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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麻雀墩

有一个村子,村名儿叫“麻雀墩”。村里有一户姓韩的人家儿,户主叫韩久成。韩久成身体不太好,患有慢性支气管炎,动不动就得站在那儿“空空空,空空空”地咳上一阵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北方患气管炎的人比较多,特别是乡下。这可能有气候的原因。一到冬天,天寒地冻,有时候,气温会达到零下30多度,人很容易感冒,发烧、咳嗽、流鼻涕,治疗不及时,就会演变成气管炎。气管炎有慢性和急性之分。若是慢性的,那就麻烦了,一辈子都不会痊愈。而且年纪越大症状越严重。得了慢性支气管炎的人,一般就不能干重活儿了。韩久成在二十多岁就得了支气管炎(他现在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这样,他家的日子就一直很困难,或者说,很穷。

加上他还超生。这些年提倡“一对夫妇一个孩儿”,他却一口气生了仨。按当地的规定,超生是要罚款的,一个要罚几千块。当时很多人笑话他,说,这个韩久成,齁喽气喘的,干劲儿倒不小!后边两个孩子生下来,他家就更穷了。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三个孩子前两个都是女孩,最后一个是男孩。这才是关键。他就是要生个儿子,生个能接户口本的人,可说是梦寐以求。他没读过几年书(上过五年村里的小学),平日老实巴交,人前人后都不怎么讲话,看起来很谦和,见到人,朝你微微一笑,显得有一点点自卑。这大概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穷吧?但是这样的人,基本都是很固执的,凡事有自己的主意,自卑的同时,又很自尊。

虽然韩久成身体不好,但他的三个孩子都有模有样儿,尤其两个女儿,自小就白白净净,又都乖巧,也很健康,这让他备感欣慰。长大之后,更是眉清目秀,要容貌有容貌,要身材有身材,在附近十里八村,也是最出众的。人都说女孩子像爸爸,看来这话没错儿。韩久成就是一个比较清秀的人,如果没有病,再拾掇拾掇,不那么邋遢,也许能算个美男子呢(跟韩久成相比,他老婆倒是更粗壮一些,肩宽腿粗,称得上膀阔腰圆了)。他的三个孩子,老大今年二十二岁,老二十九岁,最小的十六岁,他是每隔三年生一个。而且,尽管很困难,他也让他们去念了书。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念到了初中毕业,最后一个儿子现在还在念,转年就要升高中了。

直到最近几年,韩久成家的日子才好过了。而这全因为他的两个女儿。现在,姐妹俩都在沈阳做事。先是大女儿韩新凤,在初中毕业的第二年,正在田里干活儿呢,突然一个女同学来找她,两个人嘀咕了一阵子,没几天就离开了家,说在沈阳找到了工作。接着是二女儿韩新花,也是不念书的第二年,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儿,一到家就收到了姐姐的一封信,当晚收拾了一下东西,第二天就坐车去了沈阳。韩久成在电视上看到过,沈阳是个好大好大的大城市,有好多好高好高的高楼大厦,不过他还从来没去过,说不上到底有多大。他也不知道他两个“丫头”在那儿做什么,她们只说是在“坐公司”。当然,她们会给他寄钱来,开始是三百五百地寄,后来是一千两千地寄。

女儿们寄来的钱,一部分还了这些年家里欠下的外债(当地人把外债叫“饥荒”,欠外债叫“拉饥荒”),一部分翻建了一下房子(原来只有两间房,现在又接出了一间),一部分添置了一些东西,锅碗瓢盆等等。最大的物件儿是一台彩色电视机,长虹牌的,两千多块钱,奔三千了。其他还有几件衣服,以及被窝褥子。另外,他还给正在上学的儿子买了一辆新款自行车,带变速的,骑起来又稳又快,就像一阵风……总之,这几年,韩久成家的生活发生了不小的变化,他的精神面貌也相应地发生了一些变化。跟村里人碰面,再不像以前那样躲躲闪闪了,有时候还会站下来说几句闲话,天气了,杂闻了,头痛脑热了。偶尔,有人会说,久成你脸色越来越好了,你这是得了孩子的“济”啊!他便会嘿嘿一笑说,噢,还凑合,还凑合……

有一天,韩久成的大女儿韩新凤,回到了麻雀墩。

这天傍晚,韩新凤在镇上的汽车站下了大巴,向麻雀墩走来。跟沈阳相比,镇子是安静的。等一出了镇子,就更安静了。这时候,太阳刚落下去不一会儿,天光还没散尽呢。在落日的余晖中,路面仿佛被刷上了一层黯淡的漆。路的两边都是粮田。而在这个季节,晚夏,田地总会显出一种特别的状态,给人一种深深的寂静感,让人心绪不宁。

路面坑坑洼洼的。幸好韩新凤事先想到了这一点,没穿高跟鞋,而是穿了一双平底皮鞋。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路不好走。她也没穿裙子,穿了一条牛仔裤,上身则穿了一件浅黄色的紧身夹克衫,脖子上搭了一条灰蓝相间的薄围巾。肩上挎了一只银灰色的人造革挎包,很大,里面装着城市女人日常使用的一应物品,口红、小镜子、手机、纸巾、卫生巾、钥匙、常用的药片。除此,手上还提着一个旅行袋,里面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样给爸爸妈妈弟弟买的小玩意儿。

韩新凤身材高挑,身上兼有青春的活力和熟女的风姿。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也许她生活不够规律,是睡眠不足造成的。这跟几年前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主要是没有了当年的稚嫩和青涩,当然也没有了那份儿清纯。身体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因为穿着牛仔裤,更显出一种特别的韵致,显得屁股紧称称的,显得腰部十分的柔软。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她穿上一条猩红色的长裙,再略施粉黛,装扮一番,那会是什么样儿?会不会更艳丽、更诱人、更有风韵?

不过韩新凤今天没有化妆,加上旅途的劳顿,状态不是很好,很疲惫,脸上带着倦容。

四周的环境既熟悉又陌生。

说起来,自从韩新凤当年离开父母,跟一个女同学跑去沈阳,这还是她第一次回来。算算都快五年了。有那么一瞬间,韩新凤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吧,心里忽然间有一点儿酸楚,但是时间很短暂,也许只有几秒钟,她的心思就转到了其他的事情上。将近五年的光阴,使她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这可能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心理的变化,生理的变化,方方面面的变化。

韩新凤这次回家,也许要多待几天。一来她这么多年没回家,很想念爸爸妈妈,也很想念弟弟。二来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出了一点儿问题,她想在家好好休息一下。

从镇子到麻雀墩有四里路。

韩新凤走进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在夜色掩映下,村子显得很安静,街上也没有什么人。为此她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她轻手轻脚,快速朝她家的方向走。但是,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韩新凤到家时,爸爸妈妈正在东屋看电视(电视在播送“新闻联播”),弟弟则在西屋写作业。

一看到爸妈和弟弟,韩新凤立刻就哭了,流出了眼泪。

大家都愣了片刻。

后来平静下来,爸爸韩久成清了清喉咙说:“你咋这么些年……才回来?”

韩新凤怔了一下说:“……不给假啊……忙呢……”

韩久成说:“你妹呢?她也忙?”

韩新凤说:“一样啊……她也忙……”

停了片刻,韩久成说:“啊,忙点儿好,忙点儿好……”

再停片刻,韩新凤说:“寄回来的钱,都接到了吧?”

韩久成说:“接到啦,接到了啊!”还随手指了下电视机说,“这就是使你邮来的钱置办的,小三千呢……”随即将双手一晃荡,画了半个圆圈说,“还好多呢!……家里新置办的东西,都是使你的钱……你弟还有个那啥车,在镇百货买的,在外屋地锁着呢,怕丢了……”

大概是说话太多的缘故,加上过于兴奋了,韩久成突然咳嗽起来,把脸憋得“豪青”。半晌才恢复正常。

之后,妈妈给韩新凤做了饭(煮挂面加荷包蛋)。在韩新凤吃饭的时候,韩久成又问了她一些其他问题,诸如沈阳好不好啊,公司有多少人啊,做事情辛不辛苦啊……韩新凤一一作了回答,有答不上来的,就随便支应一下。

吃完饭又说了一会儿话。直说得大家都乏了。尤其韩新凤,更是乏得不得了。幸好韩久成看出了这一点,及时说:“今儿太晚了,有话明儿个再说吧……”这才停了,各自睡觉。

顺便说一下,韩家虽是三间房,能睡觉的却只有东西两屋。平日弟弟在西屋住。现在韩新凤回来了,弟弟主动把西屋让给了她。——说来,在韩新凤去沈阳之前,家里还没有这间屋。那时全家就住一间屋里:爸妈睡南炕,姐弟仨睡北炕。

这天晚上,夜深的时候,忽然从西屋传出了一阵呜咽,声音并不大,隐隐约约的。这只能是韩新凤。很有可能,她正在做一个吓人的或者伤心的梦。

韩新凤只在麻雀墩待了五天,就折回了沈阳。

这五天,韩家天天不是鸡就是鸭,要么就包饺子,总之都是好吃的,韩久成还每天都往镇上跑,回来的时候或者拎一块肉,或者拎几条排骨,有一次还专门买了一大瓶可口可乐,说是怕韩新凤喝不惯家里的水。为此,韩新凤的妈妈还跟韩久成开玩笑说:“看把你‘抖擞’的,都快颠馅儿了吧?咱闺女在沈阳,那旮儿啥好嚼咕没有呀?”韩久成马上说:“你这人!沈阳是沈阳,这是在咱家,可不是一码事儿!再说了,咱闺女为家里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吃啥都是应该应分的。”韩新凤的妈妈笑着说:“瞧你这熊样儿,我又没说不让吃,逗你玩儿都不知道……”

在家五天,韩新凤基本没有出门,就在家待着。在她回来的第二天吧,韩久成曾经建议她,让她到村子各处走一走,去看看当年一同上学的女同学,串串门子。韩新凤知道韩久成的想法,无非是想让村里人看见她,显摆显摆。但韩新凤没有答应,她对韩久成说:“你就别瞎操心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想消消停停在家待几天……”韩久成马上转过脸,笑着对韩新凤的妈妈说:“看咱闺女说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想在家陪陪我们……好好,爸妈就听我闺女的,任啥都听我闺女的……”至于韩新凤为什么不想出去,她的真实想法是什么,那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这几天韩新凤只去了一趟姥姥家。韩新凤的爷爷奶奶,包括姥爷,早几年就都去世了,现在,老一辈的人就剩下姥姥一个人了。更何况,她打小就跟姥姥亲。小时候,她经常到住在另外一个村子的姥姥家去,特别是寒暑假,一去就住好几天。每次去,姥姥都会给她好东西吃。菜园里的东西不用说了,柿子、黄瓜、黄菇娘,想吃啥吃啥,街上偶有挑担子卖零嘴儿的,糖葫芦啊,麻糖啊,冰棍啊,也会掏钱就买。有一次,还给她买了一件红格子小褂。其他的,本子了,钢笔了,也都买过。姥姥还跟她唠嗑儿。姥姥唠嗑儿总是断断续续的,想起啥说啥,但是声音特别亲切、好听。有一次,姥姥跟她说,凤儿啊,你看你家这么困难,你一定要用功念书,赶明儿好有出息,给家里挣钱……有时候韩新凤会想起姥姥,每当想起来,心就特别酸,还特别乱。所以那天妈妈一说去看看姥姥吧,她马上就同意了。

那天韩新凤一见到姥姥,立刻就哭了。姥姥也哭了。韩新凤一把抱住了姥姥瘦小的身体,姥姥也抱住了她。不过姥姥哭着哭着又笑了,说:“看看我们凤儿,真是个大人了,胸脯这么鼓溜……”后来她们都平静下来,坐在了炕沿上。姥姥又说:“姥姥算是没白疼你,还惦记着来看姥姥一眼……你的事儿姥姥我都知道,你妈跟我说的啊……说你现今儿天天坐公司呢,风吹不着雨打不着,还能挣不老少的钱。瞅瞅你这手,这细皮嫩肉的,就知道不是那干粗活儿的……我们凤儿出息的,这不都赶上一个女干部了嘛!……你们家这几年,也都是依仗了你……唉!苦日子总得有个头儿,老天爷不会不睁眼的,过日子不怕穷,就怕没志气啊……这话我老早儿就跟你妈说过,也跟你爸说过……”在姥姥说话的时候,韩新凤一直没吭声,很认真地听着。姥姥说着说着停了一下,然后看着韩新凤道:“你也不用老想着家里边,得想想自个儿的事儿了……你这都二十二了,也老大不小了……明白姥姥的意思吗?”

韩新凤认真地点点头,不过没说话。

姥姥又说:“公司里是不是也有小伙子啊?看到那相应的,就搭咕一个。不用太在乎长相,要看他有没有本事,这才是最长远的……老话儿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人没个男人,终归是不行的……这个你没经见过,经见过你就知道了……”

韩新凤仍然没说话,却红了一下脸。

姥姥环顾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其他人,韩新凤的妈妈爸爸舅舅舅妈等,笑了一声说:“嘿!看我们凤儿,她还害臊呢……”

停了一下,姥姥又说:“等你有了家,姥姥正好还没死,就上你那儿住些天,也看看沈阳啥模样儿……”

韩新凤迟疑了一下说:“姥姥别这么说……姥姥才不会呢!到时候,姥姥想来就来……”

那天,姥姥还留韩新凤和爸爸妈妈吃了晚饭。姥姥对舅舅舅妈说:“我们凤儿,这大老远回来一趟,好歹也得吃顿饭!你姐跟你姐夫,也好些日子没来了。去杀一个鸡。再去拿几瓶啤酒,你们哥俩儿喝两口。”舅舅和舅妈二话不说,马上出去操办。韩新凤和妈妈也要去帮忙,被姥姥拦住了。姥姥对韩新凤说:“不用你们插手,就这儿歇着,没事儿就看看电视。你舅和你舅母,抠抠搜搜攒了一年的钱,才从镇上搬回来的……里头有些个国家大事儿,刘备宋江奥巴马,小品二人转,加上那啥妃,看着还挺解闷儿的……”一面说,一面随手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先播了一段什么人跟什么人(一男一女)的对话,接着开始播一个“扫黄打非”的专题片。里头一些身穿警服的警察,蹭蹭蹭地冲进了一个场所,一阵吱哇乱叫之后,从里面带出了一些惊慌失措的男女,还让他们双手抱头,对着一面墙蹲下。男的有老有少,女的都很年轻。其中一些女的,衣服都没穿好,有的袒露着大腿,有的露出了肩膀,有的在使劲儿哆嗦,有的努力捂着自己的脸,有的竟然哭起来,当然也有个别表情淡漠,不以为意,两眼直视着摄像机的……

几个人默默地看着。

一会儿,姥姥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唉——看她们那个可怜劲儿!这不就是从前的窑姐儿吗?这些小丫头儿!个顶个儿又都那么俊……她们咋想的呢?去干这个事儿,叫人不当个人,真是可惜了啦……”

韩新凤的妈妈说:“这也是个来钱道儿啊!……我看八成儿都是些见钱眼开的主儿,又没别的啥本事……真不知道他们爹妈咋想的,好生生的孩子让人家这么糟蹋……”

韩久成咳了一声,接着道:“嗨……要我看,她们这些人,本来也不是啥好玩意儿……好家儿女,谁去干这个呢……”

只有韩新凤没吭声儿。不过正巧这时候饭好了,舅舅舅妈忙忙叨叨地张罗放桌子吃饭,把刚才的话题给岔开了。

在姥姥家吃完晚饭,韩新凤就跟爸爸妈妈一起回了麻雀墩。

离开姥姥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儿了。

韩新凤没有想到的是,在回麻雀墩的路上,他们居然遇到了韩新凤的小学老师。这个老师姓方,人们都叫他方老师。方老师家就住在麻雀墩,年纪比韩久成还要大一些,好像快到七十岁了,好几年前就退休了。方老师是民办教师,退休前一直在麻雀墩的小学校教书,生产队时期是跟社员一样挣工分的,退休后就在家侍弄侍弄当初村里分给他的一份儿口粮田,一边还帮他的子女看小孩。在方老师年轻的时候,还没实行计划生育,因此他有好几个子女。他的子女都比韩新凤大,最小的也有三十多岁了。那几个子女都挺有出息的,他们有的在镇里当干部,有的像他一样当老师,其中最出息的一个,是在上海一所大医院里当医生的。

方老师中等身材,偏瘦,近年蓄起了胡子,头发胡子全是白的,但是气色还不错,脸上虽有些皱纹,却仍然有光泽。用他自己的话说,这都是农村的空气好啊。现在,虽然他每年都会轮流到几个子女那儿住一住,多半的时间还是住在麻雀墩。客观说,这些年,方老师家的生活条件有了很大的改善,虽然称不上富裕,可起码再不用为吃饭穿衣的事情犯愁了。当然,这主要是得了几个子女的济。方老师虽然退休了,需要干很多的农活儿,但从前的习惯和做派却没怎么改。比方说,衣服还总是干干净净的,一旦脏了马上就换,换下来就动手洗。另外就是每天看书。他看书喜欢看“旧书”。他家有一套“三言”,还有一本《唐诗三百首》,还有一本《聊斋志异》,这些是他最常看的。

方老师还有个特点,就是爱管闲事。左邻右舍发生了什么事,诸如邻里纠纷,包括夫妻吵架、婆媳不和等,他一般都会到场,该劝解的劝解,该批评的批评,有时候还会发发火。有时候,是人家请他过去;也有的时候,是他听闻了,自己主动过去的。在处理问题的过程中,他也力争秉持公正公平,不偏不袒。事实证明,只要他一出场,问题基本上会得到妥善的解决。多年以来,人们已经成了习惯,只要麻雀墩一有什么事情,人们立刻就会想到他。他自己也以此为荣,觉得自己为乡亲们做了贡献。有时候,老伴儿会善意地挖苦他:“瞧把你能的……费那个口舌干啥?又不见谁赏给你俩钱儿……”他听了便说:“啥钱儿不钱儿的?这是人家信得着我……因为我是个老师,不的谁搭理你?”由此也可以看出来,他是很在意自己的身份的。

方老师教过韩新凤,那是在韩新凤上小学的时候。韩新凤还记得,课堂上的方老师是很严厉的,同学们都挺怕他,对那些不好好学习,上课不注意听讲,经常搞小动作的同学,就更加严厉,每每罚他们站起来背书,还会用教鞭(一根细木棍)使劲儿敲他们面前的课桌,敲得梆梆直响。还要训斥他们:“你爸你妈让你来念书,你却在这儿扯犊子!你爸你妈容易吗?他们供你吃供你穿,一天天起早贪黑,累得抽筋拔骨,就指望你学点儿知识,学点儿人生的道理,将来有点儿出息,好给家里争点儿光添点儿彩儿,起码也能多挣几个钱儿。你爸你妈要是知道你这么不争气,他们得多伤心哪!”他还常拿韩新凤做例子,说,“你们怎么不学学韩新凤?家里那么困难,却那么刻苦,学习成绩那么好。我看就是因为她懂事儿……”

韩新凤上小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全班级最好的,在班里最守纪律,听课最认真,交作业最准时,作业本最整洁,做值日生也最负责任,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就是有一点,课堂发言不太积极,但只要老师提问她,她的回答又总是最有条理的。当时,方老师很喜欢这个学生,不单喜欢,还以她为骄傲,一遇到适当的场合,就会对人们说,韩久成家的韩新凤,赶明儿一准儿有出息,考大学是没问题的,兴许能考个名牌大学,这孩子太聪明了,又那么懂事儿。这样的话他对韩久成也说过,说过好几次,他说,你们家新凤是个好苗子,你一定要供她往下念,念完小学念初中,完了再念高中……不的就白瞎了……这孩子,她就是个学习的料,啥东西一听就懂,这孩子真是太有心劲儿了。韩久成也一再表示,他一定会供孩子念书的,哪怕是砸锅卖铁。方老师说,哪有那么严重?砸锅卖铁还不至于吧!也就是从那时起,方老师每个月都会给韩久成送去二十元钱,开始韩久成死活不收,方老师一再说,就算我借给你的,你到时候还我不就行了,这才收了。

如今这钱已经全部还上了……

韩新凤碰到方老师的时候,方老师正在村头的路上散步(这是他每天例行的活动,已经坚持几年了)。韩新凤先看见了方老师。在看见方老师的一瞬间,她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还想绕过去。可还没容她细想,韩久成已经快步朝方老师走过去,并且乐呵呵地打了个招呼说:“方老师又散步呢?天天出来溜达溜达就是对身体好啊!”说话间已到了方老师跟前。

方老师看着韩久成以及韩新凤和她妈妈,说:“是久成啊。你们这是干啥去了?”

韩久成说:“这个……是我们新凤从沈阳回来了,刚从她姥姥家回来。新凤还说呢,明天还要过去看看方老师您……”

这时韩新凤与妈妈也来到方老师跟前了。韩新凤恭恭敬敬地叫了方老师一声:“方老师……”

方老师定睛看了看韩新凤,说:“这是韩新凤?眨眼就长这么大了啊。这要是在外头,我都不敢认你。上小学的时候,你就这么高……”一边说一边用手比画了一下。

韩新凤觉得心一动,说:“方老师身体挺好的吧?”

方老师说:“倒是没啥大毛病,反正天天都能出来逛荡逛荡……”说着停了一下,然后问,“……你在沈阳怎么样?是不是挺忙的?”

韩新凤似有点儿紧张,说:“还行……呃,忙是忙点儿……”

方老师说:“……你的情况你爸以前就跟我讲过,说你在那儿坐公司……以前我还觉得你,将来可以上大学的……不过这样也算不错了,不错了哈……”话里带有些许惋惜之意,这个,韩新凤听出来了。

他们那天大概就说了这些话,之后就告辞了。

在从姥姥家回来的第二天,韩新凤对她爸妈说,她公司有急事,就匆匆离开了麻雀墩,返回沈阳去了。至于身体上的“问题”,则只好不管它了。(韩新凤始终没跟爸妈说她身体的事儿。有些事情是可以说的,有些事情则不说为好。她知道这个道理。)

在韩新凤离开家之后,有一天,韩久成去“啥都有小卖店”买酱油。这“啥都有小卖店”位于村当央,门前还有一处小空场,平常就是人们喜欢聚堆儿的地方。韩久成走过来时,远远就瞧见小卖店门口聚了五六个村民在唠嗑儿,有男人也有女人,虽然听不见在说啥,却感觉到气氛很热烈,好像人人都在抢着说话。可叫人奇怪的是,当他们一看见韩久成走过来,便立刻住了口,啥都不说了,有人假装轻轻地咳嗽,有人开始大口大口地抽烟。

韩久成来到了人们跟前,像往常一样笑了笑,搭讪说:“大家伙儿唠啥呢?这么热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说:“没唠啥,没唠啥……我们这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在这儿闲磕打牙消化食儿呢!”韩久成再次笑了笑,还点了几下头,进了小卖店的门。等他从小卖店出来,看见那些人还站在那里,又对他们说:“噢,你们接着唠……家里还等着呢,我回去了……”一边说一边离开了这里。走了一段距离,他回头看了看,发现那几个人又聚在一块儿了。不过,他当时倒没多想什么。

那以后,类似的情形韩久成又碰见了几次,准确说是好多次。在那段时间,似乎他不论走到哪儿,都会发现有人聚在一堆儿窃窃私语。而当他一露面,人们立刻就不说了,且都显得不那么自然,有一点儿尴尬又有一点儿神秘。这样经历了几次后,韩久成才觉得不对劲儿,心里嘀咕:他们这是说啥呢?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好奇怪……

后来有一天,韩久成终于得知,人们那是在说韩新凤姐妹俩,说她们都在沈阳做“小姐”呢……

一听到这个消息,韩久成当时就昏倒在地上了。

方老师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他一时特别震惊,愣怔了半晌,才对在场的人说:“这不会是真的吧……咱们麻雀墩,可从来没出过这样的人啊!”

巧的是,那以后没几天,长在麻雀墩村前的一棵老榆树,在一个大风大雨雷电交加的夜晚,半夜时分,突然从根部折断,轰然倾倒在地。倾倒时曾经发出巨大的响声,吱吱嘎嘎,劈劈啪啪,把全村的人都惊醒了。庞大的树冠(连同树干)落在地上,直摔得满地都是残破的树枝和老绿色的树叶。

后来有人做了考证,说此树已有四百多年历史,是最早来到麻雀墩的某个先人亲手栽下的,此人当时曾经说:“我们就在这儿安家了。从今儿起,我们不为匪,不为盗,不为妓,忠孝节烈,世代不变!……这棵树就是见证。”说世世代代的麻雀墩人,已经把它当成了精神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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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貌美的梅香自从生了女儿后便受到公公的冷眼相待,身心交瘁之际她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二个男人叶超凡,叶的成熟稳重和体贴入微让她又看到了希望,然而……。爱情和道德究竟哪个重要?命运多舛的她是否还会让幸福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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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要成就自己先培养习惯

    要成就自己先培养习惯

    其实,习惯的养成与从小所受家庭和社会的影响有关。叶圣陶曾说过:“教育就是培养习惯。”习惯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经过后天培养的,许多习惯是因为经常做一件事而自然形成的,还有一些习惯是人为的、刻意养成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的坏习惯也生出了许多“新花样”。例如:酗酒和吸烟,在女性和孩子中间已不罕见;营养过剩造成的肥胖,已成为富裕社会的大问题。许多人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坏习惯,可就是无法戒除。其实,要想彻底戒除坏习惯,也并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除了要有坚定的毅力,还要培养自身的好习惯,要用好习惯来克服坏习惯。
  • 冷酷王爷俏福晋

    冷酷王爷俏福晋

    她,清朝大龄剩女佟婉儿,乐观、善良、迷糊又古灵精怪的女神医一枚。他,庄亲王爱新觉罗.允禄,凶残、嗜血、冷酷又至情的王爷一只。当他中了媚毒与她相遇后,会有怎样的荷尔蒙大碰撞?一夜温情的鱼水之欢,她换得这世间最专情又冷情的男人。他,为了她可以舍去性命,只要有人威胁到她的生命。他可以杀尽天下人,哪怕那人是他的主子。各位看官请端上一杯热茶,找个好位置坐下。听小狐慢慢讲诉冷王爷与俏福晋的爱情故事吧!片段一:某女生完孩子后,“佳娜,老爷子呢?”被点到名的佳娜,浑身一颤:“福晋,爷…爷…他…没有回来…”“什么?!好的很,为了他那个四哥的事,他竟然抛下我们母子,连儿子的面都来不及见?”某女嘴角噙着一抹伤心的笑容,狠狠的道。“福晋,爷也是太忙了!”不忍看到福晋伤心的佳雅出声道。“我知道,好了你们下去吧!”某女突然淡淡的道。“喳…奴才告退!”两侍女甩帕跪安后,退了出去。一个时辰后,刚生完孩子的某女抱着儿子,翘家出走了。一个月后,某只王爷高兴的带着礼物回到王府,家奴们都在门口迎接着,只是少了某个小女人,还在奇怪,不是月子都过了么?带着奇怪回到主屋的某只王爷,终于发现不对劲了,招来躲躲藏藏的伊木:“说,福晋去哪了!”“福晋在生完孩子当天,因爷您没有回来,气愤的离家出走了,奴才们寻找了一个月都没有找到福晋!”伊木越说越小声,也离得某只王爷越来越远,因为某只王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铁青来形容了,他怕被愤怒的某只一掌拍死。“该死的女人,刚生完孩子就给我翘家,等我抓到你要你好看。”说完刚回府的某只王爷,又策马离府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