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章回小说》2018年第05期
栏目：农家书场
李老汉醒得早。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透过木格窗棂上那灰蒙蒙的窗玻璃，照射到窗台下那张黑黢黢抽头桌面上时，李老汉已穿戴整齐，站在窗前沉思了好久。
炕里头，蒙头酣睡的大儿子精细，不知又在做着什么噩梦，嘴里呜哩哇啦吆喝着，裹紧被子，蜷作一团。
李老汉连忙匍匐到炕上，一边使劲儿推搡着那个瑟瑟发抖的棉团，一边着急地呼喊着：“精细别怕！精细别怕！爹在这里！”待那棉团终于又挺直身子，平躺到炕上，李老汉才松了一口气，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我和你弟弟今天进城，昨天晚上的黏粥还在锅里。灶子里，你填把柴禾，温一温。可千万小心，别让灶膛里的火蹿出来！煎饼就在后墙根儿柜子上的茅箱子里，你拿出俩来，自己吃饭。今天逢无言大集，我和你弟弟这就去集头儿的摊子上，吃两个包子好坐车赶路。”
精细急忙从被子里钻出一颗圆滚滚的光脑袋来，正要张嘴说话，鼻洼间却进进出出地吸溜出一行稀软的鼻涕，匆匆伸出一只鸡爪子般的黑手，胡乱抹一把，转身蹭到身后的墙上，这才呜哩哇啦带着哭腔哀求说：“我，我也要吃包子！”
李老汉瞪了精细一眼，故作认真地哄骗精细说：“精细听话，我和你弟弟从城里回来就给你买！”
精细听话地抿紧嘴巴，不再说话，只是重新裹了下被子，坐在炕角，一动不动。
西间屋门响了一下，伶俐摇晃着身子从里屋走出来。看李老汉又站到窗前，趋身上前，小声问：“还是为昨天那事儿，你一定要找老蔫叔？”
李老汉突然间便有些忿忿不平起来，冲出喉咙的话犹如爆弹，转眼间提高了爆炸威力，震得整个屋顶都在嗡嗡直响：“我就是有些不忿！他小子不就是去银行给办了张快捷支付卡？去淘宝公司递了张申请表？凭什么，凭什么就要了我们两千元的好处费！人家老蔫二层楼的实体门面楼都给盖好了，咱家的危房改造重建计划也早报批完毕，只等下半年上级资金一到位，马上就能动工。可人家老蔫别说好处费，就是点咱支烟也算是稀罕！”
伶俐的神色也开始变得严肃起来，急不可待地催促李老汉说：“那咱现在就走！”说着，拉开了紧闭着的卡风门子。
一股清新的晨风伴着啁啾的鸟叫声，更是掺杂了水泥、沙石和新鲜油漆混合的气息灌进屋里。那是院落东旁拔地而起的“伶俐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服务平台”门脸儿楼散发出的特有气味。
跛脚的伶俐挺直了身子，一手挽住腿患类风湿关节炎的李老汉的一只胳膊，蹒蹒跚跚地来到院子里。
李老汉名叫李有望，祖上曾是村里有名的大地主。1953年土改时，已到耄耋之年的地主爷爷奄奄一息地躺在炕上。孝顺的父亲替爷爷去新疆接受劳动改造后，一去不返。十七岁的李有望，顽强地撑起这个家。淳朴、勤劳的他，很快成长为耕、耩、犁、耙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庄稼好把式。
李有望的老伴心灵手巧，且心地善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物资极度匮乏的岁月里，她凭着一双巧手和一颗善良的心，经常挑灯熬夜，缝缝补补，及时给东邻家下雪天还穿一身单衣、冻得瑟瑟发抖的孩子送去一件棉袄；或是给西邻居长满冻疮还光着脚的孩子送去一双棉袜子。偶尔家里有好吃的，譬如：包顿水饺，擀个面条，馇锅菜豆腐，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南邻的张大妈，就是北邻的李老伯，总会不辞劳苦地捧上满满一大碗送过去。
可天不遂人愿，李有望两口子却生了两个不争气的儿子。
大儿子精细，在小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昏迷三天三夜不醒。到后来，总算救过来了，人却变得木讷寡言。经常一个人跑到村子的街头巷尾捡些破砖烂瓦，堆到靠大街的房山头空地上，嘴里呜哩哇啦，就重复着一句话：“盖屋！盖屋！娶媳妇！”闲下来的时候，会一个人蹲在院子当中的一棵老榆树底下寻找蚂蚁窝。找到后，便乐颠颠地跑到大街上，掬来一捧干细的沙土，撒在蚂蚁窝的四周，让那一只只觅食回家，嘴里衔着饭渣、米粒的蚂蚁们，艰难地翻过那一道小小的土岭后，再爬进窝里。
二儿子伶俐，倒还名副其实，从小天资聪慧。可惜在小的时候得了“婴儿瘫”。虽然就医及时，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走起路来一瘸一拐，身子摇得像钟摆。
李有望老伴感喟命运不济，常常对天长叹：“老天爷啊，俺是作了啥孽呀？你也不睁开眼看看俺这一家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李有望的老伴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李老汉拖着一步挪不了三拃的老伤腿，东门出西门进，好不容易凑足了医疗费，给老伴做了手术。但仅仅过了半年，老伴还是满腹遗憾地撒手人寰，让李老汉背负了八万多元的债务。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李有望两口子在村里乡亲间人缘极好，虽然是地主成分，但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他俩却没有被批斗、游街或强制劳动改造。
清晨，整个天地间都是清清亮亮的。阳光透过一层缥缈的轻雾，切换到院子中央那棵老榆树顶上，处在二楼后影里的整个院子，也瞬间变得亮堂堂的。
东窗下鸡窝顶上，有一只芦花大公鸡在引颈高歌。那洪亮的嗓门儿，“喔喔”的叫声，好像是在向全世界骄傲地宣告它对春天的无比热爱。
伶俐蹑手蹑脚地来到鸡窝旁，想推走停在那里的一辆脚蹬三轮车。搭眼看见芦花公鸡，只顾在窝顶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地一声接一声地引颈啼鸣。伶俐急忙出手，捉住了一只鸡腿。那只鸡惊恐不安地咯咯叫着，拼命拍打着翅膀做最后的挣扎。
伶俐麻利地从车斗里捡起一根塑料绳子，在鸡腿上面缠了几下，顺手将鸡丢进车斗里。
李老汉懂得伶俐的心思，也不阻拦，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蔫叔的脾气，逢年过节咱都给他送过去几次了，他还不是片毛不少地又给咱送回来？”
伶俐抬脸问李老汉：“那你说怎么办？老蔫叔这次可是进了城，咱总不能空着手去。”
李老汉眯起眼睛，看了看伶俐，似有些无奈地说道：“老蔫这个人我了解，他原则性极强。我看你还是把鸡放了，咱到集上转转，买上点儿新鲜蔬菜。这个时候，蔬菜又值不了几个钱，我想，他总不会拒绝的。”
伶俐点头同意李老汉的看法，弯腰捡起车斗里的公鸡，三下两下解开绑在鸡腿上的塑料绳，随手往空中一扔。那只鸡咯咯惊叫着，飞到了老榆树的一根横枝上。
伶俐小心地搀扶着李老汉，爬上三轮车斗子，两人慢慢来到静悄悄的大街上。
往南不足二百米的村头上，有一条东西向直达省道S230的宽阔出村路，无言村大集就设在那里。熙熙攘攘的赶集人群，给本来寂静的街道带来了喧闹的气氛。
出村路旁边的一片空场上，正在搭建着两个巨大的拱顶式钢架遮阳棚。用不了多久，这里将通过伶俐的农产品产销对接电商平台，连接到全村乃至全镇的各个高温蔬菜大棚，把源源不断的绿色有机蔬菜运销到全国各地。而经过农科院专家认真检测后确定的蔬菜各个生长时期所需的各类微量元素肥料，又会川流不息地从各个定点生产厂家汇集到这里。
在大街最东端，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站在一辆机动三轮车厢里，正高声叫卖着他的紫甘蓝蔬菜。那汉子左手托起一个足球大、色泽艳丽的紫甘蓝，右手比比画画地吆喝道：“紫甘蓝，烹饪起来简单，药用价值高，富含各种维生素，具有抗衰老、降血压和防癌护肝功能，对高血压、糖尿病患者有显著疗效。不买不知道，一买吓一跳！这么多的好处，又包治百病！快来买，快来抢啊！”
李老汉和伶俐随着挤作一团的人群，来到机动三轮车跟前。李老汉先抢到了一个大的塑料编织袋子，伶俐急忙拣大颗的甘蓝往袋子里装。等三轮车上的紫甘蓝被抢购一空时，李老汉手里的编织袋子也已装得满满的。
李老汉与伶俐会心地一笑。伶俐扛起塑料袋子，来到公交汽车上。父子二人这才踏上了进城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