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11期
栏目:文学中国
一步,一拐;一拐,一步。心里一美气,瘸腿竟不耽搁行程。拐上一道梁,光棍岁球球就想把有些疲软的身子撂倒在一面向阳坡上,顺顺气,舒舒筋。瘸的是左腿,就用手把瘸腿盘到了裆里,拿右腿抵住了前面的土埂子,把屁股妥实地安顿在一个松软的干土包上。想到自己终于被乡粮站聘为专门验收公粮的验粮员了,好歹也算个半脱产的干部,就感觉天上的云儿飘得很美,半山腰的鸟儿飞得也爽。浑身一放松,就吱吱吱地吸了几口旱烟。在吐出的烟圈里,他恍惚看到了肥肥美美的寡妇牛翠翠,神儿就一愣,一愣,又一愣。
岁球球没忘记寡妇牛翠翠放出的风:要改嫁,就改嫁给验粮员,缴皇粮就不用愁了。庄户人对公粮这个叫法总觉得拗口,习惯了祖上千百年传下来的叫法:皇粮。岁球球叹了一口气,皇粮啊皇粮!没想到我瘸子岁球球因了皇粮,倒有指望讨个柔柔软软的老婆,尽管是个二茬货,总比没货好啊!腰杆子到挺起来的时候了。
一美气,就有了表达点啥的欲望,于是既扮男又扮女,哼起了秦腔《花亭相会》里高文举和张梅英的对唱。扮男腔时就放了喉,扮女调时就仄了嗓,而且模仿的是牛翠翠的声调:
“观丫鬟好像梅英姐(男),
观状元好似高学生(女)。
这才是柳叶弯眉杏子眼(男),
连自己人儿认不清(女)
……”
向阳坡已经离村子不远,周围七沟八梁的土地都是尖山村的。夏收后的地皮光秃着,像瘦和尚干瘪的脑袋,容不得哪怕一只饿虱子藏身。一打眼,还真瞅见了寡妇牛翠翠。牛翠翠老远就给她扬汗巾。岁球球发现寡妇牛翠翠对他的态度出奇地好,这使他有些受宠若惊,就觉得牛翠翠站在收割过的麦茬地里,简直就是一株艳丽、饱满而诱人的山丹丹。呼地一下,岁球球的身子就弹了起来,臀部像是安装了跷跷板,牛翠翠在那头一踩,他这头就弹起来了,像一株红高粱一样坚挺地立在徐徐的小南风中。岁球球纳闷,自己一个瘸人,身手啥时候这么利索过?撑手,展腿,抻腰,翻身,竟是猴子一般利索了一回。
平时牛翠翠瞅着了岁球球,可不是这副嘴脸,像挨着膻气味似的,老远就把圆实的大蒜瓣臀部一拧,扭过脸去。当年,牛翠翠和男人赵全德是自由恋的爱,感情好得不得了,两口子那热乎劲,那才真像《花亭相会》里的高文举和张梅英,赶集、下地、缴皇粮都是出双入对。赵全德在小煤窑瓦斯爆炸中丢掉性命以后,伤心的牛翠翠还跳了两次崖,都让人给拦住了。后来就风闻寡妇牛翠翠和村里的几个男人说不清楚,还听说为了供两个娃儿上学成材,她偷偷溜到城里的夜总会卖过几次身子,便宜,一次也就几十元,最后因年龄偏大被老板劝了回来。种田人心里都亮清,牛翠翠那是让紧日子逼的。如今这日子,十个贞节烈女能逼出八个娼妇来,比如她和苟犊子的关系,基本摆在明面上了,牛翠翠家的重体力活都让苟犊子——尖山村的村副扛了起来。苟犊子是啥人物啊?在这小小的尖山,不是人物也得算是个人物了。苟犊子长得像个生铁疙瘩,一身蛮力气,村里有啥不平事,村委会费尽九牛二虎的气力都解决不了,他一声大吼就能把事情摆平,矛盾双方就像见了刺猬的菜花蛇,缩着脖子不敢做声。因此,苟犊子实际上发挥着连村长马奔仓同志都不可能履行的职能,村副的名号也就由此得来。苟犊子和牛翠翠一起黏糊可以,却娶不了,要娶,老婆马莲花必然喝敌敌畏。有了苟犊子,牛翠翠对外就把心儿收得紧。前村后庄的男人惦念牛翠翠的人很多,那惦念像火苗一样舔得骨子都有些发酥,但有了苟犊子这个挡箭牌,男人们只能生生的,愤愤的,大口大口地吞咽唾沫。
而这次,牛翠翠老远就喊,大兄弟你回来了。
岁球球赶紧答腔,回来了。
岁球球觉得自己的回应有些过于简单。牛翠翠的问候像给他干涸的嗓子眼儿里灌了沙棘汁儿,香甜得要命,而自己的嘴实在有些笨拙,满嘴生津,却吐不出花儿一样的好词儿。
牛翠翠就灿烂地笑了。正午的阳光很好的,白花花的麦茬和袒露的黄土和睦地厮守成一片,俏皮的蛐蛐和蚂蚱在麦茬间隙和杂草中跳窜,坡上红艳艳的山丹花毫不吝啬地释放着火热的激情和妩媚。远处的山道上,最后一拨往场院里驮运麦捆子的村人,吆喝着骡子,把秦腔吼得天昏地暗。牛翠翠手里攥着一把刚刚挖出来的野葱,篮子里的野葱已经快要满了,白茎绿叶,煞是好看。牛翠翠的眼神有些发飘,眼睛在长睫毛下有些迷离,眼珠子却亮得很。岁球球在这样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些平时看不到的晶莹和闪光,他明显感觉自己的胸腔里有些怦然,他晓得,是心在跳。
如果将来真的娶了牛翠翠,和牛翠翠滚一个炕,睡一个被窝,舀一锅粥,他苟犊子就该夹起铺盖卷儿走人了。这一切,要谢,就得感谢皇粮。皇粮啊皇粮!我岁球球这条不值钱的破命,就绑在你身上了。
岁球球还想到了忏悔,想到了去山神庙里烧一炷悔过香,因为他和所有庄户人一样,诅咒过皇粮,憎恨过皇粮,埋怨过皇粮……皇粮成为庄户人剪不断,理还乱的一个情结。岁球球打从娘胎里蹦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同时承担了一项在城里人看来理所当然的责任和义务,那就是必须不折不扣地完成缴纳生猪、鲜蛋、食品油、棉花、主粮、杂粮等光荣任务。在完成光荣任务的日子里,男人和婆姨们的脸上尴尬地像是涂抹了狗屎,乐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就在村领导的吆喝声中匆匆地忙碌起来:养了一年的大肥猪,谁也不敢尝一口那鲜肉是啥滋味,强忍着泪,给猪腰里箍了绳子,在崎岖的山道上连牵带赶,送给乡上的生猪收购站;母鸡下了蛋,挑那最大、最满、最有分量的,先是在篮子里铺了娃娃的小棉袄,把鸡蛋小心翼翼地码进去,由婆姨们拎到乡上的鲜蛋收购站;麦子熟了,碾了,进仓前先挑拣那最饱满、最干燥、最瓷实的缴给乡粮站……记不得从哪年开始,生猪啊,鲜蛋啊,食品油啊,棉花啊啥的免掉了,唯有皇粮像孙悟空脑袋上的紧箍咒,撕不得,扯不得,得乖乖地敬着,乖乖地受着,乖乖地提防着。凡是种庄稼的,没人敢指望皇粮被免掉,那是农民前世的孽,代代要还的,得认。
庄户人生生死死都在山沟里,都亮清自个儿的破命。说谁命大,那准有命大的道理。
比如,岁球球的命其实是白捡来的。前些年县里、镇里的小煤窑不是井下塌方就是瓦斯爆炸,村子里先后有十多个人被阎王爷从生死簿上勾掉了不值钱的名字,成了短命鬼,活着回来的就岁球球一个人,只是断了一条腿。岁球球是小煤窑上出了名的刺猬,到那儿爱给人家挑刺,什么安全保障有问题啦什么瓦斯含量太高啦什么存在渗水现象啦啥的。一挑刺,往往惹得猪嫌狗不爱,老是被黑心的小煤窑老板炒鱿鱼。岁球球在一家叫红星煤矿的小煤窑打工时,已经挪第三个窝了,牛翠翠的男人赵全德就在这家小煤窑井下干活。井下发生瓦斯爆炸之前,岁球球早就发现矿井下的通风设施有隐患,向老板提醒了,老板说你他妈的又尿到我头上来了,再不夹紧你的乌鸦嘴就给我滚蛋。岁球球一气之下偷偷从井下钻出来,蹬起自行车去县劳动局反映问题,结果刚返回矿上,就发现小煤窑已经被瓦斯炸成一个大坑。现场很惨,连埋带炸,死了三十多人,那几天好几个村都有哭丧的,其中就有牛翠翠的男人。岁球球的腿,就是现场救人时被煤块砸断的。为此,岁球球还受到了县里的表彰,被评为具有安全生产意识和见义勇为精神的“优秀农民工”,成为庄户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只不过,英雄归英雄,英雄当不了饭吃的,从此后,所有的矿主都不敢要他了,加上残了一条腿,讨个老婆都难。
岁球球问牛翠翠:你咋晓得我就肯定能被聘用?
牛翠翠说,你有一口好牙谁不晓得,再说,好事传千里呢,从镇上赶集回来的人早就传开了。
岁球球就有些自豪,他本来想装深沉一些,但是眉头和嘴角难以抑制地挂上了笑。他就告诫自己,身份和地位变了,说啥也不能让村人看出他小人得志的样子,就问,翠翠嫂子,你挖这么多的野葱干啥?
牛翠翠却头一歪,像个姑娘似的,说,不给你说,到时候你就晓得了。说着从篮子里掏出一把野葱,说,岁球球你拿一把,回去炝锅。
岁球球赶紧抢上前去,他发现牛翠翠的手很白,白中还带有一种麦子的颜色,那是一种既见过日头又注意保养的手。岁球球接过野葱的同时,乘机摸了牛翠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