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马的和母亲的结合,可以称得上是闪电式的。他只和母亲见了两次面就已经入主他家,明铺暗盖,堂而皇之地做起他的继父来。人们把这种男方进入女方家庭的婚姻,叫做招亲或倒插门女婿。这往往是寻不起女人的男人背井离乡,迫不得已才走这条路。按理说,这样的男人在村里人面前是矮一头的,可这个姓马的继父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而有这种感觉的倒恰恰是他自己。就在他们结婚的当晚,他非常想念自己的父亲,竟不由自主地来到他们的祖坟,扑向父亲的坟头,将两手深深地插进已经板结的黄土里面,似乎要把父亲从地底下掏出来,或者能真切地触摸到深埋在地下的父亲,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看到他的音容笑貌。此时此刻,一股压抑了很久的情感终于像原油一般迸发出来,他先是浑身在一个劲地抽搐,接着喉头在不住地哽咽,后来竟江河决堤一般放开喉咙酣畅淋漓地哭了出来。直到现在,他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父亲真的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母亲已经完全属于那个姓马的继父了。他在母亲的眼里完全是个多余的孩子,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对他知冷知热,关心和疼爱自己了。那天送埋父亲,也许是自己的大脑神经出了故障,也许是受了魔鬼的调唆,他不但哭不出来,竟然还放声笑了起来,真是不可思议!那天,他怎么哪么傻呢?简直是傻帽儿透顶了!平时即使大白天经过坟地,他都会心惊胆战的,今晚夜深人静,他坐在父亲的坟墓前,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就像来到久别重逢的父亲身边,倒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和温暖感,有一肚子的委曲要向父亲倾诉。就这样,他哭一会儿想一会儿,想一会儿又哭一会儿,一直哭到一双眼睛红肿了,眼前模糊了,不知不觉地睡着在坟头上,直到后半夜被冻醒时,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父亲的坟地。从这天晚上起,他彻底地告别了自己的童年。
深夜,他睡得糊里糊涂,忽然被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吵了醒来。他仔细听,那声音是从母亲的屋里发出来的,母亲像是得了重病,呻吟得非常厉害。他睡眼惺忪地过去,问母亲怎么了,感觉哪儿不好?谁知母亲这时不再呻吟了,眼前撑得高高的被子突然间倒塌了,只觉得耳边风呼地一吼,被子下面突然伸出一只胳膊来,在他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结实有力,响声十分清脆,他半个脸立刻火辣辣的,顿觉天旋地转。接着是母亲那恶言恶语的咒骂声:滚出去,深更半夜的,你个死不到好处的神经病!一时他晕头转向,差点连出去的门都摸不着了。
无缘无故挨了打,又遭到母亲无情的唾骂,他有点纳闷了,我这是怎么啦?好心好意地去问候母亲,她为啥对我又是打又是骂的?这太不可思议了!再说,那一巴掌打得也太狠了点,肯定是那个姓马的继父打的,母亲的手没有那么重,从小到大他挨过母亲无数次巴掌了,这一点他心中很有数。
这件事滞留在他心里的阴影还没有散去,第二天吃早饭时,姓马的继父却冷不丁问他究竟跟谁姓?并且还要他当即表态。他一时膛目结舌,一口正在下咽的饭正好卡在脖子里,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噎得直翻白眼,脖子伸得像大雁一样,在不住地打嗝。因为这个问题提得太突然了,还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问题,也太难以回答了。说实话,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还满满当当装着父亲,而这个屠夫似的继父,他根本还难以接纳,也许这个弯儿在短时期内还转不过来。继父一看他这副惊讶的表情,同样感到莫名的惊诧,异常窝火。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我做了你的继父也好,父亲也罢,就担当起养家糊口的责任来,今后要供你吃,供你穿,你就得无条件地跟我姓马,乖乖地叫我父亲才对。这个小杂种太可恶了。从见到我的第一天起,就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一眼,如一头桀骜不驯的乌眼牛,老是扎着一种随时随地跟人顶架的姿势,问活更是不哼不哈的,甚至很勉强地连一声叔都不叫,对我无疑怀着一腔深仇大恨。
你到底跟我姓不姓?叫我一声爸!继父不寻思倒没什么,一寻思不由得怒火中烧,他把饭碗在桌子上狠狠地一掷,瞪大两眼,咄咄逼人地问。他慌乱地回避着继父的眼睛,心里一下乱七八糟,红头涨脸的,低头咬着筷子,在那里一声不吭。于是,他把求助的目光移向母亲。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母亲竟然是一副夫唱妇随的神态,并以鼓励的口吻说,你叫呀,叫他一声爸,又矮不了你一节子。你叫不叫,不叫你说一声!说着继父呼地站起来,有种不依不饶的架势。面对这一触即发的局面,母亲慌忙站出来当和事佬,你这个没心肝的,你答应下来,今后叫他爸不就行了,还能闪了你的舌头,低了你的个头!我不叫,他不是我爸,我就是不叫!这话他完全是声泪俱下怒不可遏地大声喊出来的,其愤怒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