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还在全民抗战,我们的部队也到抗日前线立下了一些赫赫战功,乔团长还曾三次挂彩,可是后来还是根据上峰的命令,把队伍又拉回到陕西了。拉回陕西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对付共产党。乔团长在全团大会上训话说:“兄弟们难道不知道吗?共产党的老窝就在延安!延安在哪里呢?就在咱们陕西的北头!”于是我们的部队就在一些紧挨陕北的地方,来回巡逻巡,其间和共产党发生过好几次严重的摩擦,交火规模相当大,双方都死了不少人。不久日本投降了,人们本来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以为国共两党只是一家人里头的事情,好办,再大的恩怨和误会也是终归可以消除的;从此可以共同建设新中国了。可是喜庆的花炮还没有放完,气氛又陡然紧张起来。一天夜里,乔团长接到紧急命令,立即把队伍从城里拉到几个村子里去;因为要是和共产党打起仗来,那儿就是战争的前沿地带。我们连夜开拔,赶天明就各就其位了。团部的驻地叫做杨村。
第二天一早忙过许多事情之后,乔团长看我闲得慌,就对我说:“花豹!你可以到村里转转去!”乔团长历来对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我虽然是他的贴身护兵,他却从来没训斥过我,而且事事照顾我,使我成了团里的一名非常惹眼的角色,连有些营长要请假回家看看,都要先向我求情,让我先给团长说说。我在团长面前也没有任何拘束感,进他的门根本不需要来报告敬礼那一套。现在经他一放话,我就到村里各处转悠去了。
农村毕竟和城市不一样,地上是车辙、牛粪、遗落下来的庄稼秸,房上是飘起来的白色或淡蓝色的柴烟。这儿那儿,还有鸡和狗,还有草和花。空气中弥漫着各种特有的气息。大树真不少。但凡一棵一搂粗的大树,差不多都能遮下一个网球场大小的阴凉。鸟儿也多,到处飞着,叫着。除了团部驻的大院外,还有好几个高门楼大院,有些门前还安放着一对小石狮子。不过大部分人家住的房舍还是显得多年失修,破败不堪。一些农民正赶着性口扛着农具,向田间走去。村里有一口井,我看见许多人都正在井上绞水,包括我们部队的好几个伙夫。
这口井上一清早还发生过一场军民纠纷:老百姓要绞水,我们的伙夫霸住不让,说是老百姓当然也是应该吃水的,但是绝不能悮了军国大事。老百姓气愤不过,有些胆大的就和我们的伙夫大吵起来,但我们的伙夫也是当兵的呀,大概心想哪有老百姓敢在兵的面前出言不逊的,就动手把一个农民打了几下。乔团长得知事情之后,急忙赶了出来,立即决定把打人的伙夫关了班房,并且宣布,井是老百姓的井,就不说优先老百姓绞水吧,起码应该军民平等,凡是前来打水的,一律按先来后到,先来先打,后来后打。不过乔团长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他说:“如果遇上军情紧急,一切须服从军情,请老百姓多多包涵。”乔团长常说,“只有军民紧密合作,才能无敌于天下;只有猪脑子才会处处得罪老百姓。”
我走过一个短墙边的时候,看见一个穿粉红衫的姑娘,也挑着一担水桶向井边走去。她鲜艳的衣着,她窈窕的腰肢,她挑着水桶的轻盈的步伐,无不让人眼睛一亮,就像看见一幅名画。这时一个农妇倚着门框向那姑娘喊道:“要是井上人太多,你先回来,过一阵咱再担。”姑娘的脸只偏了一下,继续向前走着。那农妇又喊:“月亮!你听见了没?”姑娘不高兴地回头说:“妈!你小声点不行?”我本来已走过去了,“月亮”二字忽然在我心上震颤了一下:哦,月亮,怎么好像曾经听过这名字呢?是哪一年?在哪里?啊!我终于想起来了!我立即回头跑到姑娘的面前,一看,当年的大模样还在,就是她!我开口就激动地说:“月亮!你还认得我吗?”月亮一看我穿着一身黄军衣,是个当兵的,紧张而又警惕地躲闪着。我赶忙又说:“月亮!我是花豹呀!你忘了?那年,西安,槐树槐,槐树槐——”月亮这下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山对山来崖对崖!花豹!是你呀!我以为你早都饿死了!”我说:“怎么会死呢?我的命长着呢!”月亮高兴得很,水也不担了,要领我到她家去。我就抢过她的水担挑在肩上,一路啦着,跟她去了。
月亮爸是个干瘦老汉,他对我的到来显然有些诚惶诚恐。月亮妈显得老面多了,她虽然认识我,大概因为我已不是当年的娃娃,而且又成了一个当兵的,也好像对我有了几分戒心。月亮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叫营合,妹妹叫月牙儿,年龄都还小。这天月亮要给我做饭,但我不会那么不知趣的,只坐在炕沿嗑了些瓜子,就离开了。
在这个村子住了几个月后,月亮父母对我的态度终于有了很大的变化。这可以叫做日久见人心吧,他们一定看出我并不是兵痞二流子,并不是长坏心眼的人。我以后就在有空的时候去给他们挑几担水,劈一些柴,或者干一点小农活。有时部队上吃了什么好的,我还从伙夫那儿偷偷要出一些,去送给月亮家。他家当然有时也会留我吃饭。
月亮一家特别爱干净,他们的穿戴虽然也像周围一般人一样破旧,但却从来不见脏,即使是炕上的被口、枕头,也都总是看起来清清爽爽,闻起来没有任何异味。那要归功于月亮母女俩了。村里有个大涝池,那涝池边,每隔一两天,总会有她娘俩或她们其中一人的身影出现。农村人买不起肥皂,洗衣裳完全靠的是手劲,所以总见她们搓啊搓啊搓个不停;要是能有些皂角,那就是她们的大福份了。可是这村里偏偏只有一棵皂角树,没到皂角完全长好的时候,就几乎全被行动迅捷的人摘光了。当然不可能一个不剩的摘光,因为皂角树上有刺,长在树梢的实在太难摘了。一天,我看见月亮和她的弟弟妹妹在皂角树下踅磨来踅磨去的,月亮的手里还拿着根长杆杆,我就知道她们是瞅下树上的一星两点的残皂角了。我走了去,果然,树梢梢上的缝隙间还掩盖着那么两三个。但是她们的杆杆比起来太短了,而她们扔石块打,准头又实在不行。我一看就说:“你们等着!”团长有把打鸟玩的气枪,我把那气枪拿了来,啪啪三两下就全打下来了。月亮和她的弟妹们捡起皂角,比得了什么宝物都还要高兴。之后,我还给月亮送去我仅有的一块肥皂。那时候部队物资供应相当紧张,再多了我也没有。
月亮的粉红衫,每天每天,总是撩动在这乡村的风景中,也总是撩动在我的眼中,心上。我慢慢地意识到,我太喜欢月亮了。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由不得想和她挨得近些,闻闻她身上的天仙一般的味道。我梦想着有一天她能和我拜个天地。有一天,我大着胆子想拉她的纤纤巧手,却被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人是爱情上的最执着的动物,我毫不气馁,继续追她。当我有一天实在心里憋得难受的时候,我就逼着她,要她给我一句爱的承诺。可是她说:“不行。”我问:“为什么?”她说:“一来我年龄还小,二来我父母嫌你是个当兵的,根本不会同意。”我急了:“你年龄小我等你,十年八年都行;你父母不同意,我找她们去,我要质问他们:当兵的不是人吗?你们为什么要歧视当兵的?”月亮当然拦住我了。我想问题主要在她身上,她是对我还没有产生感情。我痛苦极了。我陷入深深的无边黑暗之中。但是,月亮是树我是藤,我不能摆脱对于月亮的纠缠,我总是继续追着她。好在,对于一般的接触和交往,她却表现得极为大度,还像往常一样。这稍稍能使我得到些许安慰,不然,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崩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