特爬到船舷上面,“真他妈的倒霉,她真的不见了。究竟在捣什么鬼啊?”

“她也许是沉了。”一名在船头蹲着的水兵说。他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小青年,胸脯上刺着极其污秽的图画。

“没那么好的运气吧。”“肉丸子”说。

“那可没准儿,”“讨厌鬼”说,“巴奇水手长命令他们把2号主机房的底舱刮干净。我跟他说过全靠那层铁锈船才不漏水的。”

“佩因特先生,现在咱们怎么办?”“肉丸子”问。

“好吧,咱们来想想。他们不带这只小艇是不会出海的,”佩因特慢条斯理地说,“他们也许是刚换了泊位。再到周围找找看。”

“讨厌鬼”关掉马达。小艇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地漂过一个不停地上下起伏的红色航道浮标。水面发出一股燃油和腐烂蔬菜的恶臭。“她在那儿呢。”“肉丸子”说着敲响了船上的钟。

“在哪儿?”佩因特问道。

“在修船坞。就在‘圣·路易斯号’的右舷旁边——”舵手用力推过舵柄,小艇掉转了船头。

“对,”佩因特点了点头。“我想我们终于有了一段停靠的时间了。”佩因特说罢,就又回到船棚里坐下。

威利朝“肉丸子”刚才看的方向使劲地看也没看见任何与“凯恩舰”相像的舰船。修船坞里挤满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舰船,惟独没有威利熟记于心的、图片上的那艘快速扫雷舰的形影。“请原谅,”他向“肉丸子”喊道,“你能把那艘军舰指给我看吗?”

“当然能,就在那儿。”舵手毫无必要地晃了一下他的脑袋。

“你看得见她?”威利问“讨厌鬼”。

“当然。她是在C4泊位的一窝舰船之中。”

威利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毛病。

佩因特说,“你从这里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只能看见卡车的灯光。你马上就能见到她了。”

不能借助卡车的灯光辨认出自己的军舰使威利觉得自己矮人一头。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在剩下的航程里一直站着,任凭飞溅的水沫打在脸上。

小艇停靠在从一艘新驱逐舰边上垂下来的松弛的舷梯脚边。那艘新驱逐舰是停泊在修船坞里的四艘军舰中最靠外面的一艘。“咱们走,”佩因特说,“‘凯恩号’就在这条船靠里面的那一侧。水兵们会把你的行装带过来的。”

威利顺着那哐啷哐啷作响的舷梯爬了上去,向驱逐舰俊俏的值日军官敬了个礼,从甲板上走了过去。两船之间搭着一块涂着柏油的跳板,离水面有四英尺高,从它上面可以走到“凯恩号”上。威利初看之下,对他的“凯恩号”军舰并未得到什么清楚的印象。他太关注那块跳板了。他故意落在后面。佩因特踏上跳板说,“这边来。”他走过跳板时,“凯恩号”激烈地摇晃起来,跳板也猛烈地颤悠。佩因特立即从它上面跳到了“凯恩号”的甲板上。

威利忽然想,倘若佩因特刚才从甲板上掉了下去,他肯定已被夹死在两条船之间了。威利心里怀着这幅鲜明的图景,举步踏上那块跳板,像马戏团的杂技演员那样快步朝对面走去。他走到一半时,感觉跳板往上拥了起来,他悬在半空,下面是毫无遮挡的海水。为了活命,他向前一蹿,正巧落到了“凯恩号”值日军官的怀里,差一点没把他撞倒。

“嗨!用不着这么急嘛,”值日军官说,“你连往哪儿跳都没看清楚。”

“拉比特,这就是失踪多日的基思少尉。”佩因特介绍说。

“我猜就是。”拉比特中尉握了握威利的手。他块头适中,狭长脸,有一副乡下人的爽朗神气,“欢迎你到舰上来,基思。佩因特,你不知道,半小时前那位哈丁少尉也到了。”

“各种各样的新鲜血液。”佩因特说。

此时威利注意的焦点已从那块跳板扩展到“凯恩号”的后甲板上。那里是块喧闹声、污物、难闻的气味以及恶汉般的陌生人汇集的地方。五六个水兵正在用铁刮刀哗哗地刮甲板上的锈斑。另外一些水兵正背着一箱箱白菜,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过那里。一个戴电焊头盔的人正在用焊枪焊舱壁,焊枪噼噼啪啪地迸出的蓝色火花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到处是一片片灰色的新漆、旧漆、绿底漆和一片片锈迹。像蛇一样的红、黑、绿、黄和棕色的皮管乱成一团,占满了整个甲板。橘子皮、杂志碎片和破布片也比比皆是。大多数水兵半赤着身子,蓄着奇形怪状的小胡子和发式。污言秽语,诅咒谩骂,那个常人难以出口的脏字被一再重复,像充斥在空气里的灰尘。

“上帝才知道该把你安置在哪儿,”拉比特说,“军官起居舱里已经没有空的床位了。”

“副舰长会想出办法的。”佩因特说。

“好了,基思,你算是舰上的人了,”拉比特说,“佩因特,你带他到下面去见副舰长好吗?”

“当然,跟我来,基思。”

佩因特带着威利走下一个梯子,穿过一条黑暗闷热的过道。“这是水兵住舱。”他打开一扇门。“这里是军官起居舱,同时也是军官餐厅和会议室。”

他们穿过那个与船体一样宽的凌乱的长方形舱室,室内大部分空间被一条长长的餐桌所占据,桌上铺着褪了色的桌布,上面摆着银制餐具、几盒麦片和几瓶牛奶。躺椅上和黑皮长沙发上凌乱地放着一些杂志和书籍。威利吃惊地看到,在那些连环漫画书、专登裸体照片的杂志和已被翻阅破了的《绅士》杂志中间,还有几种秘密刊物。顺着军官起居舱中间的一条过道往前,两侧是一间间小卧舱。佩因特进了右手第一个卧舱。“这是基思,长官。”他拉开门帘说,“基思,这是副舰长戈顿上尉。”

一个极其肥胖强壮的年轻汉子从一张架高了的床上坐了起来,他身上除了一条小裤衩之外什么都没穿。他一边打哈欠,一边在他的胳肢窝下面抓挠。卧舱的绿色舱壁上装饰着一些从别处剪下来的、只穿着少而又少的内衣的女孩子的彩色照片。“你好,基思。你到底跑哪儿去了?”戈顿上尉高声问,同时将两条大象般的肥腿从床上跨了下来。他和威利握了握手。

佩因特问道:“咱们把他安顿到哪儿啊?”

“天呐,我不知道。我饿了。他们是否从海滩上带回新鲜鸡蛋了?咱们在新西兰弄来的那些鸡蛋这会儿连牙缝里的东西都能溶化掉。”

“啊,舰长来了,他也许有主意。”佩因特眼望着过道说,“舰长,基思少尉来舰上报到了。”

“你是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抓来的,对不对?干得漂亮。”一个充满讽刺与权威的声音说,接着“凯恩号”的舰长便来到了门口。此人更使威利吃惊。这位舰长绝对是一丝不挂。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救生圈牌肥皂,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点燃的香烟。他脸上布满了皱纹,显得既衰老又年轻,头发金黄,一身松弛的白肉。“欢迎你来舰上效力,基思!”

“谢谢您,长官。”威利觉得应该敬个礼,或者鞠个躬,或者用某种方式表示表示对最高权威的敬意。但他记得有一条规定说,不得向一位未穿衣服的上司敬礼,而他从未见过比他的这位指挥官更体无遮盖的了。

德·弗里斯看见威利的那副狼狈相,咧着嘴笑了,同时用手里的肥皂擦着他的屁股。“我希望你懂得一些通信方面的知识,基思。”

“是的,长官。我在——在等待本舰的消息期间,在太平洋总部干的就是这个,长官。”

“好啊。佩因特,你现在重新当你的助理轮机长吧。”

“谢谢,长官。”佩因特阴沉的脸上闪过一种由衷的喜色。他像一匹刚卸下马鞍的马一样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舰长,您是否已经想好让这位新来的通信官住哪儿了?”

“马里克是否在弹药舱里安了一张床?”

“是的,长官。那另一位新来的哈丁军官就是被我们塞在那里的。”

“那么,你就跟马里克说叫他在那里再安一张床。”

“就是一个人住在那个弹药舱里都他娘的够满的了,舰长。”副舰长说。

“打仗是件可怕的事情。我得先冲个澡去了,不然我就要馊了。”德·弗里斯舰长抽了口香烟,在桌上一个用3英寸直径的弹壳制成的烟灰缸里把烟头掐灭后就走了。胖上尉耸了耸肩,穿上了一条肥大的灯笼裤。

“就那么办吧,”他对佩因特说,“你领他到弹药舱去。”

“长官,”威利说,“我可以随时开始工作。”

戈顿哈欠连连,用逗趣的眼光看着威利说:“别像火烧屁股似的。先在舰上晃悠一两天,熟悉熟悉情况。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得在这里呆很久很久的。”

“正合我意,长官,”威利说,“我应该为海军效力。”他准备好让自己在舰上干半年至一年。这就是他不得不在荒野里度过的那一年,这就是他父亲信中写的应受的磨难,他已作好了面对它的准备。

“你有那种感觉我很高兴,”副舰长说,“说不定你还会打破我的记录呢。本人在这个大铁桶里已经呆了67个月了。”

威利用12除了一下,吓了一跳。戈顿上尉已在“凯恩号”上呆了5年多了。

“这艘驱逐扫雷舰的人员配备不知什么地方有点古怪,”戈顿兴高采烈地继续说,“海军人事局就是不愿意调换舰上的人员。大概是她的档案在华盛顿被弄丢了。舰上有两位长官在舰上呆的时间加在一起都超过了100个月了。德·弗里斯舰长就已呆了71个月。所以,你会有时间在舰上效力的——哦——你到舰上来我很高兴。别紧张。”

威利跟在佩因特后面磕磕绊绊地走到弹药舱,一个在主甲板上高7英尺,长6英尺,宽3英尺的铁箱子,只有门是惟一的开口。沿着舱壁的一侧放着一排齐腰高的架子,上面堆着空的机关枪子弹带和成箱的弹药。哈丁少尉正在那个新近焊在舱壁上的床上熟睡,焊痕还很光亮,似在怒目而视。哈丁脸上大汗直流,衬衣上的一道道汗渍把衬衣都染黑了。舱内的温度是华氏105度。

“这就是家,甜蜜的家。”威利自言自语道。

“这位哈丁与‘凯恩号’可真是一家人,”佩因特说,“他开头开得不错——好在,将来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有人转走的。你们两人很快就会到下面军官起居舱去的。”他抬腿要走。

“我在哪儿能找到基弗先生?”威利问。

“在他的睡袋里。”佩因特说。

“我是说在白天稍晚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佩因特说完就走了。

基思在“凯恩号”上转悠了一两个小时,探头探脑往舷梯下面、舱口外、门里边都看了一通。水兵们谁都不理他,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似的,除非他在过道里与人走个面对面,那时那个水兵就自动将身体紧贴在舱壁上,就如同要放一头大型动物过去似的。威利的观光游览证实了他的第一印象。“凯恩号”是一堆快要腐烂透了的垃圾,配备的人员都是些无赖。

他溜达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刮铁锈的铲子在头顶上弄出的当当声响得震耳。那条长桌上,此时已换上了绿呢子的台布,杂志和书籍都已上了架。舱内除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子黑人小伙子之外空无一人。那小伙子的白衬衣和裤子已被汗水浸湿,无精打采地拖着甲板。“我就是那个新来的军官,基思少尉,”威利说,“能给我来杯咖啡吗?”

“是,长官。”那勤务兵放下拖把,慢悠悠地走向墙角一个铁柜桌上的咖啡壶。

“你叫什么名字?”威利问。

“惠特克,长官,二等勤务兵。要加牛奶和糖吗,长官?”

“要。”威利四下里扫了一眼。一块挂在舱壁上的生锈的铜牌告诉他这艘军舰是以一位名叫阿瑟·温盖特·凯恩的人的名字命名的。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艘驱逐舰的舰长,在一次与德国潜艇交火时伤重身亡。铜牌上方的架板上有许多海军书籍,其中有一卷皮封面的活页书,《本舰组织,美国舰船,“凯恩号”驱逐扫雷舰22》。威利将其取下。勤务兵把咖啡放在他面前。

“惠特克,你到‘凯恩号’有多久了?”

“4个月了,长官。”

“你觉得它怎么样?”

那黑小子向后倒退着,鼓着两眼,仿佛威利向他挥出一把刀子似的。“它是整个海军里最好的军舰,长官。”他抓起拖把跑出门去。

咖啡半热不热而且很浑,不过威利还是把它喝了。他太需要刺激了。一小时睡眠未能使他从参加夏威夷宴会的疲劳中恢复过来。他两眼模糊地阅读着“凯恩号”的统计资料。这艘军舰是1918年在罗得岛建造的(“是在我出生之前。”他喃喃地说。)它长317英尺,宽31英尺,最大航速30节。在改装成扫雷舰时拆掉了四个烟囱中的一个和一个锅炉,腾出地方给更多的燃料箱以增大续航能力。

头顶上当当的响声更大了,另有一帮人开始在刮甲板上的漆了。随着太阳的升高,起居舱里的空气闷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混浊。“快速扫雷舰的使命,”威利念道,“主要是扫清进攻部队和炮舰前方的敌方水域。”他把书撂到桌上,把头伏在上面,沮丧地呻吟起来。

“喂,”一个声音说,“你是基思还是哈丁?”说话人睡意犹浓地蹒跚着从他身旁向那只咖啡壶走去,身上只穿着一条运动员穿的护身。这使威利意识到“凯恩号”上行为检点的规矩比易洛魁族印第安人的规矩还要马虎。

“基思。”他回答说。

“好极了!你跟我干活。”

“您是基弗先生?”

“对。”

这位通讯官背靠着那张柜桌,大口喝着咖啡。他的脸瘦长,与他弟弟的脸一点也不像。汤姆·基弗有6英尺多高,小骨架,肌肉发达,深陷的蓝眼睛里白眼珠多得使他给人一种咄咄逼人、野性十足的印象。他的嘴和罗兰的一样阔大,只是嘴唇不厚,又薄又苍白。

威利说:“我认识您的弟弟罗兰。我们在海军军官学校是同住一间寝室的伙伴。他现在就住在珍珠港这儿的单身军官宿舍。”

“真的?我们得把他弄到这儿来。”基弗冷冷地放下咖啡杯,“到我屋里来说说你自己的情况。”

基弗住在过道顶头的一间正方形铁屋子里,屋内安着横七竖八的管道,两张装死在弯曲的舰壳上的床,一张书桌上面的书籍、小册子堆得足有三英尺高,一个铁丝筐里面装满了文件和一摞乱七八糟的登录的出版物,最上面是一叠刚洗净熨好的咔叽布衣服、袜子和内衣。上面的铺上趴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模样的东西。

趁通讯官刮脸、穿衣服的工夫,基思讲述了他和罗兰在弗纳尔德楼度过的日子。他一边讲一边用眼睛把闷热的小屋扫了个遍。焊在书桌上方的架子上以及沿着基弗的床边,塞满了一本本诗歌、小说和哲学书籍。这些藏书可真不一般,就像大学里开列的百部佳作书目里的书一样,只是现代作家的东西分量稍重了一些。其中有乔伊斯(注: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意识流小说之父”,爱尔兰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文学巨匠,现代主义文学奠基人之一。——译者注)的、T.S.艾略特(注: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现代主义诗歌的鼻祖,蜚声世界的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译者注)的、普鲁斯特(注: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法国20世纪伟大的小说家,意识流小说大师。——译者注)的、卡夫卡(注: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1924),奥地利小说家,创造了被称为“表现主义”的艺术方法,他把荒诞无稽的情节与绝对真实的细节描绘相结合,用以表现现代人的困惑,揭示现代西方社会的危机。他与爱尔兰的乔伊斯、法国的普鲁斯特,被认为是西方现代派文学的重要奠基人。——译者注)的、多斯·帕索斯(注:约翰·多斯·帕索斯(John Dos Passos,1896—1970),美国小说家,代表作《美国》三部曲。——译者注)和弗洛伊德(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Freud Sigmund,1856—1939),奥地利精神科、神经科医生,精神分析学家,精神分析学派的创始人,他的著作《梦的解析》影响深远。——译者注)的著作,还有几本关于心理分析的书,以及不多几册印着天主教出版社版权标记的书。“你的书可真不少。”威利赞叹地说。

“你若不读书,现在这种生活就等于慢性自杀。”

“罗兰跟我说您是个作家。”

“战前我是想当作家。”基弗说着,用一块破烂的湿毛巾擦脸上的肥皂沫。

“现在还在写吗?”

“写一点。哎,现在该谈谈你的职责了——我们将让你负责登录出版物,当然你还得管编译密码——”

那个勤务兵惠特克从沾满灰尘的绿门帘外伸进头来说,“加丹。”说完就缩了回去。那个神秘的词儿居然使上铺那个人模样的东西活了过来。它爬起来,无力地在床上拍打了拍打就跳下床,开始穿衣。

“加丹?”威利问。

“开饭了,勤务兵的行话——午饭。”基弗解释说,“这棵长着张人脸的青菜名叫卡莫迪。卡莫迪,这就是看不见抓不着的基思先生。”

“你好。”威利说。

“嗯。”那人模样的东西说着就伸手到一只黑柜子底部摸索鞋子。

“来吧,”基弗说,“同‘凯恩号’的军官们一块儿啃面包去。这是逃不过去的,基思。好在面包本身倒还不算太可怕。”

8 舰长德·弗里斯

威利本打算吃过午饭后睡上一觉的。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睡觉,但却没睡成。他与哈丁刚喝完咖啡就被那个“人面青菜”——卡莫迪少尉给揪走了。

“德·弗里斯舰长叫我带你们两个游览一下这艘军舰,走吧。”

卡莫迪拉着他们上上下下不知爬了多少梯子,走过几条摇摇晃晃的桥板,从一个个狭窄的舱口钻出钻进,整整折腾了3个小时。他们从热得令人汗流浃背的机房走到粘湿冰凉、寒气逼人的底舱,时而涉水,时而由于脚下滑腻而跌倒,时而又被突出来的金属物体划伤,最后累得威利只觉眼前一片蒙蒙红雾,什么东西都看不真切了。他脑子里只留下一片混乱的记忆:无数个塞满了垃圾、机器或床铺的黑洞;每个洞里都有一种新的气味叠加于到处弥漫着的霉味、柴油味、油漆味,以及热烘烘的金属味上。卡莫迪一丝不苟的彻底性,在他谈到他是安纳波利斯海军学院1943级的学员、舰上除舰长与副舰长外惟一的正规海军军官时,得到了解释。他窄肩,瘪腮,有两只像狐狸一样狡猾的小眼睛,还留着一撇小胡子。他说话简略得近乎吝啬,多一个字也不肯说。譬如,他会说:“这是1号锅炉房,有问题吗?”哈丁似乎与威利一样疲劳不堪。两人都不想延长这次游览,所以谁都不提一个问题。他们磕磕绊绊地跟着卡莫迪,互相交换着不堪其累的眼色。

最后,在威利确实快要晕倒,甚至盼望着能真的晕倒时,卡莫迪说:“好了,我看就这些了。”他领着他们走到主甲板中部一处下凹的地方说:“现在只剩一件事了,你们爬上这个桅杆。”

那是一根顶端架着雷达天线的木杆,看上去大约有500英尺高。“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威利不满地喊道,“不就是个桅杆吗,我看见了就可以了。”

“按要求你们是要考察舰上全部设置的,”卡莫迪说,“从底舱直到桅杆上的乌鸦窝。那儿就是那个乌鸦窝。”他指着桅杆顶上一个小小的方形铁格子。

“我们明天再爬不行吗?我是个已经筋疲力尽的老年人了。”哈丁满怀希望地笑着说。他的脸年轻、善良,头顶的头发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中间窄窄的一溜黄毛。他身材单薄,两眼呈缺乏生气的蓝色。

卡莫迪说:“我得在晚饭前报告,说你们已完全服从了命令。如果你们不爬这个桅杆,我就不能报告说你们完全服从了命令。”

“我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哈丁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边说边将一只脚踏上桅杆最下面的那个脚踏,“但愿我还能再见到他们。”

他开始慢慢地、痛苦地往上爬。威利紧跟在他的后面,用力抓牢上面的每一个脚踏,眼睛紧盯着哈丁的臀部,故意不看那令人头晕目眩的景色。他那被汗水浸透了的衬衫让风吹得啪啪作响。过了两三分钟,他们爬到了那个乌鸦窝。在哈丁攀上乌鸦窝的平台时,威利听见一声头撞在金属上的难听的闷响。

“喔唷!上帝,基思,当心这雷达。”哈丁疼得直哼哼。

威利匍匐着爬上了乌鸦窝。摇摇欲坠的铁格子上的空间容不下两个人并排站着,他们便坐下,让脚凌空悬在蓝色的空中。

“干得好!”隐隐听见卡莫迪在下面喊,“再见啦。我这就去报告你们服从了命令。”

他进了一个过道,消失了。威利凝望下面远处的甲板,立即又把眼光转向别处,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景色美极了。他们下面水光闪耀,轮廓清晰得像一幅地图。但威利并未对这一景色心怀谢意,所处的高度使他直打哆嗦。他觉得自己永远都无力再爬下去了。

“我遗憾地告诉你,”哈丁一只手举到前额上小声说,“我憋不住了,要呕吐。”

“啊呀,上帝,可不能吐啊。”威利叫道。

“对不起,我怕高。我尽量不使一点东西溅到你身上。可是,老天爷,下边的那些人。这可糟糕了。”

“你不能忍忍吗?”威利央求道。

“实在忍不住了,”哈丁难受得脸都发青了,就像中毒了似的。“实在没办法,我可以吐在我的帽子里。”他摘下军官帽,接着说,“我实在是不愿意。这是我惟一的一顶帽子——”

“用我的,”威利毫不犹豫地说,“我另外还有两顶。”他把自己新的军官帽子倒过来递给哈丁。

“你对人真是太热诚了。”哈丁喘息着说。

“别客气了,”威利说,“就请便吧。”

哈丁毫无保留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进了那顶伸在他面前的帽子里。威利感到一阵恶心,差一点也要呕吐,但强忍住了。这一下,哈丁的脸色好一点了。“我的妈呀,威利,太感谢了。现在该把这玩艺儿怎么办呢?”

“这可问着了,”威利呆呆地望着他手上那个让人直想哭的东西,“满满一帽子的——那东西——可还真不好办呢。”

“把它抛到舰外边去。”

威利摇了摇头,“它有可能倒翻过来。风可能吹翻它的。”

“这好办,”哈丁说,“你总不能再戴它了呀。”

威利解开用来系在下颏上的帽带,结成圆圈,小心翼翼地像挂吊桶一样将其挂在乌鸦窝的一个角上。“就让它永远挂在那儿吧,”威利说,“算是你在给‘凯恩号’敬礼。”

“我从这儿再也下不去了,”哈丁声音虚弱地说,“你先下去吧。我就死在这儿,烂在这儿了。除了我的家人没人会想我的。”

“胡说八道。你真的有三个孩子吗?”

“当然。我老婆都快要生第四个了。”

“那你到这该死的海军里来干什么?”

“我就是那些认为自己非打这场仗不可的大呆鸟之一。”

“觉得好些了吗?”

“好点了,谢谢。”

“来吧,”威利说,“我先下。你不会掉下去的。假如咱们在这上面再呆下去,咱两人都得病倒,摔下去。”

因为滑,下桅杆就成了一个漫长的恐怖历程。威利汗流不止的双手就在狭窄的把手上滑脱了一次,他的脚也在一个可怕的踏脚点上滑了一下。不过他们两人都下到了甲板上。哈丁走起路来两腿直发抖,满脸汗流如注。“我要趴下亲亲甲板。”他喃喃地说。

“周围有水兵瞧着呢,”威利小声说,“这一天的工作总算干完了。走吧,回弹药舱去。”

那个小小的坟墓里现在安了两张床。哈丁一头扎进下面的那张床,威利则倒在上面的床上。他们喘着粗气一声不吭地躺了一阵。最后,哈丁终于有气无力地开口了:“喂,我听说有鲜血凝成的友谊,但从未听说过有呕吐凝成的友谊。反正都一样,基思,我得谢谢你。你用你的帽子做了件高尚的事。”

“我只是走运罢了,”威利说,“没让你为我做同样的事。毫无疑问,在这次愉快的航行中你会有很多机会的。”

“随时,”哈丁说,声音越来越小。“随时准备为你效劳,基思。再次谢谢你。”他说完就翻过身去睡着了。

威利觉得他似乎刚刚迷瞪了一下就有一只手伸上床来摇动他了。“吃饭了,长官。”是惠特克的声音,接着脚步声就在舱外的甲板上渐去渐远了。

“哈丁,”威利呻吟着说,“你还想吃晚饭吗?”

“啊?已经要吃晚饭啦?不吃了。我就想睡——”

“还是去吃点儿的好。咱们不去可不好看。”

军官起居舱的长餐桌那儿包括舰长在内共有三名军官。其他人都到岸上休假去了。威利和哈丁在铺着白桌布的长桌下端落座,开始一声不吭地吃着。其他那几个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相互就有关瓜达卡纳尔岛、新西兰和澳大利亚曾经发生的事情说着些令人听不懂的笑话。马里克是第一个朝他们看的人。他身强力壮,圆脸盘,一副好斗的样子,约莫25岁,剃着囚犯头。“你们两个人的眼睛看上去有点红啊。”他说。

威利回话说:“我们刚刚在弹药舱迷瞪了几分钟。”

舰长看着手中的一块猪排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说:“要正确地开始一种事业,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抽空迷瞪一会儿。”

“那里面有点热,是不是?”火炮指挥官亚当斯说。亚当斯上尉身上的咔叽布军装干净整洁。他那长长的贵族脸和那种洒脱随便、高人一等的表情是威利在普林斯顿所常见的。这意味着他出身名门富户。

“是有点热。”哈丁怯生生地说。

马里克转身对舰长说:“长官,那个倒霉的弹药舱正好在机舱的上面。这两个人在那儿会被煎——”

“消耗掉一些少尉是正常的。”舰长说。

“我说的意思是,长官,我认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亚当斯或戈顿的房间里再挂一两张床,甚至在这儿这个长沙发上边——”

“别见鬼了。”亚当斯说。

“那不是就得改动船体了吗,史蒂夫?”舰长嘴里嚼着猪肉说,“你必须得到舰船局的许可。”

“我可以查一查,长官,但我想不会影响船体。”

“那好吧,等你查清楚了再说。不过修船工的活儿已经大大滞后了。”德·弗里斯舰长看着两位少尉,“你们二位先生觉得你们能在弹药舱里活上一两个星期吗?”

威利已经累了,而且这种讥刺激怒了他,便说:“谁说不满意了。”

德·弗里斯眉毛一扬,咧嘴笑了笑,说:“好样的,基思先生。”他转头对亚当斯说:“这两位先生还没有开始学习军官职权课程吗?”

“没呢,长官——他们整个下午都归卡莫迪管,长官——”

“我说,高级值勤官先生,别浪费时间了,叫他们晚饭后就开始。”

“是,遵命,舰长。”

军官职权课程的教材是一叠叠厚厚的油印材料,纸质粗糙,页缘已变棕黄。编撰时间是1935年。晚饭时,这两位少尉还没喝完咖啡,亚当斯就从他屋里把教材拿了出来,每人发了一份。“里面有12道作业,”他说,“明天9点之前完成第一道,放在我桌子上。之后,在港内停泊期间每天做1道,出海时每三天1道。”

威利瞥了一眼第一道作业:画两张“凯恩舰”的草图,左、右舷各一张,标出每个舱室并说明其用途。

“我们到哪儿去弄这些信息啊,长官?”

“卡莫迪不是带你们把全舰都看过了吗?”

“是的,长官。”

“那就行了,就把他给你们讲的都写下来,用图表形式。”

“谢谢您,长官。”

亚当斯说罢,就丢下他们不管,自己走了。哈丁神情沮丧地嘟哝道:“你说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开始干?”

“你还记得住卡莫迪说过些什么吗?”

“只记住了一句话,‘爬上那个桅杆’。”

“来吧,明天早晨要做的头一件事儿就是交作业。咱们这就开始干。”

他们联手绘了一张草图,不停地挤眼、打哈欠,争论细节。一小时后,他们拿出了下面这样的作品:

威利往后坐了坐,用批评的眼光审视他们的大作,“我看这就行了——”

“你疯了吗,基思?还有大约40个舱室我们必须加以标明呢——”

“那些该死的舱室我一个都不记得了——”

“我也和你一样。看来咱们只有把整个‘凯恩号’军舰重新看一遍了——”

“什么?再花3个小时?老兄,我会犯心脏病的。我正在快速衰弱。你瞧,我的两只手正在发抖——”

“不管怎么说,基思,这玩艺儿整体比例不对呀。它看着像是条制作拙劣的拖轮——”

“它本来就是。”

“喂,我有主意了。某个地方肯定藏有这艘军舰的蓝图。咱们何不把它们弄到手呢,尽管——也许这不太光明正大但——”

“不用多说了!你是个天才,哈丁!就这么办。说到做到。明早第一件事情就是我进班房。”

“我陪你。”

弹药舱外,明亮的黄色泛光灯下,船坞里的一些民工正在用喷灯干活,锯着、敲打着甲板,安装一个救生艇支架。哈丁说:“如果他们继续这么干,咱们怎么能他娘的睡得着啊?”

威利说:“即使他们凿的不是甲板而是我,我也能睡着。进去吧。”他刚踏进弹药舱立即又退了出来,像肺结核患者一样,狂咳不止。

“啊呀,我的妈呀!”

“怎么回事?”

“你进去,吸一口气试试就知道了——少吸一点儿就成。”

小舱室里灌满了烟囱冒出来的毒烟。转换了方向的阵风,把第三根烟囱里喷出来的浓烟直接吹进了这间小舱,因为小舱室没有窗户,那些浓烟无处可去,只能在舱室里越积越多,越变越浓。哈丁在门口用鼻子嗅了嗅,说:“基思,在那里面睡觉简直是自杀——”

“我不在乎,”威利绝望地说,脱下衬衫,“这样的境况下,我宁愿死了才好。”

他捂着鼻子爬上了床,哈丁也如法炮制。有一两个小时,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翻来覆去,乱踢乱蹬,噩梦联翩,每隔几分钟就被工人们弄出的一阵巨响吵醒一次。哈丁则进入了死一般的沉睡。半夜里,工人们走了,然而突然降临的平静与幽暗并未带来解脱,反而使威利对高温与烟囱排放的毒烟的呛人气味的感觉更加清晰了。他穿着短裤,摇摇晃晃地走到甲板上,又步履蹒跚地走进了下面的军官起居舱,倒在长沙发上睡着了,满身都是烟灰。

可是他又一次——这一次是他在“凯恩号”军舰上最经典的经历,也是他对这艘军舰最难忘的记忆——他又被人摇醒了。亚当斯上尉正站在他身旁俯视着他,腰里扎着值勤军官的枪带和手枪,小口喝着咖啡。威利坐起来,透过舷窗看见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色。

“帮帮忙,基思,咱们值的是4点至8点的班。”

威利回到弹药舱,穿好衣服,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上后甲板。亚当斯给了他一条枪带,让他看了放在舷舱门旁一张摇摇欲坠的铁皮桌里的航海日志和“值勤军官指南”,又把他介绍给该班值勤的操舵兵和传令兵。那是两个穿着蓝工作服,睡意矇眬的水兵。放在桌子上的座钟在带灯罩的黄色电灯光下显示是4点5分。船坞里所有的舰船都是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值4点至8点的班是家常便饭。”亚当斯说。

“那有什么不好。”威利打了个哈欠说。

“我不知道,”火炮指挥官说,“在吹起床哨之前,我有些事情需要在下面处理。你觉得你能对付得了吗?”

“嗯——哼。”

“好。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要确保不让那些值更的家伙们坐下或站着睡着了。前后甲板上都有人站岗,明白了吗?”

“我明白,”威利说着,敬了个礼。亚当斯回了个礼就走了。传令兵是个小个子一等水兵,名叫麦肯齐。亚当斯刚走,他就愉快地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到了装白菜的板条箱上。威利被这种公然违抗的行为惊呆了。“起来,麦肯齐。”他毫无把握地说。

“呵,为什么?如果你需要用传令兵的话,我在这儿呢。真是的,长官。”麦肯齐说这话时脸上做出讨好的笑容,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你不用理亚当斯上尉那一套。他是惟一非让我们站着不可的当官的。德·弗里斯舰长并不计较。”

威利疑心这是谎话。他向过道上的下士恩格斯特兰德,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一等信号兵瞥了一眼。那人正靠在桌上龇牙咧嘴地笑着欣赏这边的这段插曲。

“如果两秒钟内你还不站起来,”威利说,“我就把你报告上去。”

麦肯齐立刻就站了起来,嘟哝着说:“老天啊,又是一个讨厌的较真的官老爷。”

威利没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只说:“我要查哨去了。”

“嗯,嗯。”恩格斯特兰德应道。

前甲板上微风习习宜人,满天星光灿烂。威利发现那值勤的哨兵正靠在起锚机上团着身子酣然大睡,他的枪就横放在膝上。这情景令威利大为震惊。他在弗纳尔德楼时就学过:对在战争时期值勤睡觉的惩罚是枪毙。“嗨,你,”他大喊道,“快醒醒。”那哨兵毫无反应。威利用脚尖捅了捅他,随后又使劲地摇晃他。那哨兵打着哈欠,站起来扛起他的步枪。“你知道,”威利喝问道,“站岗睡觉要受什么惩罚吗?”

“谁睡觉了?”那哨兵怒气冲冲地说,“我是在心里发摩尔斯电码呢。”

威利真想把这个坏蛋报告上去,但又不愿为把他送上军事法庭负责,“好吧,不管你刚才在干什么,你给我站着,不许再像刚才那样。”

“我刚才就是站着的,”那哨兵气呼呼地说,“只不过蹲下去暖暖身子而已。”

威利厌恶地离开他去检查在舰艉站岗的哨兵。他走过后甲板,发现麦肯齐仰躺在一堆救生衣上。“找死啊,你,”他大喊道,“起来,麦肯齐!恩格斯特兰德,你不能让这家伙站着吗?”

“长官,我病了,”麦肯齐呻吟着说,坐了起来,“我上岸休假时运气不好。”

“他的状况确实不好,长官。”恩格斯特兰德微微一笑说。

“好吧,那就另外找个人站这班岗。”

“可是,长官,全舰的水兵状况都非常糟糕。”恩格斯特兰德回答说。

“起来,麦肯齐!”威利大吼道。麦肯齐吃力地站了起来,发出极其痛苦的哼哼声。

“对了,就这样站着。”威利大步向舰艉走去。那个在舰艉站岗的哨兵,像狗似的拳成一团,在甲板上睡着了。“上帝啊,这是艘什么军舰呀。”威利自语道,狠狠地往这个哨兵的肋部踢了一脚。那哨兵蹦起来,抓起他的步枪,做了个立正的姿势。之后,他眯起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威利。

“乖乖,我还以为肯定是马里克先生呢。”

“我是基思先生,”威利说,“你叫什么名字?”

“富勒。”

“好,富勒,如果我再看见你在哨位上睡觉,你就等着上军事法庭吧,听见了吗?”

“听见了,”富勒讨好地说,“请问,您是同卡莫迪先生一样从军事学院来的吗?”

“不。”

威利回到后甲板。那个麦肯齐又在那堆救生衣上睡着了,而恩格斯特兰德则正坐在舱口吸烟。他看见威利就赶忙站了起来。

“对不起,长官。只是抽几口烟。”

“啊,上帝。”威利叫道。他已精疲力竭,怒火中烧,而且直想呕吐,“你还是舰上的一等军士呢。真该为美好的‘凯恩号’军舰三呼万岁。你听着,恩格斯特兰德,你可以坐下,躺下,或者倒地死掉,我都不管,但是你必须使这个横在这里的混蛋站着,直到下岗为止,否则我发誓一定把你报告上去。”

“起来,麦肯齐。”恩格斯特兰德说,语调中毫无气愤的味道。那水兵从救生衣上跳下来,走到船边上的栏杆那儿靠在上面,绷着脸瞪着眼睛。威利走到桌前,两手颤抖着打开那本《值勤军官指南》,等着瞧麦肯齐的下一步举动。不料那个水兵在原地站了十分钟,而且似乎发现站着一点都不困难。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您做得对,基思先生,”他毫无恨意地说,“我抽口烟行吗?”威利点头示可。那水兵递给他一盒幸福牌香烟,“你也来一支?”

“谢谢。”

麦肯齐替威利点上烟,为了搞定已经建立的友谊,他便开始给这位新认识的少尉讲他在新西兰的艳遇。威利在大学寝室里的深夜曾听过一些相当坦率的谈话,但麦肯齐的刻画入微却是他前所未闻的。起初,威利觉得很有意思,后来觉得恶心,再后来就一点都听不下去了,可似乎又没有办法终止那水兵滔滔不绝的唠叨。天色已经发白,地平线上已露出一线暗红。当亚当斯上尉揉着眼睛从军官起居舱的舱口里钻出来时,威利真是不胜感激。“一切还顺利吧,基思?累不累?”

“不累,长官。”

“咱们一起看看缆绳去。”

他与威利在“凯恩号”上走了一圈,不时地用脚踢踢将这艘军舰与相邻的驱逐舰绑在一起的马尼拉麻绳。“这根第三号缆绳需加个防擦器,这导缆器磨擦缆绳。告诉恩格斯特兰德。”

“好的,长官——亚当斯先生,老实说为了不使这几个哨兵和传令兵睡觉我可受了大罪了。”

亚当斯狡猾地嘿嘿一笑,接着脸一耷拉,正色说道:“那可就真严重了。”

“他们似乎并不这么想。”

亚当斯噘起嘴唇,停住脚点了一支烟,斜倚在救生索上说:“跟你实说了吧,基思,还有叫你头疼的事呢。这艘军舰从1942年3月就一直在前方执行任务,经历过许多战斗。舰上的士兵全成了亚洲佬。他们大概认为在珍珠港里还要在舰艉放哨简直是愚蠢。麻烦的是舰长也这么想。这是按港口主任的命令才派人站岗的。你不得不尽力去适应。”

“你们都参加过一些什么战斗,长官?”

“嘿,那可多了。袭击马绍尔群岛,珊瑚海——第一、第二次萨瓦尔岛战役,伦多瓦战役,蒙达战役——”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扫雷?”

“有谁听说过扫雷舰扫雷的吗?我们大部分时间是为亨德森机场的海军飞机运送航空汽油。从新西兰运鱼雷。那可是一种令人愉快的买卖,一触即发的鱼雷在甲板上乱滚,还不断受到敌机的扫射。运送士兵去解救瓜达尔岛上的海军陆战队,在太平洋各处护航。充当物资供应船,运兵船,护卫舰,邮轮,什么可恶的差使没干过?这就是‘凯恩号’军舰。所以,它如果有点状态欠佳,你就知道是因为什么了。”

“状态欠佳是客气的说法。”威利说。

亚当斯直了直身子,瞪了他一眼,将香烟扔进海里,向舰艉走去。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了水手长尖利的哨音,接着就听他喊:“全体人员起床,起床了。”亚当斯转过头命令道:“基思,你去检查舰艉水兵卧舱里是否都起床了。要确定他们全都不在睡袋里了。”

“是,一定,长官。”

威利心想自己以后说话必须小心。亚当斯与舰上的其他军官都在舰上呆得太久了,肯定对其状况的不堪与破旧早已熟视无睹了。他们甚至还可能为它感到骄傲呢。他发誓自己要与他们不同。他要为自己的前途奋斗,直至以某种方式脱离“凯恩号”军舰。他给自己定了六个月的期限。毕竟,有一位海军上将喜欢他。

通过一个小圆舱口与一个陡立的梯子就能走到舰艉水兵们的卧舱。威利将脸俯到舱口上往下面仔细看了看。里面黑暗得像个洞穴,那气味就像是又热又脏的健身房。威利从舱口下去,尽量用凶恶的声调大喊:“好哇!这里究竟是怎么遵守起床时间的?”

远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电灯亮了,显现出一层层影影绰绰睡满了人的床铺。“哎,哎,长官,”一个孤单的声音说,“我就是纠察长。我这就把他们都叫起来。我们不知怎么没听见起床哨,长官。大伙起床啦,快点!有个当官儿的在这儿呢!”

不多时几个赤条条的水兵从床上滚了下来,但是响应得既慢且少。纠察长打开中央的亮灯,走到一层层床前,摇啊,捅啊,央求啊,总算使大家都起了床。那些水兵像陵墓里的尸体一样堆在一起。威利对于目睹了他们的不幸而深感愧疚。舱里脏乱得像是鸡窝,烟头、纸片、衣物以及发霉的食物残渣到处都是。那种臭味使得他直恶心。

“快点。”他说,然后就匆忙爬上梯子逃了出去。

“后面的情况怎么样?”他回到后甲板时亚当斯问。朝阳耀辉,水手长的起床哨与扩音喇叭的喊话声,在修船坞的空气中回荡。赤着双脚的水兵们正在用水管冲刷甲板。

“他们正在起床。”威利说。

“好极了,”亚当斯语带嘲讽地点了点头,“你可以休息了。到下面去给自己要点鸡蛋和咖啡吧。”

“好的,长官。”威利解下腰上的枪带,臀部立即觉得轻松舒服了。

军官起居舱里,军官们都已经在吃早饭了。威利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吃起了摆在他面前的早餐,不知道也不在意究竟吃的是什么。他只想填饱正在闹哄饥饿的肚子以便尽快回到弹药舱去,在那里面呆上一整天,什么烟不烟的都顾不得了。

“我跟你说,基思,”通讯官一边往面包圈上抹黄油一边对威利说,“昨天晚上我见到罗兰了。他说他今天晚半晌来看咱们。”

“太棒了。”威利说。

“可是,咱们的电函可堆积起来了,”基弗补充说,“早饭后译上一两个小时电函,你看怎样?”

“好的。”威利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极不乐意。

舰长德·弗里斯从他那浓密的金色眉毛下抬眼看了他一下,“怎么了,基思?事情让你为难了,是么?”

“不,长官!”威利提高嗓门声明道,“我喜欢有点事干。”

“那就好。一名少尉有点雄心是应该的。”

一小时后,威利正用在军官起居舱的餐桌上铺开的译码机埋头苦干,眼前的字母突然模糊起来。整个起居舱前后晃动起来,随即又缓缓地旋转起来。他的头跌伏在他的两只手上,仿佛是睡着了,尽管马里克上尉就在他旁边朗读着官方的邮件。他彻底垮了。

他听见有人开门的声音,之后是舰长的声音说:“好啊,好啊。到基思少尉睡午觉的时间了。”

他没敢抬头。

“舰长,”他听见马里克说,“那个弹药舱绝对不是个睡觉的地方。这孩子晕过去了。”

“港内是太热了点儿,但一出海就好了。见鬼,马里克,这小伙子在珍珠港足足干了四个月的临时工。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做到的。他应该已经睡足了,现在一个月不睡觉也不会有事的。”

舰长的口气既是蓄意讽刺又流露着他的残酷。这使威利义愤填膺。他德·弗里斯有什么权利如此恶语伤人?德·弗里斯就是使“凯恩号”变成这么脏乱的罪魁祸首,应该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他似乎是为了折磨这些少尉才保存着他的全部精力的。威利心里积累的怨愤、烦恼和憎恶此刻凝成了一股对德·弗里斯的仇恨。军舰的状况是衡量舰长的尺子。他已落入了一个盛气凌人的愚蠢的邋遢鬼手中了。他咬紧牙关,等德·弗里斯走后便立即坐直身子,化仇恨为力量,接着译他的电文。

等待译成密码的电函已积了一大堆。他不得不一直干到午饭时间,而且饭后又干了一个小时。最后总算都做完了。他把译好的函电放在基弗凌乱的办公桌上,回到弹药舱,一躺下就睡着了。

还是那个亚当斯把他摇醒的。“基思,你有个客人在军官起居舱里等你——”

“唔——客人?”

“基弗的弟弟,还有两位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护士小姐。小子,你真有福——”

威利坐起来,顿觉神清气爽,“谢谢您,长官。请问长官,请假离舰要办什么手续?”

“你得到高级值勤军官那里登记——就是鄙人这里。”

“谢谢您,长官。我想登记离舰。”威利伸手去拿自己的衣服。

“没问题。只要把你的作业交给我。”

威利不得不尽力回忆。在对近来发生的事情的模糊记忆中,他隐隐记起了那门军官资格课程。“我还没来得及去碰它呢,长官。”

“对不起,基思。那你还是去跟舰长说吧。命令要求请假上岸之前必须完成当日规定的作业。”

威利穿好衣服,前往下面的军官起居舱。他看见舰长穿着时髦的热带咔叽制服,上面挂满了在各次战役中所得的勋带,正在同两个护士及基弗兄弟俩聊天。他讨厌当着姑娘们的面像小学生一样恳求允准。

“请原谅,舰长。”

“有什么事吗,基思?”

“我请求准许我上岸。”

“当然可以。我并不愿意剥夺你的这么迷人的伴侣。”舰长极其慷慨地说。那两个护士咯咯地笑了。琼斯小姐说:“你好,可怜的小基思。”

“谢谢您,长官。”

“我想你一定是向亚当斯请过假了?”

“嗯,是的,长官。所以我才来跟您请假的。”舰长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我知道我有一道军官资格课程的作业还没完成。我昨天才拿到它,可是我连一秒钟的空儿都没有,自从——”

“一秒钟?我似乎曾见你休息过一两次的。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我承认在过去的48小时里我睡了大约3个小时,长官——”

“这样嘛,你为什么不现在坐下来把那个作业做完它呢?那用不了多少时间。姑娘们会等你的。我会尽力让她们开心的。”

“真是个迫害狂,”威利心说。嘴里大声说:“谢谢您,舰长,可是——”

“我可以给你一点提示,”德·弗里斯细腔慢调地逗他说,“你所需要的草图就藏在本舰的组织手册里。你只需把它们照样拓下来就成了。我当年就是这么干的。”他接着就又开始同那两个姑娘胡聊了起来,她们也好似被他迷住了。

威利从架子上取下那本手册,找到了那些草图。他计算了一下,拓下那些图表并抄录好各舱室的名称需要三刻钟。

“请原谅,舰长。”

“又是什么事儿?”德·弗里斯乐呵呵地问道。

“如您所说,这纯粹是件机械性的琐事,我如果保证明晨8点之前交上来,您可以接受吗?我可以今天晚上做。”

“谁说得准你晚上会是个什么状况,基思。最好还是现在就做。”

那两个护士大笑起来,琼斯小姐说:“好可怜的基思呀。”

“用我的房间,基思,”通讯官说,“我右手上边的抽屉里有尺子和复写纸。”

威利涨红着脸,怒气冲冲地跑出了军官起居舱。“战争就是炼狱。”他听见舰长说,同时还听见姑娘们咯咯的笑声。威利只用了20分钟就把那些草图拓下来了,每次听到从军官起居舱传来女人的笑声他便气得直咬牙。为了避免碰上舰长与那两个姑娘,他拿着那些材料从一个小舱口爬上甲板去找亚当斯。但那位高级值勤军官已离开了军舰。威利无法可想,只得又回到下面,脸上火辣辣地把草图交给舰长。德·弗里斯仔细地检查那些草图,姑娘们在一旁唧唧咕咕交头接耳。“很好啊,”他故意停了好长一段令人羞辱的时间才说,“太草率了点,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很不错了。”

护士卡特哧哧笑了一下。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长官?”

“有什么不可以的?”舰长大度地说。他起身说:“我可以带上你们吗?我有一部旅行轿车。”

“不用了,谢谢您,长官。”威利没好气地说。

舰长眉毛一扬,“不愿意?太糟糕了。卡特小姐、琼斯小姐,再见。很高兴你们到舰上来。”他走出去时自鸣得意地把帽子斜着往头上一戴。

随后的聚会气氛低沉。威利用烦人的沉默掩饰着他的愤怒。姑娘们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他们在檀香山拉来了第三个护士,是为汤姆·基弗找的。那是个要多蠢有多蠢的金发碧眼漂亮姐儿。她立时就毫不掩饰地表现出她喜欢罗兰。汤姆只好借酒避免尴尬,大段大段地背诵《失乐园》(注:约翰·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最主要的作品。大诗人、政治家弥尔顿在晚年清苦生活中,双目失明,口授完成长诗《失乐园》、《复乐园》、诗体悲剧《力士参孙》,其中成就最高的《失乐园》塑造了撒旦这样一个反抗权威、英勇不屈的战士形象。——译者注)里的名句和T.S.艾略特,以及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注: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1844—1889),英国诗人,现代欧美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在意境、格律和词藻上都有创新,内容表现自然界万物的个性以及诗人对大自然的感怀,宗教色彩浓厚。名诗有《风鹰》、《春秋》和《星夜》等。——译者注)的诗句,任罗兰与那个金发女郎在旁边喧闹着相互调情。这是在一家中国餐馆共进晚餐时的事情。威利一辈子都没喝过这么多酒。饭后,他们到太平洋总部去看了一场由丹尼·凯主演的电影,威利像隔着雨中的窗户一样,模模糊糊什么都看不清楚。看到中间,他索性呼呼地睡着了,电影结束后他也没有真正醒过,只是温顺地任人领着他走到哪儿是哪儿,最后他才发现自己与汤姆·基弗一同坐在出租车里。

“咱们这是在哪儿?什么时间啦?其他人都哪儿去了?”他嘟囔着问。他嘴里还有朗姆酒和中国饭菜的难受滋味。

“咱们在回家的路上,威利,回‘凯恩号’上的家。聚会已经结束了。”

“那‘凯恩号’。那‘凯恩号’和德·弗里斯——”

“恐怕是这样。”

“基弗先生,是我错了,还是德·弗里斯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和白痴?”

“你的说法有点抬举他了,不然就对了。”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得以指挥一艘军舰呢?”

“他不是在指挥一艘军舰。他指挥的是‘凯恩号’。”

“他已把‘凯恩号’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可不是么。”

“你说,罗兰在哪儿?”

“在外面跟那个金发女郎结婚呢。总之,我希望如此。在有了他们在看那场电影时的所作所为之后,他应该使她成为一个忠实的女人。”

“他可是挡了你的事了。”

“那不是罗兰的责任,”基弗说,“那是他的甲状腺驱使他干的。这就是康德(注:伊曼纽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天文学家、星云说的创立者之一、德国古典唯心主义创始人。他发动哲学的“哥白尼革命”,是启蒙运动时期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他总结经验和理性主义,重新为哲学理出新方向及模式,奠定了现代哲学基础。——译者注)所谓‘兽性的任意’的一个经典事例。我毫不怀疑,你一定记得这段话。”

“当然记得。”威利说。接着就又睡着了。

基弗将他带回到“凯恩舰”上,把他扔进弹药舱。威利只是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所发生的事情。一小时后,他就又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佩因特的脸正对着他。“现在又是什么事?”他含糊不清地问。

“有信息要破译,基思。”

“现在是什么时间?”

“三点一刻。”

“哎呀,不能等到明天早晨吗?”

“不行。电函是发给‘凯恩号’的。任何发给本舰的函电都必须马上处理。这是德·弗里斯舰长的命令。”

“德·弗里斯,”威利嚎叫道,“德·弗里斯。海军为什么不把他送回中学里去加加工?”

“走吧,基思。”

“好哥们,另找个人干吧。我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些夜间的活向来都是助理通讯官干的,”佩因特说,“这种事我了解得再他妈的清楚不过了。走吧,基思,我还得到舷舱门那儿去呢。”

威利溜下床,用力扶着舱壁和栏杆蹭到下面的军官起居舱。他用一只胳膊支着发晕的头,开始破译来电。来电是发给“布兰迪温·克雷克号”航空母舰的,命令它投入战斗。译到一半时,威利高兴得跳起来发出欢呼。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浑浊的咖啡,喝完后飞快地译完来电的其余部分。他拿着用铅笔写的电文跑上后甲板,抱住佩因特吻了起来。性格严厉的轮机官厌恶地推开他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呀?”

“瞧啊,朋友,你快瞧。令人舒心快意的好消息。”

佩因特把那张纸拿到桌上的灯光下。挡住值勤水兵从侧面投来的目光,读道:海军少校菲利普·F·奎格调离美国海军,前往旧金山反潜战学校受训。训练完毕后前往第22扫雷驱逐舰“凯恩号”接任舰长。

看起来佩因特还算比较高兴。

“哎,”威利站在他身边压低嗓门说,“你难道不想也吻我一下吗?”

“我得等到见着这位奎格时才能决定。”佩因特说。

“当你已处在最底层时,你除了往高处走就没有别的去处了。你能想像出还有比德·弗里斯更坏的人吗?”

“不错,可以想像得出。我要把这东西交给舰长——”

“别,别,把这个特权让给我吧。”

威利跑下梯子进了军官起居舱使劲敲舰长卧舱的门。

“进来——”

“舰长,好消息。”威利推开门,喊道。舰长打开他的床头灯,用胳臂支起身子眯起眼睛看电文,脸上还留着在枕头上压出的一道道红印子。

“好,好的,”他很不自然地笑着说,“你说这是好消息,是吧,基思?”

“我想这对您是个好消息,长官,您都辛苦六年了。您很可能会得到一艘新的驱逐舰,也有可能是岸上的工作。”

“你们全都喜欢岸上的工作,是吧,基思?那可是个乖巧的观点。你学得真够快的呀。”

“嗨,我只是认为您有资格得到它,长官,我就是这么想的。”

“好,我希望局里和你想的一样。谢谢,基思。晚安。”

威利离开时觉得他的嘲讽似乎被舰长的厚脸皮反弹掉了。不过他不在乎。他现在可以在“凯恩号”上愉快地熬过后面几周的日子了。很快就能得救了,救星就是菲利普·F·奎格少校。

9 出海第一天

经过四天修理,“凯恩号”奉命到瓦胡岛附近水域进行扫雷演习。“好,好啊。”当威利把译好的电文拿给德·弗里斯舰长看时,他说,“扫雷,是吗?看起来咱们的奎格朋友接替我来的正是时候啊。”

“这是否意味着咱们在——在不久后真的要去扫雷啦,舰长?”

“可能吧。”

“‘凯恩号’以前扫过雷吗,舰长?”

“当然,扫过数以百计的教练雷呢。感谢上帝,从未在真正的战斗中扫过雷。”德·弗里斯爬下床,伸手拿他的裤子。“只要他们弄清楚一个简单的问题,我是喜欢扫雷的,基思。”

“那是个什么问题,长官?”

“谁在扫雷舰前面扫清道路——哎,去叫史蒂夫·马里克到我这里来,好吗?再告诉惠特克,我想要点咖啡。”

“是,长官。”

“可不是那从今天早晨一直熬到现在的那种焦油似的黑汤。要新煮出来的。”

“是,长官。”

那天晚上,罗兰·基弗来舰上吃晚饭,同时给威利从单身军官宿舍带来了一叠邮件。像往常一样,威利首先撕开梅的来信。她已回学院读秋季班了。这对她是个牺牲,因为那年夏天马蒂·鲁宾给她谋到一个中午在电台演唱的工作,她本可继续干下去的。酬金是周薪100美元。

但我不在乎,亲爱的。我读书越多,学习得越多,我的野心反而越小了。去年,我的心愿是作一个顶级歌手,挣最高薪金,其他别无所求。起初,我瞧不起我在亨特学院所见到的那些女孩子,因为她们连一个子儿都挣不到。但现在我开始问自己,为了一点薪水而放弃自己所有的日日夜夜是否明智了。我爱唱歌,我想我永远都会这样。只要我还不得不去挣钱,我就乐意干我所喜欢的而且待遇不错的事情,而不是在某个陈旧的办公室里当打字员。但现在我知道我永远都成不了一个一流的歌唱家——我没那嗓子,没那风格,也没那容貌(对,我没有,亲爱的。)我想,我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逮住一个好心肠,会对我甜言蜜语,愿意帮我生一两个宝宝,此外就让我安静地读书的老爹。

你赢了一分儿了,我的心肝。狄更斯真是棒极了。我整夜不睡地看《董贝父子》——为了写读书报告,注意,那是下周才要交的作业——现在两只眼睛下面出了两个大黑眼窝。好在你看不见我。

上段最后那句话是个弥天大谎,你可别当真。你到底还回不回家呀?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原以为意大利投降后,说不定哪一天就见到你了。但现在看来似乎还得再等好长时间。欧洲方面传来的通常都是好消息,但我恐怕我最关心的还是太平洋方面的。这么说也许不够爱国,但你到现在还没有赶上“凯恩号”,我可高兴死了。

我爱你。

“哎,”罗兰在他们坐下吃晚饭时说,“看来我就要与你们各位分别一阵子了。明天将有大堆的参谋登上‘约克城号’。我猜海军上将是想挣点海上津贴。”

汤姆·基弗脸色阴沉,扔下手里的刀叉,说:“我想你是不知道。那可是一艘崭新的航母。”

“这下刺着你的痛处了,是不是,汤姆?”德·弗里斯开怀地笑着说。

“怎么回事,汤姆?”马里克说,“你难道不喜欢扫雷吗?”军官们都被这个关于这位通讯官的标准笑话逗得大笑起来。

“去你们的,眼看着时间就这么白白地流失,我只是想亲身见识见识战争——”

“你到舰上来的太晚了,”亚当斯说,“以前我们可经历过很多战事——”

“你们干的只是些跑龙套的角色,”基弗说,“我感兴趣的是真枪实弹的战斗而不是一些附带的事情。这场太平洋战争的核心问题是飞行器的决斗。所有其他活动都如同挤奶员和档案员的工作一样稀松平常。所有的不确定性和决定性的事情都取决于航空母舰。”

“我有些朋友在‘萨拉托加号’航母上,”舰长说,“舰上的生活也很稀松平常,汤姆。”

“战争中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例行公事——受过训练的猴子都会干的稀松事。”基弗说,“但那百分之一决定世界历史的机遇和创造性行动此时此刻都得到航空母舰上去找。这就是我想参与其中的道理。所以,我这只想在战争的其余时间里呆在珍珠港坐享其成的、亲爱的弟弟——”

“汤姆,你说得太对了。”罗兰兴高采烈地插嘴说。

“——乘一辆银制的战车登上一艘航空母舰,而我却只能在这艘‘凯恩舰’上呆着。”

“再吃点肝吧,汤姆。”马里克说。这位长着子弹头样的脑袋、短而宽的鼻子及剪得短短的头发活像个拳击手或教习操练的中士似的海军上尉,做出了一副异常天真无邪的慈爱的笑容,整个样子都变了。

“你为何不再交上一份请调报告呢,汤姆?”舰长说,“我会再次批准的。”

“我已经不想了。这是艘被遗弃的舰,舰上配备的是一些被遗弃的人,舰名也用的是一个被人类唾弃的大恶人的名字。‘凯恩号’是我命里注定的。它是我的涤罪所。”

“都是些什么有趣的罪,汤姆?给我们说说。”戈顿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斜盯着一大叉子烤肝。

“这些罪甚至会使你相集里那些一丝不挂的婊子都要脸红的,伯特。”基弗说,引得大家朝这位副舰长一通大笑。

舰长以钦佩的目光看了看基弗,“只有你这样的文学头脑才想得出。我就从未想过‘凯恩号’的名字还有象征性——”

“是那个额外的e(Cain-e(注:该隐(Caine),《圣经》中的人物,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个谋杀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的凶手。在《旧约全书》中,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他出于忌妒而谋杀了他的弟弟亚伯并逃走,上帝在他的额头上用手指按了一个印记,以标志他犯下的杀人罪。《新约全书·约翰》一书第3章第12节说:“不可像该隐;他是属那恶者,杀了他的兄弟。为什么杀了他呢?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兄弟的行为是善的。”该隐(Caine)[喻]杀弟者、杀人者、凶手、恶魔。——译者注))把你给骗了,舰长。上帝总是喜欢给他的象征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除了具有诸多别的特质之外,他还是个完美的文学艺术家。”

“哎呀,我真高兴我是在舰上吃晚饭,”马里克说,“你已有好长时间未发宏论了,汤姆。一直不在状态。”

“他只是腻烦对牛弹琴罢了,”舰长说,“惠特克,给大家上冰淇淋吧。”

威利注意到舰长对汤姆·基弗的态度有趣地混合着尊重与讥讽。他开始意识到这个军官起居舱是军官们相互通过微妙复杂的评议进行明争暗斗的场所,而舰长本人及其态度,就是这种错综关系的核心。威利发现德·弗里斯似乎在面对一个文化素养与才气都远远超过他的下属方面必定有难以言喻的难处。但是德·弗里斯在基弗面前总是能摆出一种和蔼可亲、降尊临卑的姿态,而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资格显示屈就。

哈丁突然打破他习惯性的沉默,说:“我有个朋友被派到了一艘名叫‘艾贝尔’的驱逐舰上,若是你在那条舰上,不知你将做何说辞,基弗先生?”

“我大概会说我正在她身上牺牲掉我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正如上帝可以证明我在这里做的牺牲一样,我希望我的这些牺牲不是无人欣赏的。”基弗答道。

“那都是些什么最重要、最珍贵的东西呀,汤姆?”戈顿追问道。

“我的青春年华,我勃发的精力,我的最佳时机,这种时机使谢里丹(注:理查德·布林斯里·谢里丹(Richard Brinsley Sheridan,1751—1816),18世纪英国著名的喜剧家,《情敌》(1775)是他最早的喜剧,写一个受了感伤文学影响的富家女幻想和一个穷军官私奔,而这穷军官却是一个贵族青年投女方之所好而乔装的。——译者注)写出了《情敌》,狄更斯写出了《匹克威克外传》,梅瑞狄斯写出了《理查德·弗维莱尔的苦难》。我现在正在写的是什么?是一大堆解译的函电和登记在册的出版物目录。我勃发的精力正将其甘露源源不断地往尘土上喷洒。如果我是在一艘航空母舰上,至少——”

“你的这一句话,”威利自豪地指出,“是从弗朗西斯·汤姆森那里窃取的。”

“我的天啊,”舰长喊道,“这艘军舰快成了他娘的文学社了。真高兴,我这就要离开她了。”

“喂,基弗先生,我觉得,”哈丁说,“你好像能把任何舰名都曲解成具有象征意义似的。凯恩,艾贝尔——”

“世界就是一个无穷的象征的宝库,”基弗说,“这是小学生都知道的神学理论。”

“我认为哈丁的意思是说你是个词句游戏的无穷宝库。”威利说。

“为这位年轻的少尉欢呼啊。”戈顿大叫道,同时用肥胖的食指示意他要第三份冰淇淋。

“所有充满才智的会话都是玩弄词句,”基弗说,“其余的都是些界说与训示。”

“我的意思是,”哈丁坚持说,“你可以永无休止地编造那些象征,个个都编得那么好——”

“那可不见得,”基弗微微颔首,表示对此点的赞赏,“因为对任何一个象征的真实性的验证都取决于其根植于现实的程度。我关于艾贝尔的说法是为了应对你而做的貌似有理的胡诌。但你看见了,我现在正是在‘凯恩号’上。”

“这么说我们大家都是被遗弃的罪人了。”威利说。

“别见鬼啦,什么罪?基思那副样子仿佛他什么都不明白似的,”马里克说,“瞧他那一脸可爱的天真样子。”

“谁知道呢?说不定他曾经抢过他母亲的钱包呢,”基弗说,“罪是与性格相对而言的。”

“不知我都做过些什么了。”戈顿说。

“对一个天生堕落的人很难说什么是罪,”基弗说,“也许你在你那个人的单间舱室里还膜拜撒旦呢。”

“我,”舰长站起身来说,“要到‘约翰逊号’上去看霍普隆·卡西迪演的电影去了。汤姆使我得了脑子消化不良症了。”

“凯恩号”在黎明时分的疾风骤雨中离开了珍珠港。

当马里克对着发绿的黄铜话筒高喊“一切准备就绪可以起航,舰长!”时,舰桥上的光线还很幽暗。作为下级值勤军官在舰桥上值勤的威利完全被这句话之前连珠炮似的报告和命令弄糊涂了。他穿着咔叽制服站到温暖的雨中,用胳膊遮着他的双筒望远镜,不肯进驾驶室避雨,隐隐地含有想要用行动表明自己是个真正的海军战士的用意。

舰长德·弗里斯从梯子爬了上来。他在舰桥上慢慢地踱着步,俯在舷边上看看缆绳,估测一下风力,往后看看航道,以一种不动感情的快乐声调发布着简短的命令。威利打心眼里认为他的姿态架势相当动人,因为那是那么自然,好像完全是不知不觉中的自然的动作。那可不仅仅是挺直腰板,端正双肩,收腹那么简单。德·弗里斯目光中透露的是知识,举止中显现的是权威,嘴边鲜明的线条标志的是果决。

“嘿,真是的,”威利心想,“一艘驱逐舰的舰长若不能指挥他的舰船离岸,他还有什么用?”他已沾染了“凯恩号”人的心态,把这艘旧军舰看成一艘顶呱呱的驱逐舰了,而且总是把事实往光彩的方面想。

他的沉思被“凯恩号”汽笛的一声巨响打断了。紧靠着“凯恩号”的那艘驱逐舰的舰艉被一只小拖轮拖着缓缓地离开了“凯恩号”,留下一片窄窄的三角形水面在雨中冒着水泡。

“收进左舷的所有缆绳。”舰长命令道。

不一会儿,一个蓄着山羊胡子、头戴耳机,名叫格拉布奈克的水兵报告道:“前后缆绳都已收进,长官。”

“左舷后退三分之一。”舰长下令。

舰上那个位于机房传令钟旁边的胖通信兵杰利贝利将命令重复了一遍,并敲响了传令钟。轮机舱随即做了回答。军舰开始颤动,并缓缓后移。威利本能地闪出一个想法:这可是个历史时刻,他登上“凯恩号”后的第一次出征。但他很快就抛开了这个想法。这艘舰在他的生活中算不得什么——他决心要使这念头成为现实。

“离舷边远点,基思先生。”德·弗里斯舰长靠在舷边上厉声喝道。

“请原谅,长官。”威利一边说一边往旁边跳开一步,并擦了擦从脸上直往下流的雨水。

“全都停机。”德·弗里斯命令道。他从威利身边走过时说,“你难道连到里边躲躲雨都不知道吗?到驾驶室里去。”

“谢谢您,舰长。”他很高兴地躲了进去。一阵疾风吹着雨点斜扫着航道的水面。雨点打在轮机舱的窗户上发出击鼓似的砰砰声。

“舰艉报告,正后方100码处有一个航道浮标。”格拉布奈克喊道。

“我看见了。”舰长说。

马里克通过望远镜仔细观察下游的航道,身上的雨衣直往下滴水。“一艘潜艇在顺航道行驶,舰长。航速10节,距离1000码。”

“很好。”

“舰艉报告有一艘战列舰和两艘驱逐舰正逆航道驶过峡口,长官。”电话传令兵报告道。

“这里成了第42街和百老汇了。”德·弗里斯说。

威利从驾驶室里望着外面波浪滔滔的航道,心想:“凯恩号”已陷入困境。强风吹得她正迅速地朝下游的航道浮标移动,在不停地上下起伏的航标与船坞里的舰船之间已没有什么回旋余地。那艘战列舰和那艘潜艇正快速地从两侧挤过来。

德·弗里斯毫不惊慌,快速地向轮机与舵手发出连串指令。威利对这些指令的用意完全不理解。但其结果是“凯恩号”做了个弧线形倒车调转了舰头,成了顺航道方向行驶,远离了那个航标,跟在那艘正在离港的潜艇后面成一线行驶。在此期间,那艘战列舰及其护航舰已从左舷从容通过。威利观察到没有一个水兵做任何评论或显得经见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他断定在他看来一个十分棘手的难题在一个有经验的水兵那里不过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马里克跨进驾驶室,拿起搭在舰长座椅上的一条毛巾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真倒霉!这种普吉特海峡的天气。”他看见威利在一旁闲站着,一副少见的无所事事的样子,问道:“你究竟呆在这里面干什么呀?你本该在右舷边上值勤了望的——”

“舰长让我进来躲躲雨。”

“哼,你大概是妨碍他了。出来吧。你不会融化掉的。”

“很高兴,长官。”威利跟着他走到外面的风雨中,对自己事事都出错气恼之极。

“从刚才的倒车掉头操作中学到点什么了吗?”马里克望着航道下游问。

“好像很稀松平常嘛。”威利说。

马里克放下望远镜,看着威利,神秘兮兮地龇牙一笑,“基思,你以前从未在舰桥上呆过吧?”

“没有,长官。”

马里克点了点头,继续用望远镜搜索航道。

“怎么啦,”威利擦着眼睛上的雨水,问,“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吗?”

“啊哈,没有,没有,”马里克说,“任何一个海军少尉都能像那个老头一样操纵这艘军舰。我原以为你会毫无道理地认为那很了不起呢。”他又咧嘴一笑,走向舰桥的另一侧。

疾风急雨刚过,又复丽日当空,“凯恩号”平安驶离了航道入口。威利下岗后走到前甲板上欣赏钻石海岬与瓦胡岛上的青山。“凯恩号”以20节的航速在平静的蓝色海面上破浪前进。威利对这艘破旧的扫雷舰的轻快速度颇感异乎寻常、喜出望外。这艘锈迹斑斑的老兵舰尚未完全失去其驱逐舰威武雄壮的气概。甲板在剧烈地左右摇摆,舰艏冲起的波浪溅起晶莹的浪花,威利为自己丝毫不感到晕船而感到自豪。自从他登上“凯恩号”以来,这是他头一次有了几分快意。

然而,他不该到下面去喝咖啡。基弗抓住了他,派他纠正出版物里的错误。这是通信工作中最最乏味的琐事。威利讨厌红墨水、剪刀与气味难闻的糨糊,以及那繁琐的、改不完的错误:“第9页,第0862段第3行,将‘所有订定的枪炮演习’改为‘由美国海军舰队7A所订定的所有枪炮演习’。”他可以想见全世界有数以千记的海军少尉正在竭尽目力,弓着背,干着诸如此类无足轻重的蠢事。

他俯在铺着绿色呢子台布的长桌上工作时,随着舰体的颠簸而上下起伏的桌子使他开始心烦意乱。他气恼地注意到基弗扔给他的那一大堆修改文件中,有一些已十分陈旧。其中有一些是他几个月前就已记入太平洋总部的材料汇编里的。有一次,他干着干着突然扔下手里的钢笔厌恶地叹了声气。他花了一个小时一丝不苟地抄录了一批用钢笔改过的文字,而在那堆文件的下面,就有代替它们的新印出来的文稿。“真见鬼,”他对正在他旁边解译电函的卡莫迪说,“难道基弗从不抄录修改过的文稿吗?这都是些自上次战争以来堆积起来的东西。”

“基弗上尉只顾忙着写他的小说,哪有时间干这个。”卡莫迪怨恨地说,捋了捋他那刚刚长出来的小胡子。

“什么小说?”

“反正写的是小说之类的东西。夜里,他总是半夜半夜地在舱内踱来踱去、自言自语,吵得我难以入睡。而后,在大白天里他却呼呼大睡。不过,他用这该死的译码机工作起来比谁都快。他在岸上研究过半年这玩艺儿。他能用一两个小时把一整天的往来函电处理完。可是咱们的进度总是滞后,大约有百分之九十要由你、拉比特和我来完成。我认为他可不是个好搭档。”

“你看过他那本小说吗?”

“嘿,我连大作家写的小说都没时间看。我为什么要在他的那些废话上费工夫?”卡莫迪激动地用拇指抚弄着他那蓝黄两色的安纳波利斯戒指。他起身给自己倒了点咖啡。“来一点吗,哥们?”

“谢谢——喂,我说,”威利说着,接过那杯咖啡,“这种工作对他这样有才气的人肯定是枯燥得要命。”

“什么才气?”卡莫迪在一把椅子上坐下。

“他是个职业作家,卡莫迪。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他曾在杂志上发表过一些小说。戏剧协会还准备把他的一个剧本搬上舞台呢——”

“那又怎样?他此刻是在‘凯恩号’上,与你我一样。”

“他如果在‘凯恩号’上写出一部伟大的小说,”威利说,“那将是比译出一大堆函电对美国的贡献还大得多——”

“他的任务是通讯,不是给美国做贡献——”

基弗穿着内衣进了军官起居舱,走到放咖啡的那个墙角,“孩子们,干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长官。”卡莫迪忽然卑躬屈节地说,一边推开面前的咖啡杯子,一边拿起一份密码电函。

“只不过,我们认为您应该换换口味译点电函了。”威利说。他不怕基弗的军阶比他高。他知道这位通讯官对这种级别的区分持嘲笑态度。他本来就很尊重基弗,现在知道他正在写小说,对他的尊敬陡然又升高了许多。

基弗微笑着走到桌前。“怎么啦,43级大学生,”他懒洋洋地往一张椅子上一坐,“想找随军牧师谈谈了?”

卡莫迪依然低着头没有抬眼看他。“编译密码是一条小船上的少尉军官所执行的公务的一部分,”他说,“我并不介意。每一个在岗的军官都应该学会通讯的基本要领,而且——”

“给我,”基弗说着,喝干了他的咖啡,“把那个译码机给我。我一直在熟睡。你去学习《海军条令》吧。”他从卡莫迪手中将那译码机夺了过去。

“别呀,我能干的,长官。我很高兴——”

“快点去吧。”

“唉,这真是,谢谢您,长官。”卡莫迪站起来向威利干笑了一笑就出去了。

“这下他就高兴了。”基弗说。他开始开足译码机的马力大干起来。正如卡莫迪所说,他的速度简直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他告诉我您正在写一部小说。”

基弗点点头。

“已写完不少了吧?”

“大约40万字中的40000字。”

“哇呀,真够长的。”

“比《尤利西斯》(注: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的传世之作。《尤利西斯》被认为是意识流小说的开山之作,是20世纪一部举世瞩目的奇书——小说发展史上的一座里程碑,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英语文学著作”。——译者注)长,比《战争与和平》(注:俄国伟大作家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Lev Nikolaevich Tolstoi,1828—1910)最负盛名的长篇小说之一。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问世至今,一直被人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小说”。——译者注)短。”

“是一部战争小说吗?”

基弗讽刺地微微一笑,“故事发生在一艘航空母舰上。”

“有书名了吗?”

“是的,一个暂定名。”

“是什么名?”威利十分好奇地问道。

“书名本身并不说明什么。”

“那我也想听听。”

基弗犹豫一下,慢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民众啊,民众》。

“我喜欢这个书名。”

“认出来了?”

“是《圣经》里说的,我想。”

“出自《约珥书》‘处于抉择深谷中的众生啊,众生’。”

“对,我现在就预定第100万册,要亲笔署名的。”

基弗像一个被奉承的作家似的由衷地微笑着对威利说:“我现在离那还远着呢。”

“您一定会成功的。我现在可以看一些吗?”

“也许可以吧。当它更像样时。”基弗一直没有停止译电码。他已译完第三份函电,开始译第四份了。

“您译得可真快。”威利赞叹道。

“这也许就是我让它们堆积着的道理。这就像第一千次给小孩儿讲《小红帽》(注:格林兄弟(雅科布·格林Jacob Grimm,1785—1863、威廉·格林Wilhelm Grimm,1786—1859)共同编成的童话故事集《格林童话》中的名篇,与《灰姑娘》《白雪公主》等,已成为世界各国儿童喜爱的杰作。——译者注)的故事一样。这东西起初用起来就像婴儿学步,既笨拙又乏味,但重复多了就会疯狂起来了。”

“海军的大部分工作都是重复。”

“即使有百分之五十的无效动作我都无所谓。通讯工作百分之九十八是无效劳动。我们带着112种注册出版物。我们大约只用6种。但其余的全都需要改正,每月都要重改一次。就拿译的函电说吧,与本舰有关的函电每月最多大约只有四份。譬如关于奎格少校的命令,有关扫雷演习的电报等。我们拼命搜集的所有其他垃圾,都是因为舰长出于求知的好奇心想探听舰队的活动。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你可知道,他可以在军官俱乐部里漫不经心地对他的某个同班同学说:‘喂,我希望你会乐于为南方主攻舰群下一次的向前推进作掩护。’这使人听着他似乎是舰队司令们的朋友。我亲眼见他这么干过十几次了。”

他边说边飞快地解译电码。威利被他这种似乎漫不经心的快速度迷住了。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完成了威利一小时都无法完成的工作,而威利还是所有少尉中速度最快的。

“我弄不懂你是用什么方法完成那些东西的。”

“威利,你难道对海军这一套还没有弄明白吗?全都是儿戏。最高当局里几个头脑灵光的人物已把全部工作分成了许多小块,让那些近乎白痴的人每人负责一小块。在和平时期这种设想毫无问题。一小撮杰出的年轻人加入海军,希望总有一天能熬出个海军司令当当,而他们无一例外地都会成功,因为没有竞争。除去这部分人之外,海军里剩下的都是些只有三流角色才肯干的三流职业,风平浪静地服上二十或三十年的苦役换取一点差强人意的生活保障。有哪个自尊自重、甚至才智平常的美国人愿意参与这样的生活?更别说那些才智优异者了。是啊,现在战争爆发了,成群的有才气的平民百姓一窝蜂地拥进了海军。他们在短短几周内就掌握了那些近乎白痴的家伙用几年的苦功才能掌握的东西,这有什么可奇怪吗?就以译码机为例,海军里那些勤苦工作的碌碌之辈,一小时也许能用它们译出五六份函电,而任何一个半吊子的预备役通信兵,都能学到每小时译20份。难怪那些奴隶式的家伙要嫉恨我们——”

“这是你的歪理,异端邪说。”威利既觉得震惊又感到困惑。

“绝非歪理。这是明明白白的事实。无论是编译密码这一块,机械工程这一块,还是枪炮这一块——你会发现它们全都被简单化、规范化了,你只有在疯人院里才找得到干不了这种活儿的傻蛋。你必须牢记这一点。因为它说明了,并且使你顺从了海军所有的条令,所有必交的报告,所有对记忆与服从的强调,以及所有标准化的做事方式。海军是一个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你如果不是白痴而又加入了海军,那么你只有装作是个白痴才能运作自如。你原有的智力告诉你的所有那些捷径、秩序及常识性的变化都是错误的。你必须学着打破它们,经常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要把你的思想降低到爬行的速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出错了——好了,卡莫迪老弟的往来函电都清理完了,”他补充说,把那摞电稿推到一边,“要不要我把你的活也干掉?”

“不用了,谢谢您,长官——您对海军的评论可相当辛辣呀——”

“不,不,威利,”基弗诚恳地说,“我对设计的整体是赞同的。我们需要一支海军,而在一个自由社会里要经营海军别无他法。要看清真实的图景只需花一点时间,我现在把我的分析成果传授给你。你有智慧和功底。用不了几个月你就会得出和我同样的结论。你还记得苏格拉底让那个奴隶用一根小棍在沙地上演算出同底等高的正方形面积是等腰三角形面积的两倍的事吗?一个自然的事实经过一段时间就会自行显现出来。你很快就会发现它的。”

“所以这就是你解决舰上生活难题的方法了?‘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

基弗微笑着点点头,说:“这是忠顺记忆力的绝好证明,威利。你终究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海军军官的。”

几个小时之后,威利又回到舰桥上与马里克同值中午12点至下午4点的班。德·弗里斯舰长在驾驶室右侧他的那张窄椅子上打盹儿。放在椅子下面甲板上的小白铁托盘里盛着他吃剩下的午饭:一块掰开的玉米松糕、一些瑞士牛排碎渣和一个空咖啡缸子。天气晴朗炎热,海浪翻起白色浪花。“凯恩号”剧烈地摇摆着,发出吱吱的响声以15节的航速破浪前进。电话铃响了。威利接电话。

“前锅炉舱请求放烟。”电话那端一个嘶哑的声音说。威利向马里克重复了这一请求。

“同意。”值勤军官看了看桅杆上飘动的旗子说。烟囱那边传来隆隆的声音,滚滚的黑烟涌了出来一直朝下风头飘去。“这是个排烟的好时机,”马里克说,“风是横向吹的,正好把烟灰全都吹走。有时候为了调正风向,你不得不先改变航线,然后再请求舰长批准。”

军舰猛烈而持久地摆动了一下。舵手室甲板上的橡胶垫子一下子全滑到了甲板的一侧,堆成了一堆。威利紧紧抓住一个窗户的把手,舵手则在全力抢救胶垫。“风横向劲吹时舰体大幅度摇摆是很自然的。”他说。

“这些旧舰船就是在干涸的船坞里也照样摇摆,”马里克说,“船头干舷高度太大,船尾太重。完全是因为那扫雷装备,稳定性相当差。横向风真能把她吹翻。”他悠闲地走出舵手室,来到右舷边上,威利也跟了出来,很高兴有机会享受拂面的清风。在狭小闷热的驾驶室里,船的摇摆使他很不舒服。他决定在值勤的大部分时间里就呆在舱外露天里。这会使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漂亮。

那位海军中尉不停地观察着海面,有时用他的双筒望远镜扫视大片海平面。威利亦步亦趋地像他那样做,可是海面上空无一物,不久他就腻烦了。

“马里克先生,”他说,“您觉得基弗先生这个人怎么样?”

中尉吃惊地侧目看了他一眼,“他那可恶的头脑太敏锐了。”

“你认为他是个好军官吗?”威利知道自己越礼了,但克制不住强烈的好奇心。中尉又将望远镜举到眼前。

“过得去罢了,”他说,“与咱们这些人一个样。”

“他似乎不太看得起海军。”

马里克哼了一声,“汤姆看不起的事情多了。将来得让他到西海岸去见识见识。”

“您是西海岸人吗?”

马里克点点头。“汤姆说那是留给人类学家研究的最后一块原始地区。他说我们是一群只会打打网球的白种野蛮人。”

“您战前是干什么的,长官?”

马里克不安地看了看正在打盹的舰长,“捕鱼。”

“是商业捕鱼吗?”

“喂,基思,值班时间不是让我们漫无目的的闲聊的。你如果对这艘军舰或值班有什么问题那当然另作别论。”

“对不起。”

“舰长对这种事不甚严格。但值班时还是专心些为好。”

“那当然,长官。只是没什么事发生,所以——”

“一旦有事发生,一般都来得很快。”

“对,对,长官。”

过了一会儿,马里克说:“那儿有情况。”

“哪儿,长官?”

“离右舷一个罗经点。”

威利将望远镜对准那个方向。在彩虹般闪亮的浪尖后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他想可能有两个,不,三个淡淡的黑点,像下巴上没刮掉的胡茬子一样。

马里克叫醒舰长:“发现三艘驱逐舰的桅杆,舰长,在会合点以西大约3英里处。”

舰长像嘴里含着东西似的含糊地说:“好的,加速到20节靠近它们。”

那三根头发丝似的黑影变成了桅杆,随即舰体也显出来了,那几艘舰船不久都清晰地呈现在眼前了。威利对这些侧影很熟悉:三根烟囱,第二根与第三根烟囱之间有轮廓不整齐的空隙;细弱的3英寸火炮;倾斜的平甲板;舰艉处怪模怪样地装着两台起重机。它们是“凯恩号”的姊妹舰,两个混蛋驱逐扫雷舰。舰长伸了伸懒腰,从驾驶室走到舰桥的翼台上。“看看它们是哪些舰?”

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抓起一个长筒望远镜努力看那些舰船的舰艏号码。“弗罗比歇尔——”他说,“琼斯——摩尔顿。”

“‘摩尔顿’!”舰长惊叫道,“再看看。她该在南太平洋上啊。”

“DMS21,长官。”恩格斯特兰德报告道。

“你知道什么。嘿,‘萨米斯公爵号’又和咱们在一起了?发信号告诉他们‘德·弗里斯向铁公爵致敬’。”

信号兵开始忽闪起一个装在旗袋上的大型探照灯。威利拿起那个长筒望远镜对准“摩尔顿”。那三个字母DMS(驱逐扫雷舰)靠得越来越近了。威利觉得他看见了在舰桥围栏上趴着的凯格斯那张可悲的长脸。“‘摩尔顿号’上有个我认识的人!”他说。

“好啊,”德·弗里斯说,“这可使这次行动更加容易了——继续行驶,史蒂夫,跟在‘摩尔顿’后面,保持1000码距离,排成疏开纵队。”

“是,遵命,长官。”

威利曾经是弗纳尔德楼操纵信号灯的冠军。他为自己能用摩尔斯电码每分钟发八个字而自豪。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由他操纵信号灯更自然的事了。所以,恩格斯特兰德刚松手,他就向“摩尔顿”发开了信号。他要向凯格斯致意,而且他还以为显显他在摩尔斯电码方面的本事也许会使舰长对他的看法稍稍升高一些。信号兵——恩格斯特兰德和两名助手——惊呆了,直瞪瞪地看着他。“别担心,小家伙们,”他说,“我会发。”水兵们都一样,他想,把他们那点小技艺当成大宝贝,看见一个军官能干得如同他们一样在行就心生嫉恨。“摩尔顿”的回复信号发过来了。他开始拼出“你—好,凯—格—斯——多——么——”

“基思先生,”耳边传来舰长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呢?”

威利住手停发信号,但手仍留在信号灯快门的操纵杆上。“只是想向我的朋友问好,长官。”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我明白了。请把你的手从信号灯上拿开。”

“是,长官。”他使劲拉了一下信号灯的操纵杆,服从了舰长的命令。舰长吸了一口长气,又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以忍耐的口气说:“我应该向你讲清楚一件事情,基思先生。本军舰上的通讯设施与大街上的公共付费电话可不一样。舰上只有一个人有权决定发什么信息,而那个人就是我本人,所以今后——”

“这又不是什么正式信息,长官。只问个好——”

“讨厌,基思,你等我把话讲完!本军舰无论在什么时候,出于什么理由,要发出无线电信号或视觉信号,不论信号发出的方式是什么,就都是正式通讯,对此,我,只有我负这个责任!现在,你清楚了吗?”

“真对不起,长官。我刚才真的不知道,不过——”

德·弗里斯转过身,对那个信号兵咆哮道:“真他妈的该死,恩格斯特兰德,你是不是值着班就睡着了?那个信号灯是你的责任。”

“我知道,长官。”恩格斯特兰德低下头说。

“虽然这是因为某个军官碰巧不知道通讯程序,但这不能成为你的借口。即使是副舰长要动那个信号灯,你也要一脚把他踢到舰桥那边去,远远地离开信号灯。倘若再发生这样的事,就罚你十次不准上岸。放机灵点!”

他大步走进驾驶室。恩格斯特兰德责怪地看了威利一眼,走到舰桥的另一侧。威利凝望着大海,脸上直发烧。“好个乡巴佬,真是个愚蠢自大的大乡巴佬,”他心里骂道,“找一切借口显示自己有多了不起。故意找信号兵的茬儿好让我更受羞辱。不折不扣的迫害狂,妄自尊大的普鲁士家伙,蠢货!”

10 丢失的电报

那几艘扫雷舰于凌晨4时正排成一条彼此相距1000码的斜线,开始布放扫雷装置。威利走到舰艉上观看着。

他看不出眼前的活动有任何意义。那套装备是一团纠结在一起的脏兮兮、油腻腻的缆绳、钩环、浮标、绳索与铁链。六七个舱面水兵光着脊梁在马里克的监视下来来回回地忙着,一边在起伏颠簸的舰艉上四处与那堆破烂较劲,一边沙哑着嗓子喊叫着,警告着,用语的下流污秽不堪入耳。军舰大幅摇摆时,海浪刚好打到他们的脚踝上,海水在扫雷装备四周激荡。在威利看来,那场面简直就是一片混乱和惊慌失措。他推测“凯恩号”的水兵们根本不适合他们的工作,而是正在证实古老的格言:

当遭遇危险或疑点,

跑圈,尖叫并呼喊。

这样大呼大叫了20分钟之后,那位指挥这场战争之舞的副水手长,一个矮胖结实,声似蛙鸣,性急如火,名叫贝利森的小头目高声报告道:“马里克先生,右舷一切准备完毕!”

此时,攀附在一台巨大的蒸汽起锚机上避水的威利心里怀疑那堆一团乱麻似的东西算什么“准备完毕”。

“基思,”马里克厉声喝道,“快离开那起锚机。”

威利跳下来时,正好赶上一个海浪打上甲板,打湿了他小半截裤腿。他涉水走到后甲板船室的梯子前,爬上去观看下面的工作会如何进行。水兵们将一个蛋形扫雷器挂到一台吊车上。随着马里克一声口令,他们把那套装备整个地从船侧抛入海中。顿时,沉重铁器的撞击声,铁链的嘎嘎声,浪花的拍打声,水兵们的喝骂声,蒸汽的喷射声,起锚机转动的吱吱声,乱哄哄的奔跑声汇成了一曲不堪入耳的华彩乐章,随后是一片骤然降临的寂静。扫雷器从右舷干净利落地呈扇形向外展开,缓慢下沉,水面上的红色浮标标示出它所在的位置。紧密地绕在起锚器上的锋利的钢索均匀地放开。一切都像扫雷手册中的示意图一样,井井有条,毫厘不差。

左舷扫雷器的投放又是一通手忙脚乱。威利再也不敢肯定那无懈可击的第一次投放究竟是出于运气还是凭着技术。当混乱情形与污秽的谩骂声像前次一样达到高峰时,他觉得主要还是靠运气。但是经过又一轮的溅落,转动,嘶喊,咒骂,直至复归寂静——第二台起锚器像第一台一样干净利落、顺利地完成了作业。“我死也不信。”他大声说。

“为什么?”

这声音使威利小小地吃了一惊。德·弗里斯舰长正趴在他旁边的船舷上观看水兵们操作。

“啊,长官,我觉得干得相当漂亮,没别的意思。”

“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糕的一次投放,”德·弗里斯说,“嗨,史蒂夫,你怎么竟然用了45分钟?”

马里克仰面冲他微笑着说:“您好,舰长。怎么啦,我认为小伙子们干得不算很差呀,他们已四个月没干了。舰长,你看看,其他舰只甚至都还没开始放呢。”

“谁管那些乱糟糟的铁桶呀?我们在努美阿岛时只用了38分钟。”

“舰长,那可是在操练了四天之后——”

“就算是吧,明天我要求在30分钟内完成。”

“遵命,长官。”

那些满身油污,汗流不止,衣衫褴褛的水兵们手插着腰在周围站着,对舰长的批评,看上去倒是特别自鸣得意的样子。

“长官,这都是我的错。”副水手长开口说话了。接着,他开始了一番自我辩白,威利听得一头雾水,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话大致是这样的:“那左舷的畜生在我们快放切割链以免再次走那个鼻子尖时缠在右舷那个坟堆儿上了。我不得不摘掉那个钩子,弯了两条蛇鲨换上,这才在匆忙中把扫雷器放了下去。”

“好啦,”德·弗里斯说,“你难道不能摇动那个乳酒冻或者试试那个痒痒草?那样那起重机就碰不上那根粗针了,你也就不用管那个衣服架子了。这样做结果是一样的。”

“是,长官,”贝利森说,“那样可能也行。我明天试一试。”

威利的心沉了。他确信即使随“凯恩号”航行100年也不会比现在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懂得多些。“长官,”他对德·弗里斯说,“对施放扫雷器有没有规定的标准时间?”

“书上要求1小时,”德·弗里斯说,“本军舰的标准是30分钟。不过,我从来没能够让这些笨手笨脚的家伙做到过。也许你的朋友奎格的运气会好些。”

“这样使用‘标准’这个词儿倒是挺有意思的,长官。”威利壮着胆子说。

德·弗里斯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听的是海军的行话——好啦,”他对下面的人喊道,“你们扫雷支队的人听着,总起来说这次的活儿干得还不算太差。”

“谢谢您,长官。”水兵们说,相互开怀地笑了。

其他的扫雷舰此时也都放下了扫雷器,于是整整一个下午的操演便开始了。威利被一连串的急转弯、兜圈子以及队形变换弄得头晕眼花。他努力追随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次他甚至到舰桥上去请教年轻的舰务官卡莫迪,请他解释操演的各个程序。卡莫迪添油加醋地把诸如贝克尔行进、乔治行进,以及什么斑马行进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通。最后,威利还是依靠用自己的眼睛观察才弄明白,原来这些扫雷舰在假装已进入雷区,模拟着遇到了各种紧急情况和灾难。这真是个悲哀的差事,他想。当扩音器发出“停止演习。收起扫雷器”的命令时,已是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了。威利立即回到后甲板舱,想尽量多了解一些收起扫雷器的操作细节,但主要还是想欣赏水兵们的咒骂艺术。他从未听过如此精彩的话语。在热火头上时,“凯恩号”上的污言秽语颇有些古希腊酒神赞歌的气概。

他没有失望。扫雷支队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他们像是与时间赛跑似的赶着把那两套扫雷器收到舰上。他们时刻注意着其他扫雷舰桅杆桁端上挂的两个黑球,落下一个黑球说明已收起了一套扫雷器。“凯恩号”只用了15分钟便落下了左舷桁端上的黑球,不等“摩尔顿号”降下第一个黑球,“凯恩号”右舷下面的扫雷器已露出了水面。马里克中尉光赤着上身,大汗淋漓地与水兵们并肩作战。“加油啊,”他大喊道,“到现在才用了28分钟!仍是咱们最快!赶快把这个该死的大鸭蛋拖上来呀。”但在最后一分钟灾难发生了。水兵富勒正要把红色的浮标拽出水面时,失手把它掉进了海里。那浮标在舰艉后面的波浪里一沉一浮地漂走了。

其他水兵将富勒围了起来,突然灵感大发似的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其精彩纷呈的花样把威利乐得直想为他们鼓掌喝彩。马里克传话让“凯恩号”停止前进,然后缓慢倒退。马里克脱光全身的衣服,在腰上系了根绳子。“别瞎打小快艇的主意了。我游过去把那该死的东西抓回来。告诉舰长停机。”他对副水手长说。接着,他便从军舰侧面跳入海中。

夕阳已西沉。那浮标在紫红色的海浪中只是一个小红点,距离左舷约有200码。水兵们沿栏杆站成一条线,看着上尉的头渐渐地接近那浮标。此时,威利听见他们在唧唧咕咕地谈论着鲨鱼。“我5分钟前看见了一条该死的锤头鲨,”贝利森说,“即使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游泳去取那东西。为了给那老东西节省5分钟让我的屁股给咬掉——”

有人在威利肩膀上拍了一下。他不耐烦地转过身,“嗯,嗯。是什么事?”

一个电报员手里摇晃着一份电报在他身后站着。“这是刚发过来的,长官。是专发给咱们的。基弗先生说现在是您值班译电——”

威利拿过电报看了一眼。“好的,知道了。我过几分钟就把它译出来。”他把那张纸往口袋里一塞,就又朝海上望去。此时,马里克的脑袋在黑糊糊的水里几乎看不清了,他已游到浮标跟前。他在那东西周围拍打了约莫1分钟的样子,双脚击起的水花泛着白沫。随后,只见他往上一蹿,露出半截身子,挥舞着双臂。风吹来了他隐约的呼叫声:“抓住了,往回拉吧!”水兵们开始拼命往回拉那根湿漉漉的绳子。那浮标由马里克抓着破水而来。

威利兴奋不已,奔下舷梯向舰艉跑去。他一脚没有踩稳,摔倒在溜滑的甲板上。一个暖洋洋的海浪打在他身上,把他打了个透湿。他站起身,吐着嘴里的海水,一把抓住了一根救生索。那水淋淋的浮标哐当一声落在了甲板上。“把右舷的黑球降下来!”贝利森喊道。马里克的头在螺旋桨护板附近冒了上来,十几只手臂伸了过去。他也爬上来了。

“我的老天,长官,您根本没必要这么干啊。”贝利森说。

马里克喘着粗气,问:“回收用了多少时间?”

电话传令兵说:“算上把浮标弄上来的时间总共用了41分钟,长官。”

“把他们全打败了,长官。”一名水兵指着海面说。其他舰的桅杆桁端上的黑球还在那里挂着呢。

“太好了,”马里克满脸堆笑地说。“要是那些铁匣子中有一个胜过了咱们,那就等着没完没了地挨训吧。”他一眼看见了落汤鸡似的威利,“你他娘的怎么啦,基思?你是不是也跳下去了?”水兵们这时才注意到威利,偷偷地笑着。

“看你看得太着迷了,”威利说,“干得太漂亮了。”

马里克用他的手掌抹去他那宽阔的棕色胸膛和肩头上的水,“瞎说,我一直在找借口下去游一游呢。”

“你不担心鲨鱼吗?”

“只要你不停地活动着,鲨鱼是不会来找你的麻烦的。他妈的,”这位中尉说,“如果让铁公爵萨米斯在收扫雷器上赢了他,我宁可将来见不到他而碰上鲨鱼——走吧,基思,你和我都需要换换衣服了。”

威利把他那湿透了的咔叽制服往弹药舱的角落里一堆。他已把口袋里那份电报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几艘军舰连着又操练了两天,那份电报在揉成一团的咔叽制服里早已被泡烂了。

天气晴和,威利因为有各种新奇的扫雷器具,电力操纵的、锚定的、音响控制的等不同的扫雷器具作为娱乐,他发现自己像一个兴致勃勃的观光客一样在旅途中玩得非常开心。他在舰桥上值勤时极力取悦德·弗里斯舰长,使得两人相处得好多了。他把汤姆·基弗的格言“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作为他的行事准则,像话剧演员一样扮演着一名挣扎奋进、过分认真的海军少尉。他笔直地站立整整四个小时,毫不懈怠地凝望着海面。除非有人跟他说话,或报告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某个物体,他从不说话。那些东西不管有多荒唐,不值一提——漂在水上的一截木头、一个铁罐头筒、某只船倒下来的一片垃圾——他都要郑重其事地报告。舰长也总是一无例外地用高兴的语气向他道谢。他越是学得像是个勤恳苦干的笨蛋,德·弗里斯就越喜欢他。

舰队于第三天进入一个海滩附近的浅水区,扫除了一些教练雷。威利直到看见翻着白沫的蓝色海浪上漂着一个带刺的黄色铁球时,才意识到:那些离奇的索具和扫雷器具根本无法让这些扫雷舰的舰长们在发现危险的时间上抢先。他对这部分表演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一次,“凯恩号”差一点没撞上一枚被“摩尔顿号”扫出来的水雷。威利心想,如果那是一枚实雷的话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呢。为此,他开始琢磨是否还要继续等六个月再向海军上将求救。

最后一次扫雷演练于日落前两小时完毕。假如在回程中以20节的速度航行,就还有机会在夜晚放下防潜网之前返回珍珠港。不幸的是编队司令官所在的“摩尔顿号”在回收过程的最后时刻丢失了一副扫雷器,花了整整一小时才把它捞上来,别的军舰只能空等着,把水兵们急得直跺脚。结果,这四艘老扫雷舰不得不在航道入口外白白转悠了一整夜。

翌日早晨,他们进港时“凯恩号”与“摩尔顿号”奉命泊在同一锚地。两舰之间刚架上跳板,威利便经戈顿批准过船去拜访凯格斯。

他一踏上那艘军舰的后甲板就被两艘军舰之间的差别惊呆了。它们的结构完全相同,但难以想像的是它们的状况却如此迥异。那里没有锈迹,没有一片片的绿色底漆,船墙和甲板一律是洁净的灰色。舷梯扶栏的绳子洁白无瑕,救生索的皮套都缝得紧紧的,呈自然富丽的棕色。而“凯恩号”上的这些东西不是破破烂烂,松弛疲软,就是覆盖着干裂的灰漆。水兵们的工作服个个干干净净,衬衫的下摆都掖在裤子里,所以飘动的衬衣下摆,成了通报来自“凯恩号”的合适的标识。威利看到了一艘驱逐扫雷舰不一定非成为“凯恩号”那种样子不可。“凯恩号”的那种样子,只是一个被遗弃者的必然现象。

“凯格斯?当然有,他在军官起居舱里呢。”值勤军官说,衣冠整洁得像是一名舰队司令的副官。

威利发现凯格斯在一张铺着绿台布的长桌旁一手拿着咖啡喝着,一手操作译码机翻译着电报,“你好啊,凯格斯老弟!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该歇一会儿了——”

“威利!”啪地一声,咖啡杯落到了托盘上。凯格斯跳起来双手握住了威利伸出的手。威利觉得对方的手在颤抖,他为自己朋友现在的模样甚感不安。他原先就瘦,现在他的体重又减轻了许多。两边的颧骨突起,苍白的皮肤好像是被硬抻到下颏似的,薄得都快透明了。头上还出现了几绺威利以前从未见过的华发。两眼周围有了黑眼圈。

“怎么,埃德,他们把你也塞进通讯组里了,是不是?”

“我上周才接下通讯官的职务,威利。我已给他当了5个月的助手——”

“现在已经是部门的头头了,是吧?干得好啊。”

“别开玩笑了。”凯格斯形容憔悴地说。

威利接过一杯咖啡,坐下。聊了一会儿之后他说:“你今晚值班吗?”

凯格斯茫然地沉思一会儿,“不——今晚不——”

“太好啦。也许罗兰还没有出海。咱们到岸上去一定把他找出来——”

“对不起,威利。我倒真想去,但去不了。”

“为什么去不了?”

凯格斯回头看了看。除了他们二人之外,一尘不染的军官起居舱里没有别的军官。他压低声音说:“因为那起锚器。”

“你们丢失的那套吗?那又怎么了?你们找回来了呀。”

“全舰人员一周不得离舰。”

“全舰人员?也包括军官?”

凯格斯点点头,“所有的人。”

“凭什么?真不可思议。谁应该对此事负责?”

“这艘军舰上的每一件事大家都得负责,威利——正是以这种方式——”凯格斯猛然挺直身子,站起来一下子把桌上的译码机扫落到地上,喊道:“啊,上帝。”除了头顶上传来的一声用力关门的闷响之外,威利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到导致他那种举动的理由。

“请原谅,威利——”凯格斯狂乱地将那台译码机塞进保险柜,锁好,又匆忙从舱壁上的一个挂钩上取下一个夹有电报译文的夹子。他望着起居舱的门,紧张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威利也站起来凝望,情不自禁地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恐惧。

门开了,一个身子挺直的瘦子走了进来。他头发稀疏浅淡,眉头紧皱,嘴巴就像一道褶皱的伤疤。

“萨米斯舰长,这——这——是我的一个熟人,长官,‘凯恩号’的,长官,基思少尉。”

“基思,”萨米斯淡然应道,伸出他的手,“我是萨米斯。”

威利刚碰到那只冰冷的手,它就缩回去了。萨米斯舰长在刚才凯格斯坐的椅子上坐下。

“咖啡,长官?”

“谢谢你,凯格斯。”

“您如果想看的话,今天上午的往来函电都译好了,长官。”

舰长点点头。凯格斯忙不迭地倒了咖啡,从夹子里抽出那些电报,一份一份地递给这位铁公爵过目,每次他都微微弓着腰,低声做一点解释。萨米斯每看完一份就一声不吭地把它交还凯格斯。这是威利在古装电影之外从未见过的奴才与主子的画面。

“我怎么没看见第367号电报啊?”萨米斯问。

“长官,我正在译那份电报时我的朋友来了。我已译完了四分之三。我再用两分钟就能译完,长官——您如果想看我此刻就译——”

“它的重要性如何?”

“是缓发电报,长官。”

萨米斯冷淡地看了威利一眼。这是握手之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表示知道他的存在,“你可以等到你的朋友走了之后再干。”

“非常感谢您,长官。”

铁公爵萨米斯悠然地品着剩下的咖啡,目不旁视,凯格斯手里拿着电报夹,一声不吭,必恭必敬地在他旁边站着。威利靠在舰墙上暗暗称奇。那位舰长终于用手帕轻轻地抹抹嘴,起身走了出去。

“万岁!”威利在门关上后低声喊。

“嘘!”凯格斯向他投去乞求的目光,然后跌坐在一把椅子里。过了几分钟,他心虚地说:“他隔着舱壁也能听见。”

威利充满同情地搂住凯格斯弯着的双肩,“诸神啊,我的男子汉,你是怎么让他把你吓成这样的?”

“你们的舰长难道不是这样的吗?”凯格斯哭丧着脸惊奇地看着他问。

“见鬼,才不呢。我是说,他自有他低等野兽的一面,但——我的老天爷呀,你们这位简直可笑——”

“别嚷嚷,威利,”凯格斯又扭头看了看,哀求着说,“哎呀,我想像所有的舰长都差不多一个样——”

“你真糊涂,老弟。你从未登上过别的军舰吗?”

凯格斯摇头,“自从我在瓜达卡纳尔岛登上‘摩尔顿舰’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作战。到珍珠港后我还没上过岸呢。”

“在这个世界上能那样把我当猴子耍的舰长还没有呢。”威利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个相当好的舰长,威利,你只是要理解他——”

“照你这么说,你也只需要理解希特勒了。”威利说。

“我会尽快到你的舰上去的,威利。也许就在今天晚些时候。”凯格斯从保险柜里取出译码机,明显地急着要开始工作了。威利只好同他告别。

在“凯恩号”锈迹斑斑的到处是丢弃物的后甲板上,在值勤军官的桌子旁,站着一个陌生人:一个礼服笔挺的海军陆战队下士,身子挺直得像个锡铸的战士,他衣服上的扣子在阳光下灼灼生辉。“这就是基思少尉。”值日军官卡莫迪对陆战队下士说。那站得直挺挺的下士正步走到威利面前,敬了个礼。“海军少将雷诺茨向您致问候,长官。”他说着,递给威利一个封好的信封。

威利打开信封,看到一张打字便条:

兹定于今晚20∶00在海军将军雷诺茨官邸为海军将军克拉夫举行招待会,敬请威利·基思少尉光临。第20航空母舰分队司令的快艇于19∶15至“凯恩舰”相接。

H.马特森上校

遵命奉请

“谢谢你。”威利说。那位陆战队下士再次敬了个僵硬的军礼,然后以一个活动玩偶的僵硬动作履行了离去的全套礼仪离开后甲板,爬下链梯,登上海军少将那带有白边舱盖的豪华快艇。卡莫迪向小艇的水手长挥手示意,那快艇便突突突地开走了。

“我的上帝,”那小个子安纳波利斯人拽着自己的小胡子,一脸敬畏地看着威利说,“您到底有什么背景啊?”

“别嚷嚷,”威利得意地说,“我是微服私访的小富兰克林·D·罗斯福。”他漫步走到前甲板上,卡莫迪那瞠目结舌的神秘样子搞得他像喝了香槟一样心里热乎乎的。

威利走到舰艏上,清凉的小风吹动着蓝色舰艏旗。他在甲板上坐下,背靠旗杆,一门心思地苦苦琢磨着刚才经过的一些场景。他在“摩尔顿号”上所观察到的情景把他对自己所在军舰的看法全搅乱了。首先,他本以为德·弗里斯是个暴君,但与铁公爵萨米斯比起来,他的这位舰长应该是个懒散的好心人。再说啦,“摩尔顿号”是海军秩序与效率的模范,“凯恩号”相形之下只是一条可怜的中国舢板。然而,那艘漂亮的扫雷舰曾丢掉过一套扫雷器;而这生锈的流浪儿却在扫雷演习中夺魁。这些事实如何自圆其说?难道丢失扫雷器只是个毫无意义的偶然事故?要不然就是“凯恩号”的工作技巧也是个偶然,一切都亏了有个渔夫马里克?在这个驱逐舰与扫雷舰杂交成的世界里,所有的条规似乎都被弄成一团糟了。他又想起了汤姆·基弗的话:“海军是由天才设计由白痴执行的杰出安排,”并且要“自问‘假如我是个傻瓜,我会怎么做这件事呢?’”他尊重那位通讯军官的头脑,而且他还亲耳听到马里克公开承认那头脑的敏锐。他于是决定,在他把这些相互矛盾的现象理出头绪、得出自己的结论之前,一定要把这些格言作为自己的指南并且要——

“基思少尉,急速到舰长室报到!”刺耳的扩音器发出的通告声使他猛然站了起来。他一边向军官起居舱跑着,一边脑子里快速盘算着舰长召见他的各种可能的理由。他猜想大概是卡莫迪将海军少将的快艇来过的事告诉舰长了。他兴致勃勃地敲舰长的门。

“进来,基思。”

穿着长裤和衬衫的德·弗里斯正坐在桌前怒形于色地看着一长串电报清单,其中有一份电报的标题被用红铅笔重重地划了一个圈。他身边站着汤姆·基弗和那个给威利送那份被遗忘了的电报的报务员。那个报务员两手揉搓着他的帽子,向这位少尉投过来一副惊恐的目光。基弗则对威利直摇头。

威利见此情景,一下子全明白了。他真想立时遁迹消失或者死掉。

“威利,”舰长用平板而和善的语气说,“三天前本舰收到一份命令本舰采取行动的电报。我是五分钟前例行公事地检查我们在海上演习时所收到的全部电报的每个标题时才发现这一有趣的事实的。我每次回港后都是这么做的。这种枯燥无味的习惯做法有时也不白做。你知道,给报务室的命令是一收到有关战斗行动的电报必须立即送交负责译电报的军官。这位斯纳斐·史密斯断言他三天前就把那份电报交给你了。是他在撒谎吗?”

那报务员脱口说道:“长官,我是在后甲板舱室交给你的,当时他们正在收回扫雷器。你肯定记得的!”

“你的确给我了,史密斯,”威利说,“我很抱歉,舰长。这是我的错。”

“我知道了。你把那份电报译出来了吗?”

“没有,长官。对不起,可是它——”

“快到报务室去把‘福克斯一览表’给基弗上尉拿来。”

“是,是的,长官。”该水兵窜出舱外。

所谓“福克斯一览表”是一本记事簿,上面有由报务员抄录的所有发给出海的海军舰艇的电报。这些电报要保存几个月,然后销毁。有关本舰的电报还须用单另的表格重抄一份。弹药舱里塞在威利的咔叽制服里正在霉烂的就是一份这样的电报。

“下一步要做的事情,汤姆,”舰长镇定地说,“就是用你平生最快的速度把那份电报译出来。”

“我会的,长官。我真的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应该担忧的理由。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也许是舰船局有什么修正意见或是——”

“好吧,咱们看看再说,行不行?”

“好的,长官。”基弗通讯官往外走时,低声责备道,“怎么搞的,威利。”

德·弗里斯舰长在狭小的舱内踱来踱去,根本不理威利。除了抽烟抽得速度比平时快之外,一点都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安。过了一会儿,军官起居舱里就响起了译码机的嗒嗒声。舰长走出卧舱,故意让舱门敞着,从基弗的背后看他旋风般地翻译那份登录在“福克斯一览表”上的电报。德·弗里斯从基弗手里拿过译好的电报,快速地看了一遍。

“谢谢你,汤姆。”他回进他自己的卧舱,关上门,“你没有一拿到它就把它译出来,真是太糟糕了,基思先生。这份电报原本会使你感兴趣的。念念吧。”

他将译文递给威利。“美国海军少校威廉·H·德·弗里斯解职后调离。乘飞机到人事局报到领受新职。急办。撤消海军少校菲利普·F·奎格的训练职务,立即前往接任新职。”

威利看完后将电文交还舰长。“我很抱歉,长官。我太愚蠢,太大意了,”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说,长官,除了——”

“史密斯交给你的那份电报怎么样了?”

“还在一件肮脏的咔叽制服口袋里塞着呢。史密斯把电报交给我时,马里克先生正游水去抓那个浮标。我将电报塞进衣袋,后来——我想我当时只注意了收回那个浮标而把它全给忘了……”这些话他自己听着都站不住脚,禁不住脸都红了。

德·弗里斯用手托着头,停了片刻,“你知不知道,基思,丢失一份作战电报有多严重吗?”

“知道,长官。”

“我看你未必知道。”舰长用手拢了拢下垂的金发,“可以想像本舰可能已经忘掉了一次战斗任务——及其所造成的一切后果。我希望你知道,在军事法庭上,对这种失职负全部责任的是我。”

“我知道,长官。”

“那好,这件事情对你有多大教训?”

“我绝不让这种错误重犯。”

“我感到怀疑。”舰长拿起桌上的一叠长长的黄色表格,“出于一个也许是不幸的巧合,我今天上午一直在填写评价你们工作表现的报告,其中也有你的。我必须在离任时将它交给人事局。”

基思少尉感到一阵震颤和惊慌。

“你认为这次事件会对你的评价报告产生什么影响?”

“这话不该我说,长官。任何人都会犯一次错误——”

“有些错误会一犯再犯,而海军容许犯错误的余地是很小的,威利。每一次行动都涉及太多的生命、财产和危险,万万马虎不得。你现在就是在海军里服役。”

“对这一点我有认识,长官。”

“坦白地说,我认为你没有认识。刚刚发生的事情迫使我对你的评价报告是‘不能令人满意’。这当然是件不愉快,令人讨厌的事情。这些表格会永远保存在人事局里。上面写的每件事情都将成为你的名字的一部分。我不愿毁掉一个人在海军里的前程,即使他并不看重这种前程。”

“我并不轻看它,长官。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为此非常痛心。我能说的话都已经说清楚了。”

“我也许现在该把关于你的报告写出来了。”舰长说。他从那一叠表格中抽出一张,拿起一枝铅笔,开始写了起来。

“我可以再说一件事吗,长官?”威利赶快插了一句。

“当然可以。”舰长抬起头,举着铅笔。

“您现在是怀着对那件事的鲜活印象写报告。我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但我想,您如果过二十四小时再写,您的措词也许会稍微公平一些——”

德·弗里斯以众所熟知的讥讽方式微笑着,“有道理。不过在我明天把这些表格交给文书之前反正都要重新再看一遍的。说不定到那时候我会更具慈悲心的,在那种情况下,我会做必要的改动。”

“我不是请求您发慈悲,长官。”

“好极了。”德·弗里斯写了几行,小字写得出乎意料地整齐漂亮。他把报告递给威利。他在总评语栏内是这么写的:

基思少尉似乎是个聪明,有希望的年轻人。他来本舰工作不到两周,已表明他有望成为一名称职的军官。但他必须首先克服对其职责有点轻忽与粗枝大叶的作风。

在这个栏目的上方,另有一行印好的文字:我认为该军官:突出——优秀——尚好——一般——较差。德·弗里斯擦掉了“优秀”边上的“√”,在“尚好”边上打了个“√”。

在海军的用语里,这就是一只黑球。军官的考评报告是一个十分可怕的工具,忍心冷酷地报告实情的指挥官为数极少。因此,一名原本是“一般”的军官在这些报表上往往被评为“优秀”。说某个人“尚好”就等于告诉人事局此人不足取。威利对这一套完全心知肚明。他在太平洋总部打过几十份这类报告。他越读这份报告,越感到气愤与不安。这完全是巧妙而恶毒的轻赞重责,绝无补救的希望。他将报告交还舰长,尽力控制着不让感情露在脸上。“就是这些吗,长官?”

“你是不是认为这个评语不公平?”

“我宁愿不做评论,长官。考评报告是您权限内的——”

“我对人事局的责任要求我提供尽可能诚实的意见。你要知道,这个报告绝非说你差。而且你还可以用一份好的报告抹掉它。”

“太谢谢您了,长官。”威利因极力压抑心中的怒火而浑身颤抖。他只想立即离开舰长的卧舱。他觉得舰长故意不让他走,纯粹是对他幸灾乐祸。“我可以走了吗,长官?”

德·弗里斯看着他,惯有的嘲讽表情里混合着无奈的悲哀。“我有责任告诉你,如果认为报告写得不公平,你有权附上一封信陈述你自己的意见。”

“我没什么要附加的,长官。”

“那就这样吧,威利。切勿再丢失作战电报了。”

“是,是的。”威利转身,刚要开门出去。

“请等一等。”

“还有事吗,长官?”

舰长把考评报告往桌上一扔,慢慢转动着他的椅子,“我认为还得考虑执行纪律的问题。”

威利狠狠地朝那位舰长和那份黄色的报表看了一眼。

“报告,至少就我狭隘的理解而言,不属于执行纪律项内,”德·弗里斯说,“利用考评报告进行惩罚否定了这个制度的价值,而且是海军部长所严令禁止的。”

“我很乐意知道这个,长官。”威利以为这话是一个大胆的讽刺,可是德·弗里斯对此毫无反应。

“我要关你三天禁闭,威利——与你耽误电报的时间一样长。这也许会使你的头脑清醒起来。”

“请原谅我的无知,长官。确切地说这对我意味着什么?”

“除了吃饭与上厕所之外不得擅离你的舱室——可我又想,”舰长又说,“罚你在弹药舱里蹲禁闭实在是残酷,不寻常,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样吧,罚你三天内不许离开这艘军舰。”

“是,知道了,长官。”

“得了,我看就这些了。”

威利转身要走时,满腔怒火中突然闪出了一个想法。他从衣兜里拽出海军少将那封邀请函,一言不发地交给德·弗里斯。舰长噘起嘴唇。“好啊,好啊。雷诺茨将军,哎?相当不错的伙伴。你是怎么认识这位将军的?”

“我是在一次社交活动中碰巧见到他的,长官。”

“他为什么偏要你出席这个特别的盛会?”

“我确实不知道,长官。”但这么说听起来太欠诚实,所以又补充说,“我会弹点钢琴。将军似乎很喜欢。”

“你真会弹钢琴?这我可不知道。在家时,我也爱吹吹萨克斯管。将军要你去,你钢琴肯定弹得很好。以后有时间我也想听你弹弹。”

“长官,只要您方便,随时乐意为您效劳。”

德·弗里斯看着那邀请函,微笑着说:“今天晚上,是吗?唉,我可不想扫将军宴会的兴致。我看你的禁闭就从明天早晨8点开始吧。这样可以了吗?”

“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长官。我不要求任何特殊待遇。”

“得啦,就这么办了。祝你今晚玩得愉快。不要把你的伤心事看得太重了。”

“谢谢您,舰长。没有别的吩咐了吗?”

“就这些了,威利。”他把那封邀请函还给少尉,威利扭头就走,出门时重重地带上了门。

威利冲上舷梯,跑回弹药舱。此刻,他清楚自己面前的道路。他在“凯恩号”上是没有希望了。新舰长将会读到他的考评报告,并永远把他当作一个靠不住的蠢货——不是基弗所讲的傻瓜,而是海军眼里的蠢货。需要做的事只剩一件了:脱离这该诅咒的“凯恩号”,另起炉灶。对他所犯错误的惩罚已由那该死的考评报告偿还了。“我能够,而且我一定要把那段评语从我的记录中抹掉,愿上帝保佑我,”他对自己发誓,“但绝不是在‘凯恩号’上,绝不在‘凯恩号’上!”他确信将军会把他调走的。有好几次,那位大人物在听完《是谁用比目鱼打了安妮的屁股》的合唱之后拥抱了他,并宣布他要尽一切努力调他去永远作他的参谋。“只要你说句话,威利!”他虽是在开玩笑,但这玩笑的内核是真实的,威利深信不疑。

他从弹药舱的一个油腻的抽屉里取出军官资格教程。他计算了当日应该学完的课目,把上午剩下的时间和整个下午都用来做教程上规定的作业,情绪低沉。晚饭后,他刮了脸,把头梳得油光铮亮,穿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好的心爱的咔叽制服,整整齐齐地去见亚当斯上尉。“请准予离舰,长官。”

亚当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眼光移到威利手中的四份作业上,微笑着说:“准了。代我向将军问好。”他接过那些作业,放进他的文件筐里。

他刚踏上通往甲板的梯子就碰见佩因特两手拿着满把揉皱发霉的邮件往下走。他问:“有我的东西吗?”

“我把你的丢在弹药舱了。这些都是在南太平洋上追赶咱们两三个月,现在才赶上咱们的旧玩艺儿。”

威利去了舰艉。暮色中,水兵们正在后甲板上围着邮递员打转转,邮递员一边叫着名字,一边递出信件和邮包。他脚旁的甲板上堆着四个装满邮件、被风吹雨打得脏兮兮的帆布邮袋。

哈丁正在幽暗的弹药舱里的床上躺着。“我是不会有任何邮件的,”他睡意矇眬地说,“那时候‘凯恩号’的邮寄名单上还没有我。但肯定有你。”

“没错,我的亲属认为我是直接到‘凯恩号’的——”威利打开昏暗的电灯。有好几封梅·温、母亲和其他几个人的来信,因路上走的时间长已被弄得皱巴巴的。此外,还有一个磨破了的长方形包裹,看上去像是本书。当他看到包裹上父亲的笔迹时,心里不禁一震。他撕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本黑皮的《圣经》,里面还露出一张揉皱的纸条。

威利,这是我答应给你的《圣经》。我欣喜地在这家医院的书店里找到一本,否则我就得请人到医院外面去买了。我想,《圣经》在医院里卖得快。如果我的字迹不甚端正那是因为我是坐在床上写的。我想,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他们明天给我做手术。主刀医生是老大夫诺斯特兰德博士。他绝对不会欺骗我。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感激他的乐观精神。

那么,我的儿子,你就好好看看《旧约·传道书》的第9章第10段,好吗?我要把它当作我对你的最后嘱言。我没有更多的话了,只有说再见了,愿上帝保佑你。

爸爸

威利双手颤抖着翻到《圣经》里的这段话:

“凡你手所当做的事,要尽力去做;因为在你所必去的阴间,没有工作,没有谋算,没有知识,也没有智慧。”

这段话的下面有钢笔画的弯曲的黑线。在它旁边宽宽的空白处,基思医生写着:“他谈的是你在‘凯恩号’上的工作,威利。祝你好运。”

威利关了灯,扑倒在他的床上,把脸埋在落满烟尘的枕头里。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趴了好大一会儿,丝毫不在意把他最后一套在岸上洗烫的咔叽制服弄皱。

有人伸手进来碰了碰他的胳膊。“基思少尉吗?”他抬头看见海军将军的勤务兵在舱门外面站着。“请原谅,长官。来接您的快艇正在舷梯下面等您呢。”

“谢谢你,”威利说。他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一只手捂着眼睛。“唉,能不能请你告诉将军我非常抱歉我今晚不能去了?我今晚好像得值班。”

“好的,长官。”那海军陆战队军士以有点难以相信的口气说,立即就走了。威利重又把脸扎在枕头里。

第二天早晨,菲利普·弗朗西斯·奎格海军少校来“凯恩舰”报到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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