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重阳打了个电话,叫他到我家来一趟。晚上,重阳来了,还带着他三岁的儿子。他还是那么清瘦,身上有些脏。做电焊工是个又脏又累还需要技术的活。以前的重阳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样。
我洗了个苹果给他儿子,就让我女儿带他玩积木去。我问重阳:
你爸爸打电话给你没有?
没有。
我很疑惑地看他的脸,重阳只比我小一岁,但额头上却有了很深的皱纹。
你还住老地方?
不是,又搬了。先前那家的老爷子从乡下来了,房子腾出来给老两口住。烦死了,一年搬了三次家。重阳的脸上现出无奈。
我也跟着叹气,说:能不能考虑借点钱买套房?老这样总不是事啊。
我也想买,但我手头只有万把块钱,差一大截。到哪儿去弄钱啊?重阳摇摇头。
唉!……
我起身给他泡了杯茶,说:你爸爸的事你晓得不?
他又找了个年轻女人,那女的还怀孕了。
你晓得?
我找过他,只要那女人打掉胎,他老了时我还会管他。但他不听,还叫我滚,说那是他的家,他的房子,我没有份。
重阳一脸苦相。
我知道重阳说的是真话。重阳从小就不说谎。有次我们在门口玩,玩了半天,感觉没劲,我要回家写作业,重阳不让,恳求我再玩一会儿,他说着说着,就跑到他爸店里,拿来一挂鞭炮,我俩偷偷躲到一个草垛边去点火,不想,炮放完了,草垛也着火了。人们大呼着来救火,好在只烧了一垛草,损失不大。后来追究是谁玩火时,重阳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承认了。被国叔狠狠地用竹棍揍了一顿。重阳和秋芬从小跟着婶娘的时候多,婶娘是个很老实无见识的人,所以,姐弟俩一点也不像国叔八面玲珑,他俩本分得很,也没惹上什么恶习。
你知道吗?已经生了。
哦?生个么东西?
儿子!
……
重阳不吱声,半天才说出一句:真是越老越糊涂!现在还超生,政府怎么不管啊?
怎么会不管?年前县委书记县长还去省里活动了,生怕又要“关笼子”。这几年,我们这个偏远县在计划生育工作中老是挨“熊”,全省倒数一二三名就得“关笼子”,如果再被关笼子,书记就提不起来也调不走了。各乡镇抓得很紧呢,只是你不知道。
重阳就“嗤”地一哼:抓个鸟?我写了好几封举报信,都没鬼动静。我还给乡计生办打了好几次电话,但谁也不去抓,任凭他超生!我以后哪还有脸回去?我儿子都这么大了,竟然又有了一个比我儿子小三岁的弟弟!还是在这个年代!
你的举报信是写给谁的啊?
直接写给县计生委一把手的,前后写了两次。重阳有些愤愤然。
我无言以对。
我确实不明白:国叔这么大年纪了,有儿有女有孙子有外孙,为什么还要在年近花甲时生儿子呢?至于那些计划生育的部门,为什么不履行职责,不防患于未然,个中缘由,我也说不清。我看着重阳的苦相,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重阳说:妈的祭日我回家去上坟,路过家里,进去时,正好看到那个女的挺着个大肚子,在店里卖东西。我没理她,直接去找我爸,还没说上两句,他就叫我滚。气得我差点摔了桌上的热水瓶。我发誓,再也不回那个家了!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讲了两点,一是让那个女的打胎,我就允许她在我家住下去;二是写一份协议书,说明这个房子是我妈在世时做的就行了。
你说的站在你这个角度也有理。
不光是考虑我自己啊,我确实也是为他好,他毕竟是我爸。你说,他现在56岁了,还能做几年?他能把孩子养到成年,这不是作孽吗?
我真的无言以对。国叔一生只顾挣钱玩乐,在儿女头上不细致,到这大年纪了反而又要养孩子,这是何苦呢?
对一个初中还没毕业的人,我无法说得更深刻。其实,重阳能懂他爸吗?
国叔是个很聪明很勤劳敢闯敢干也敢享受的人,他敢同上海知青谈恋爱,第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第一个搞家庭作坊做酒,他抽烟喝酒打麻将都说明了这点。这样的人,如果不是生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内地乡村,如果有一个能驾驭他并给他全力支持或扶持的人,或许他真的早就成大款了。
但我还是不理解国叔,特别是在这个狠抓计划生育的年代,居然超生个儿子不说,还要大摆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