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面上积雪已融化,天空异常晴朗,商铺门前的红灯笼上覆着薄薄一层雪,在初春的阳光下透着丝丝清冷的光。
街道显得很冷清,袖手的老者,无精打采的店铺伙计,一名货郎挑着担子少气没力地喊道:“针头线脑,篦梳刀剪的卖……”与货郎相距不远处,两名街工将一个冻僵的乞丐抬到平板车上,乞丐身上裹着一张破席,两只赤脚突兀地露在外头。
日军驻城司令部翻译田连举坐一辆人力车在举人巷口停下。田四十上下的年纪,穿戴打扮得油光水滑,脚上一双锃亮的日本高筒军靴尤其惹人注目。田连举走到周掌柜家的垂花门楼下,探身朝里望了望,迈着方步高声喊道:“周掌柜,周掌柜!”
周家隔壁,王掌柜家中,王承起、宋定文、老郭父子俩盘坐在火炕上扯着闲话,王妻挟着个陶罐一勺一勺地往人们水杯里添红糖,宋老师等人纷纷欠身谦让着。
王掌柜抽了一口旱烟道:“俗话说‘黄河百害,唯富一套’,说的就是这河套地区;银川地面上,听说做的也都是红火买卖。”
王妻接过话岔道:“校场巷运来家的二小子也在银川,前儿回来接家小,说虎子哥俩在一家客栈里做店员,二虎还管了银柜哩。”
老郭:“学了文化就是不一样些,来宝今年也十六了,大字识不得几个,平日里跟着我泥瓦匠也做,棚匠也做,去年清理街市那几日,死人也背过。”
王掌柜:“今儿邀你老哥来正是为了来宝的事。虎子兄弟俩这回算是在银川落稳了脚,我寻思让来宝也过去,眼下兵荒马乱的,出去学做生意是句矫情话,谋条生路倒是正经。你要是舍得,就让虎子妈跟运来家二小子说一声,过些日子搭伙过去。”
老郭感激道:“东家太拿我老汉当个人物了,我谢都来不及,有啥舍不得的?来宝他娘走得早,这些年全凭大伙帮衬,屋里屋外,拿他当自家孩子待。虽说是个没娘的娃,倒也没让他受过委屈。有朝一日,黄土底下,我携他娘一块谢谢各位。”话毕,抬起袖口揩了揩眼角。
宋老师:“别的忙帮不上,教书识字、拨拉个算盘我倒是拿手,如今校堂里的课也不多,来宝平日里没啥事就多过我屋里坐坐。”
来宝坐在炕沿处憨厚地应了一声,黝黑的脸上满是恭敬。
将田连举迎回了屋,周廷荣心里有些诧异,隐隐地有些不安,但又不便问,闷声不响地抽着烟袋。
田连举翘着腿,端起盖碗一边吹着茶叶沫一边缓缓说道:“而今卫立煌的中央军撤了,阎长官的部队也逃到了黄河边,共产党又躲在山沟沟里,眼瞅着成不了什么气候。眼下的局势明摆着,谁轻谁重,周掌柜自己应该能掂量得见。”
周掌柜冷笑了一声,依旧默不作声地抽着烟袋。
田连举:“这商会会长可是个要职,川岸太君的意思是要找个有名望的人来做。咱县里抢着闹着要当的人可不少啊,皇军还都瞧不上哩。”
周妻提着茶壶进来,轻手轻脚地续好水,瞥了一眼二人的脸色,打圆场道:“连举兄弟可别嫌我们当家的态度冷,这年月,一会儿国军,一会儿皇军,一会儿牺盟会,一会儿宪兵队。我们虽说寡儿少女,可也想过几年消停日子,哪边的人来了都不相帮的。”
田连举抬起眼皮瞄了周妻一眼,笑说道:“嫂子这话可不实诚,当年501团的抗敌指挥部就设在你这院里,你们东屋的宋老师不是还给朱团长当过几天文书吗?”
周掌柜一阵咳嗽,周妻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田连举放声大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顺口说说而已,再说皇军也是王道之师,既往不咎的。只要周掌柜肯合作,没什么不好通融的。”
周掌柜:“照你的意思,就没别的路好走?”
田连举:“我的老哥唉,说句实在话,现如今维持会、警备部、皇协军里还不都是咱中国人?我一个吃粮当差的,也不是逼你给日本人办事。大丈夫相机而动,旁人都能别过这个弯来,你守的是哪门子的忠?”
周掌柜猛然站起身:“他连举兄弟,我周廷荣也是五十往外的人了,这些年甚样的事没经过?他日本人照脸掴了两巴掌还逼咱装出笑来,这下贱模样我做不来。你回去告诉你的日本太君,他想拿谁就拿谁,我周家的大门给他敞着。”话毕,往外挥了挥手。
田连举尴尬地站起身,朝周拱拱手道:“不愧是平遥商界的头面人物,周掌柜有气派,兄弟是个蝇苟之辈,唐突、唐突。”掉头拂袖而去。
阴冷的巷道内宋老师一行三人从王掌柜院中走出,与田连举正好打了个照面,田向众人拱手施礼,不小心脚底打滑,绊了个趔趄,狼狈地钻出巷口。周掌柜缓步走到宋老师等人近前,老郭关切地上前问道:“这料子鬼遛到咱巷子里来,打的什么坏主意?”
周掌柜:“日本人要我当商会会长,老子不巴结他。”
四人不约而同地凝视着巷口方向,个个肃杀着脸,神情中略带一丝忐忑,空气顿时显得十分宁静,隐隐有风过树梢的声音,一些雪屑从门楼处纷扬坠落。
王家院内蓦地传出一段晋剧《三关点帅》的唱腔来,咿咿呀呀的调子在空中经久回荡:
胡笳吹战马嘶刀光剑影
弦月暗残星隐夜梦难成
忆青史如长河激流翻滚
他争霸我称雄时世难平
肖天佐布疑阵
边关上扰纷纷
辽邦虎狼狠
河山遭蹂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