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海外文摘·文学版》2014年第03期
栏目:中篇小说
当我准备去北方的时候,我的车子卡壳了。七八点钟的太阳正照耀在这条公路上。我是个晃晃悠悠的人,却富有意味地挑了这个朝气蓬勃的时间点驾车北上,可火花塞或者点火线圈又或者是别的原因,让我的车直接停在了路边。
我大概离开家往北只开了一公里。我思考该怎么办,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一天,正如我无所事事的24年。而付点钱拖到修车铺就能解决的事情,我可以思考一个日升月落。
我是在我妈四处帮我托关系找新工作未得到及时回复之时发动了汽车的。我去北方的北京。我给自己列出了三个理由:第一,趁着不算老无所顾忌地离开一次;第二,老柴在那边等我;第三,等我老了不至于像张老头那样。这种一二三四的罗列习惯,是我辞职前在一个单位替领导写报告时养成的,所以证明我还没从之前的工作阴影中走出来,是的,我称这种严谨缜密的方式为“阴影”。但这些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我该考虑的是,我如何勉强将车发动然后挪到一个不会侵占道路不会被贴罚单的位置,但这件事又用不着我过多地考虑。我的焦虑就是这么养成的。
我开始打电话,在无数个“再半小时再十分钟马上就到”之后,阿图、阿蒙终于在凌晨0:30的样子,和我一起坐在路边。
我夹着阿图递给我的烟说,我的车子坏了。
阿图吸了一口烟说,去修啊。
阿蒙叼着烟说,对,去修啊。
我继续夹着没点着的烟说,我要去北京。
阿图吐了一口烟说,去买张机票啊。
阿蒙将烟蒂踩灭说,对,几百块而已啊。
阿图盯着我的烟说,你他妈的都快半小时了,一根烟还没点着。
阿蒙就笑着对我说了一句,傻X。
但是,在陈小猫的眼里,世界再傻X,我也不会是傻X。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真诚,所以你们应该明白我有多喜欢这个姑娘。
我回头看了看我的那辆雪佛兰汽车。我将它挪到了绿化带后面的一棵大树下,在路灯下暗沉沉地瞪着两只眼睛,好像躲在一头草丛里的猛兽,随时准备北上或者南下,它这副样子,简直没办法拒绝我去修车。其实还有更简单的,我回去问我妈拿点钱,然后我妈会问我怎么还没走,既然没走那就别走了,但是非得走那就带上这几件衣服还有带点矿泉水还有饼干也是必要的还有藿香正气水以防万一还有……最后的结论是,去北京旅游还是跟团坐飞机去比较好。
我依旧没有决定,因为我觉得,这一次的离开首先就是要“无所顾忌”,现在因为车子卡壳,按照“无所顾忌”的原则就是,把车丢一边,继续北上。想到这里,我心里稍稍释怀,在凌晨的烧烤摊买了三个烤玉米。
在我们啃玉米的时候,我们碰到了建国大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建国大叔和他那辆大奔没有同时出现。建国是我们这一带还算混得不错的暴发户。以搬砖拉水泥起家,现在已经成了一家工程公司的老总,并且涉及股票金融行业。但据我活了二十四年的观察,中国有钱人都是暴发户,这是群怎么样的人呢?他们都是六七十年代难得坐一回拖拉机好不容易找个隔壁村的姑娘然后闻着牛粪味喝着白开水长大,到了现在经常奔驰宝马换着开隔天找个妙龄女子闻着法国香水喝着大小拉菲老去。
建国大叔看着我们三个蹲在街边啃玉米,就像看着一群六七十年代的建国吃个馒头都能嚼出吃大餐的满足样。六七十年代真的有一群建国,我听我爸说,那时候班上老师一叫“建国”起码有一半的男生都站起来了,如果叫一声“阿国”男生就全到齐了。
阿图和阿蒙起初都异常羡慕建国大叔能开上百万的豪车,能泡比陈小猫还年轻的姑娘,但是现在阿图不羡慕了。因为有一次建国炫耀他儿子在哥伦比亚大学如何如何的时候,阿图问了一句你儿子从美国到哥伦比亚去了?建国以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的口吻说,哥伦比亚大学在美国。阿图那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哥伦比亚总统。此后,阿图经常假装不羡慕建国的豪车美女,而且还要和我一起批判他。
建国和我们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阿图就盯着建国的裆部对我说,你说,他有没有艾滋病?
我说,阿图,这个我真不知道。
阿图看着阿蒙说,你觉得呢?
阿蒙眼睛还盯着建国大叔的背影,然后突然回过神说,你他妈才有艾滋病。
阿图说,这德行和他儿子一样,就是老子和儿子泡的妞都一样年轻。
阿图同样看不惯的还有建国的儿子,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儿子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而阿图连哥伦比亚大学在哪都没搞清楚。阿图觉得像我这样富有思想喜好写作的人也应该唾弃这种公子哥,但是建国儿子也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里的其中一员,并且回国后经常请我吃饭唱歌消遣,我也不能因为阿图陪我蹲马路而骂建国儿子是个王八蛋。于是,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啃玉米。
在我们无所顾忌地无所事事的时候,坐在路边面无表情地能把玉米啃出一个个图案,然后看着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呼啸而过。这个时候,我想起了美国的一部公路电影《末路狂花》,电影里的两位女主人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驾驶着一辆敞篷汽车,一路向南,她们要一路开到墨西哥去,这种场景和情怀,让我觉得我的那辆雪佛兰汽车应该立即一路北上。在我们讨论起《末路狂花》这部影片的时候,阿蒙说这是他对美国公路电影的最初认识,影片传达的不自由宁愿死的精神符合现代年轻人的想法,阿图认为,这部影片里“女主角在酒吧外面被一个二流子男人摁在车头准备实施强奸”的这段才是影片的精华所在,我和阿蒙一致觉得,这种桥段可以在任何一部色情电影里寻找到,阿图摇摇头说,不一样不一样,色情电影里表达的是性,而《末路狂花》里表达是人性。
在和阿图谈到人性的时候,已经凌晨两点半,这时候已经没有人,但性保健店还开着幽暗的灯光。我们从人性谈到了人生,我以前和陈小猫经常谈论这个话题,我们一致认为,人生是一场充满未知的旅程,后来我们发现很多人早就说过这句话,这甚至已经成为一句烂俗的话,于是我和陈小猫对人生的定义就动摇了。阿图阿蒙一致认为,人生基本就是“工资太低领导太傻贪官太多房价太高女朋友太势利洗浴中心小姐哪个最漂亮今天麻将如果不这么打就可以赢了”,谈完这一长串的人生总结,他们就将一包“利群”香烟给抽完了。
阿图和阿蒙依旧不知道“我要开车去北京但现在车坏了要如何毫无顾忌地一路北上”这个问题。但是他们说,他们得回家去睡觉了。他们两个在打完麻将之后,莫名其妙地和我在路边待了两三个小时,我得从内心深处完全没有客套地感谢这两个人。我说,去你妈的走吧。他们非常理解我的感谢,走之前和我说了半小时附近有哪几个地方可以开钟点房里面有怎么样的妹子价格可以砍到五折以下,然后他们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走了。他们走的时候,总会带走一点东西,直到有一天这点东西没有了,他们就不会再来了。
这时候,我的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张老头打来的。我说,张大爷你怎么还没睡?张老头说,我刚起床啊,今天起晚了。然后张老头就问我第一站到哪里了,我想也不想说,到上海了。张老头就让我描述上海是怎么样的,一路看到了哪些风景。我和张老头说了半个小时,张老头也不愿意挂电话,张老头的意思是我可以实况重播一下我一路开到上海的情景。我想了想说,张大爷我现在正在开车。张老头说,没事开车我还是可以听着。听到这话,我就把电话给挂了。
凌晨四点多,我发现有一条短信,是西瓜在两点多的时候发来的,她说:“这个凌晨,也许你已在某一个旅馆悄然入睡,也许正在某条高速安静飞驰,距离上的越来越远,却让思念越来越近。祝你在路上愉快。”西瓜是中文系的大四女生,我的脑海里顿时浮现一批的中文系女生,中文系的女生比中文还难懂。
看到西瓜的短信,我就突然想到了陈小猫,我发现之前的整整一天都没有陈小猫的消息,于是我赶紧打电话过去,里面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陈小猫在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开机,她说不想整夜被手机辐射导致变成一个大傻X,这点我很能理解并且赞同她,我打个电话就想看看她是否关机了,她关机了,我就安心了。
于是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我打开车门,爬进车内,将车窗开一缝隙,然后半躺在车内。我想,我一定要睡在车里,睡在这条能通往北京的道路边。这就像一个仪式一样,若干年后,我向别人述说起来的场景就是,当我年轻的时候,我一个人开车去北方,出发前就睡在车里,那种醒来睁开眼睛就可以发动汽车挂挡踩油门的快感,是你们永远无法理解的神经质般的自由,然后省略了车子卡壳的事情。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能决定,醒来就去修车。此时,日光浇灭了所有路灯,整个世界晃眼地亮起,然后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