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兰志勇走后,很多班里同学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小巴怎么了?小葛也走了过来,他救援似地抱着小巴的肩膀冲出同学的包围圈。其实,他很早就发现他这个同学的与众不同,他瘦小忧郁、落落寡欢、思绪沉重,黄眼珠里始终纠缠着愤怒和忧伤。小葛觉得自己有必要劝解一下他。
小葛说,你惹他干吗?
小巴说,是他要和我单挑。
小葛说,他其实就是个痞子、流氓……
小巴说,我不管他是什么,单挑就单挑。
小葛说,不行……我不能让你吃这个亏,我得就找姓兰的谈谈。
小葛后来找没找兰志勇,找到后又和兰志勇说了什么,小巴不得而知。因为小葛没和他说。小葛第二天没来上学,说是病了,替他请假的人说小葛感冒发烧很厉害。小葛没来,小巴突然有种进入绝境的感觉,他的害怕来得那么迅速。而之前,他只是有些隐隐的担忧,为什么小葛没来,他会感到失去支撑的无助呢?
小葛不来的那天正是周五,那一天,小巴像丢了魂一样,一天的课下来,他什么都没记住,脑袋里想着的一直是“单挑”的场面。他和兰志勇的“单挑”。他当然打不过兰志勇,这是毫无悬念的。他自己非常清楚。他会输得很惨,会被兰志勇打得很惨,他设想了多遍决斗的场面、各自使用的武器,他是应该攻击还是先防守呢?如果攻击,他是打他的上三路还是打他的下三路?无论采取什么样的进攻手段,最后他都会败在兰志勇的脚下。他不是蓝的对手。既然不是蓝的对手,那么他的“单挑”又有什么意义?日后还不成了同学们嘲笑的把柄?如果那样,他当初的挑战又有什么意义?
小巴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了。班里比他厉害的,比他身体好的男同学多得是,为什么他们就不冲动?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冲动之下做出的举动在同学眼中有了某种与“英雄壮举”相类的效果,可实际上,小巴从冲出去的一霎那就被一种紧张和懊悔紧紧地攫住了——就是说,他有足够英雄的冲动,却没有成为英雄的足够胆量,他的胆小、怯懦和深深的自卑随着虚荣心的瞬间满足已经顷刻间灰飞烟灭。
小巴初二那年见过两个痞子打架。一个大流氓打一个小痞子。大流氓先是轮圆了巴掌在小痞子的脸上来回抽,紧接着又用膝盖狂顶小痞子的腹部,小痞子倒在地上满地翻滚,可大流氓还是不肯罢休,仍不慌不忙地用脚朝小痞子的身上踹。
小痞子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像是个被揉皱了破布口袋在地上翻滚,一声不吭,表情扭曲却不见一点痛苦——甚至有些享受——小巴当时非常骇异,又非常困惑,与此同时,他的双手也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手心出汗,心跳加速。他非常愤怒——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愤怒;他还非常冲动,他的冲动不是想制止大流氓打小痞子而是想上去加入其中!然而,他的脚却像焊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小巴为此感到屈辱。
屈辱的事情并不止一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再次震动了他。那次他和他初中时最要好的同学雅民到营子镇看电影。电影晚上开始,他们没事,下午就去了,在街上转。转着转着,就有四五个青年冲过来把他们围起来了,其中一个逼住小巴,让他别动。另外几个团团围住雅民,上去就是一通拳脚。小巴看到的雅民就像那个挨打的小痞子一样双手紧紧护住自己的脑袋像皮球一样在街上滚来滚去……几分钟后,打人的流氓四散一空,小巴跑过去拉起雅民,从地上爬起来的雅民擦了擦鼻血反倒安慰小巴,问他们打没打你吧?说完就笑着一瘸一拐到对面的马路买雪糕两个人吃……
从小到大,小巴都是那种别人眼里好孩子形象,好学上进,自尊心强。其实他心里想的和别人想的完全不大一样,他心里想做的不是成为什么好孩子,他觉得好孩子都是那种一望上去傻乎乎只知道低着脑袋学习的家伙,他一点都不想成为他们,他渴望的是那些具有挑战性的角色。
小巴是个理想主义色彩浓厚的愤怒少年。
让他记忆深刻的还有初三补习班的一场集体械斗。补习班里原本念得好好的一个同学在临近中考的时候突然不念。谁都没想到这个同学几天后会领着几个营子镇上的小痞子来寻仇。他们气势汹汹地拎着棍棒闯进校园,闯到教学楼上来了,来打架的想带走那个和他有仇的高个子同学,去操场上“单练”。高个子同学当然不会出去,出去说不定就会被这些家伙打死。他们手里的棍棒打死一头牛都富富有余。他们堵在门口,让除了高个子同学之外的所有无关同学都出去,女同学出去了,男同学却一个都没动,他们在那一刻居然保留了一致的惊人立场。最后寻仇痞子们失去了耐心,抡着棍子就冲了进来。打人的挥着棍棒,屋里的男同学也抄起了身边的桌椅自卫……班里立刻乱成一团。后来,不知谁大喊了声:警察来了,快跑!痞子们闻言立刻向教室外面跑,一个男同学把手中的粉笔盒向他们砸去,砸中了一个人后背,小巴手中的椅子也趁机扔了出去,椅子落在黑板和讲台之间发出一声巨响……
后来,赶到的老师和同学都夸小巴勇敢。小巴却红了脸。他举起椅子与其说是大胆,不如说是胆怯,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心虚,他抄起椅子与其说为了战斗不如说为了自保,只有小巴自己最清楚他那把椅子是多么虚张声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