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的太阳一点不比正午时弱,悬在那儿如同一面火镜,直晃人的眼。根旺急急地去瞅步入阳光里的儿子,双目却被尖针刺了般的难受,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辉子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了,走向一个难以预测的危险的世界里。仿佛是瞅见一匹儿马正一步步地滑向深渊却无法阻止一样,老人的一颗心悬得老高,揪得铁紧。对于忤逆的儿子,他永远也生不起气来,有的只是无限的爱怜与不尽的担忧。他也说不上辉子究竟有什么错,只是觉得那样做实在太危险,早晚会惹出乱子来的。至于村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比别人更有一番刻骨铭心地了解。也许正因为这,他才打骨子里惧他。不知怎的,一想到那个高高胖胖、谢了顶的村长,他就条件反射似地止不住要哆嗦。
犹如一片厚重的阴影掠过头顶,根旺眼前一阵黑,摇摇晃晃差点儿倒下去……
撇下父亲步入阳光里,辉子便感到背异样的沉重,像是压着了一块巨大的磨盘。辉子明白,那是父亲的目光落在上面的缘故。他有些后悔刚才的话说得太陡,没跟父亲再作点解释。头也不回地走开,老人家会怎么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做得对。什么叫义无反顾呀?认准了的事就勇敢地去做,决不回头。好不容易才攒下的几分勇气,说不定就在父亲的一片唠叨声中瓦解了。自己并无别的优势,唯有这份难得的信心和勇气。而这,正是一切事业的基石啊!
拐过山嘴,辉子一眼就望见了村部门前的那棵老槐树!几年不见,那树好像越发高大厚实了,像朵巨大的黑蘑菇戳在那儿。打小时辉子就知道,村名正是根据那树起下的。以前村里每回开大会,老槐树下就是最好的会场。大喇叭树顶上一挂,悬得高,叫得也格外响亮。记得有一次,小学校的师生都被喊去开会,唯独他被敲钟的大爷硬留了下来。等到他寻个机会溜进会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天啦!父亲正五花大绑地站在老槐树底下。胸前的黑牌子上“吴根旺”三个字倒写着,还用红笔打了很大的叉。血淋淋的样子,触目惊心。事后辉子才晓得,是父亲特意求敲钟大爷将他留下的,因为父亲不想让年幼的儿子瞧见他挨批斗的惨像。也就在那年秋天,父亲一狠心将他送到了百里之外的县城去读书。从此,他远离故土,再也听不见那高喊“打倒地主羔子吴根旺”的喇叭声了。可是,父亲被绑在老槐树下挂牌挨斗的情景却怎么也忘不掉。以致后来一听到任何喇叭的噪响,一颗心就止不住急剧狂跳。
前面不远,村部的门像张没牙老太婆的嘴,阴暗、肮脏地大张着。这儿原是个知青点,知青们走后便改做了大队部。造屋的材料质量低劣,再加上盖得匆忙草率,只十几年功夫就已墙倾屋斜,破落得不成样子了。看上去,很难使人相信它曾有过轰动一时的历史。倒是墙上那些残存的标语依然十分顽强地昭示着什么,非要把人们的思维强拉回到过去的岁月里不可。
乜了那门洞一眼,又正了正脖子下的那根红色领带,辉子这才昂首阔步迈过去。脚下那双宽头大皮鞋很有力地敲击着石子路面,发出激越的脆响。
几个村干部正围着会议桌甩扑克。一见辉子,就马上歇了手,端坐下来预备开会了。所有的人都到了,单差辉子这位财神爷了。今天这个会可非同一般,合同一签就付回扣的。不费一句口舌不甩一个汗珠子,二百块就轻巧巧到了手,此等便宜哪里去捞呀?至于具体承包事项嘛,完全由村长一嘴巴说了算的。其他人管不着也不想管。干嘛呢?反正也是一块荒废的园子,搁在那儿也一钱不值。何况,还有二百块回扣。
辉子一进屋就掏出烟来散。谈笑风生的,举止很是潇洒。
望着面前的年轻人,几个村干部目光愣愣的。这就是根旺家的那个辉子吗?人哟,真是说不透。昨日还是个穷愁潦倒的落魄书生,一夜之间就成了大款样的人物。瞧瞧散的这烟,几口就抽光了我们一天的饭钱。还有那身光亮的衣服,全是用老头票子拼扎而成的哩。这家伙在外面搞什么这般来钱呀?走私黄货,还是贩卖白粉?根旺那老头说他儿子在外面挣力气钱,鬼才相信:村上也有不少出去做工的,哪个能有这等派头?这辉子,谜样的人物哩。
于是,就有人把这一严肃的疑问变换成轻松的玩笑向辉子提了出来:
“大发了吧?做什么买卖呀?”
辉子一甩额上的发,灿然一笑:“碰到什么做什么,没个准头的。”
“就这,最来钱!”有人啧嘴。
“小打小闹,没多大意思。”辉子摆摆手,随便道。见那些人双眼瞪得牛卵子似地愣望着他,辉子心里直好笑。哪儿的事呀?这两年他一直做着力气活,并且比别人做得都要吃力受罪。可他不想让人知道这些,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哭穷叫苦有什么用?只能让人瞧不起你。
“喂,我说辉子!如今你发了,可别忘了我们这帮穷兄弟哟。”有人笑着喊。
“话说到哪儿去啦?瞧我这,不是正在‘共产’吗?”辉子随手又扔了遍烟,才问,“村长呢?”
“在里间。”大家指指广播室。
“我去去就来。”辉子一挥手,撇下几个村干部径直进了广播室。
与外面欢快热闹的气氛相反,广播室里显得冷冷清清,一派死寂。辉子推门进去的当儿,村长正缩在那把破旧的太师椅里望着屋顶上的一面蛛网直发愣。
“都到了?”村长稍稍正了正身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