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江南》2017年第02期
栏目:中篇小说
他们没能认出我来,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心里自然是很庆幸。但多少也有点沮丧。事先我不是没想过,一旦他们认出我来,场面一准会变得很喜剧。他们全都朝我聚拢来,一面爆笑不止,一面扯掉我头上的这顶烂草帽,肩上背着的这个泡沫箱子,以及身上穿的这件皱巴巴的蓝布罩衫和这条下半截沾满泥星的黑布罩裤,甚至脚上的这双面子破损的旧解放鞋。一定会是这样的。他们人多手杂,有的扯头,有的扯脚,场面喧闹而混乱。也许女同学还会举着湿纸巾,抹掉我额上画的皱纹,脸上擦的黑面泥,再掏出梳子,梳理我头顶上被草帽压乱的头发,且故意梳出一个滑稽的大分头来。老师则袖手旁观,嘴里发出呵呵呵的笑声,即兴对我加以点评,“嘿,这小子,长不大!”“还这么爱捣蛋,哈哈!人的性格真是天生的!”老师之所以没动手,不仅仅是碍于“师道尊严”,主要还是因为年事已高。同学们就像清理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场,把我这副又黑又邋遢的老汉形象,还原出一个皮肤还算白净皱纹还不是很多头发犹在的城市中年男模样。还原出一个名叫马家和的同学的真面目。笑过闹过之后,我将与他们一道,投身接下来的流程,直至本次聚会的结束。而我在本次聚会中制造的这个小小恶作剧,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日子,甚至经年之后,仍旧会被同学提起,“马家和这家伙,居然扮成卖冰棒的,亏他想得出!”每次一说起这事,他们会一面大笑,一面这样说我。然而,这个场景只是我的一种想象,并未真正出现。全班到场的四十几个同学,还有老师,没有谁认出眼前这个穿来转去推销冰棒的小贩,就是我。
“绿豆冰棒呐——”我继续叫卖,声音刻意地嘶哑与苍老,以配合我的装扮。依旧无人搭理。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操场上,满脸兴奋,谈兴正浓,根本无暇旁顾。像一群落进晒谷场的麻雀。头顶的蓝天和白云,比我识趣,躲他们远远的。阳光暖润,不用力不足以出汗。风也轻。这样的天气用来聚会,合适不过。
经过女同学的圈子时,我又喊道:“绿豆冰棒呐——还是原来那个味哟——”兴许是后一句广告起的作用,曾经的班花鲁菜香朝我望过来,招了招手。
“多少钱一根?”
“一块。”
“我们读书的时候,才五分钱一根。那时候东西多便宜,现在翻多少倍了!”她的话引起身边女同胞的共鸣。
我递给她一根,“先尝尝。味道不对不要钱。”她打着兰花指,轻轻捏着木片一端,先是将包装纸的正反面瞧个仔细,再伸出另一只手,同样打着兰花指,揭开包装纸,露出冰棒一角,凑近鼻子嗅嗅,并没将它送进嘴去。两年前我们见过一面,但她没能认出我来。她一直还是这么性感和漂亮。只是比读书时候胖了些。可能因为胖,将皮肤撑开了,除了眼角和耳垂边现出细细的皱纹,脸上光滑洁净,肤质白嫩,眼神明媚,清澈,看不出有四十多岁,像是三十出头。兴许岁月也是个好色之徒,独独对美女不忍下刀。记得那时全班男生下了晚自习熄灯就寝后,有一阵子全躲在被子里打着手电筒偷看手抄本《少女之心》,你一页我一页地传阅,估计当时不只是我,大部分男生都在一面看一面把她当成幻想对象。但她后来嫁给了班上一个并不起眼的男生——“小不点”邹凡夫,邹凡夫高中毕业后当兵去了广东,之后考入军校,转业到广东省高院工作,现在已经是下属市中院的院长,这次不知是什么原因,没见他来参加聚会。那时全班有五六对同学谈恋爱,他们是唯一成婚的一对。
“会不会是绿豆精粉做的呀?不敢吃。现在食品掺假做假太厉害!”鲁菜香重新将冰棒包好,还给我,道声“谢谢”,回头跟同学讨论食品安全,大伙纷纷说现在只有去大型超市采购才比较放心。我想跟她解释,冰棒是我自己做的,为了这一箱冰棒,我花费了一周的时间,从选购绿豆,木块,红砂糖,拟定包装纸上的文字,到熬绿豆汤,将木块削成小片,打印包装纸,再到后期的反复试制与冰冻,每根冰棒的成本,远远不止一块钱,且不包括人工费,不包括泡沫箱子的制作费和这身装扮的花费。但我什么也没说,背着箱子悄然走开。
我朝着最大的圈子而去。三位当年的任课老师,风烛残年的长者,被詹小龙、孙怀海、董冬生他们十几个男同学围在中间,“眼镜”杨世荣在一旁举着摄像机瞄来瞄去。
相比同学,老师的变化太大。虽说毕业后绝大部分同学再没见过,三十年的时间足以使一个人“面目全非”,但转了几圈之后,我还是能将他们一一辨认出来,不过是肉多了,皮皱了,肤色黑了,模子还在那里,在我看来大伙只是一种量变。老师却近乎质变。当年的老师,正值盛年,精气神都旺火,现在个个垂垂老矣,像是刀砍斧劈过,看着让人心疼。但在心里对号入座后,也能勉强辨认出来。右边那位满头银发的,应该是历史老师,当年为便于同学们记忆,他习惯将讲课内容编成顺口溜,我至今还能背出他对朝代的编排:“夏商西周至春秋,战国秦朝连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灭唐兴国富饶。”中间那位是政治老师,每堂课开讲前,他总要伸出右掌,放至额前,再曲张五指,将帅气的大背头往后梳理一遍,接着便慢条斯理地道上一句:“政治很枯燥,但政治很重要。”如今他头上却是全秃。左边瘦极的那位,数学老师,原先是个大胖子,热天上课爱带上一把蒲扇,布置同学们做练习题的时候,便在过道里穿游,见谁后颈上冒汗,站谁背后帮着扇扇子,冬天里爱带上一个火焙笼,看谁冷得搓手,就把火焙笼交给谁烤烤。
当年地理老师和兼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对我们也极好。地理老师,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好吃零食,每次上课提着的布袋里,除了装有教案和地球仪,还有大把的零食,中途讲课讲累了,就会停下来,与我们分享,他家在省城,零食的种类分外丰富,许多是我们见所未见的,讲某国地图的时候,他居然能从布袋里掏出大把的与之相应的地图饼干来,讲某国有哪些动物时,也居然能掏出相应的动物饼干来,一一散发给我们吃。语文老师心细,也心善,凡事耐得烦,且做得一手好菜,谁要是没饭票了,谁面黄肌瘦的,他就会喊谁去他宿舍开小灶。可惜今天见不着他们两个。地理老师丁贵敏早些年患胃癌过世。兼班主任的语文老师艾国初在我们毕业那年,意外身亡。
“绿豆冰棒呐——”我又加上一句广告,“岁月的沉淀,不老的味道!”
也许是我声音大,也许是广告语与我的装扮不搭,也许是我靠他们太近,这回,包括老师同学,全都停止说话,扭过头来,齐齐地望向我。我赶紧从箱里拿出三根冰棒,钻进圈子,给每个老师发一根,“老师您先尝尝。自家做的绿豆冰棒,外面根本买不到的!味道好,吃着爽!”我低头哈腰,算是给老师鞠躬行礼。
“我们老师年岁大,怎么能吃这玩意呢!”外表一派儒雅的孙怀海,箭步上来,迅捷收了老师手里的冰棒,一把塞给我,轻蔑地斜我一眼,“吃坏了肠胃,你负责得起吗?”声音不大,却是凌厉如刀锋。
“绿豆有排毒防暑的功能,老人吃了好。老板。”我辩解。
“这个还用得着你来说?我在医院不白工作了多年?你这个不单是冷,还不卫生。别叫老板。这儿没老板。这儿除了同学,就是我们最尊敬的老师!”他手往外摆了几下,“去,去。别捣乱。”
我对他心生厌恶。他当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大学学的是计财专业,毕业后分在省城名气最大的一家医院工作,从计财处的普通科员一直做到医院副院长,县里的历届领导和家属去省城看病,都爱找他,他和在县里工作的詹小龙,以及在市里工作的董冬生,还有在广东工作的邹凡夫,被公认为全班混得最好的。
我举着冰棒,不甘心地又递给一旁的同学,“尽管放心。没添加剂,没色素,也没绿豆精,纯绿色食品。老师年纪大,吃了凉的怕坏肚子,你们尽管吃。味道真的好。不好不收你们的钱!”
衣着时尚的董冬生,将单薄的身子插在我面前,我伸出去的冰棒被挡了回来,他倒是笑着,语气不愠不躁:“老兄,你的冰棒再好,我们不吃还不行吗?你这不是强卖强买吗?请问,你的产品有检验合格证吗?你有经营许可证吗?量你没有。赶紧走吧,不要打搅我们的聚会。”他的身子往前挪,我不由得跟着往后退。
矮矮墩墩的詹小龙一直站在老师身边看着我没说话,这会儿向旁边的“眼镜”招招手,“世荣,去跟保安说下,值好班,莫让外人进来。要不然待会卖水果的卖烧烤的,摆乳罩裤衩的,摆土特产的,一窝蜂涌过来,这还是什么同学聚会,不成了农贸市场吗?哈哈。”同学们附和着笑出声来,老师的脸上也浮着笑。“眼镜”的屁股在操场上一颠一颠地远去。
我背过身,缓缓往外走。刚才老师和同学齐整整地望向我的时候,我的心跳莫名地加快,夹带着一丝紧张、兴奋,甚至眩晕,以为他们中会有人从我这身老旧的打扮上看出破绽,进而揭穿我的伪装。既然他们没能识破我,也许我应该当场摘掉头上的破草帽,用袖子把脸擦干净,再吆喝一声:“哈哈,看看我是谁!”这样就避免了后来的难堪。现在我已经被孙怀海他们“驱逐”出来,就像被赶下台的演员,再无勇气上台去还原真相。我飞起一脚,将地上一颗石子踢远。而我此时的命运,一如这颗石子,被他们踢远。心里说不出地尴尬和失落。
“嗨!老哥,给我来一根!”接近跑道时,有人在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