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2010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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憨哥从乡政府所在地回来,一路上心事重重,眼前全是翻着红肚皮的死老鼠。吃了毒米的老鼠,先是慢腾腾地挪动,然后突然抽搐不已,仰面朝天,翻着红肚皮。
就这么想着,想着,憨哥惴惴地跨进了家门。确切地说,是妻子樊英的家门。
29岁的憨哥年前“嫁”给了39岁的樊英,心中说不清是啥滋味。
憨哥大名米德贵,家居大别山南麓的一个山冲。那是个人均耕地不足四分的穷山沟,解放了四十多年,仍修不通一条直通山外的公路。年年修,年年被山洪冲毁。责任制后,村民又难召集,这公路便只是每年乡村人大代表提案上的几行字。憨哥的大哥米德生,37岁了,光棍一条。山下女子,谁也不愿意嫁到这山坳里来受苦,邻村女子家境较好稍有姿色的,都想方设法嫁出山去。没有谁看得上有兄弟四个的米家老大,人瘦叽叽的,个头一米六,说话都不囫囵。家里倒是有三间瓦房,但兄弟四个都二十三十好几了,父母六十多岁,除了房子,真正是身无长物。这几年兄弟几个都外出务工,但身无手艺,全靠卖苦力,四海飘零,只能混个温饱。见了世面后,小学还没毕业的兄弟几个更增加了沉重的自卑:命该如此啊!后来老大便不愿再出去,一年到头在家里与父母一道种田地。在远近的旮旯里找些空地,种上生姜洋芋之类,收起来后,挑到一百里开外的城里卖,被贩子一再压价,除掉车费,除掉吃喝开支,便所剩无几了。
憨哥与大弟德林长得像米老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带着四弟德福一块在上海打工了两年,做建房工地上的粗工,包工头管饭,平时总说没资金,工资只得等房子竣工后一次性结算,年终时发点路费回家。可等到房子竣工后,包工头卷款而逃。找建房单位,根本不理这事,说与他们无关,房子是包工包料,签了合同的。茫茫大上海到哪里去找?何况他们大都是大别山里老实厚道的农家子弟。憨哥兄弟憋了一肚子气,骂了好几天,便又四处奔波再找工做,不做就会饿肚皮。大弟小弟终于找到一家窑场做砖坯,憨哥愤慨之中跑回了老家。
一年到头,从土地里实在抠不出多少钞票,一家四条光棍,米老伯米大妈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大哥不是扛着锄头钻山林,就是挑个箩筐下山,黄烟筒棒插在裤腰带上,整天说不上三句话。有一天他从山下回来,箩筐里多了个襁褓,父母惊愕,说家里大人都养不活,你怎么还捡个小东西来?饿死了不作孽吗?德生半天不吱声,后来才闷闷地说:“我自己愿意,我出门就带着她。”父亲说:“她要喝奶粉呀,你拿什么去买?老三谈了个女朋友,还没钱娶回家呢!你发善心也不看看时候。”德生说:“你分半间屋给我好了,我不拖累你们。”于是,米老伯一气之下真的从西边外间隔出半间房子,重新开了门,将德生赶到一边去住。37岁的德生从此便做上了未婚爸爸。每天出门就带着女儿,尿片瓶罐之类带一大包。从此德生脸上洋溢起笑意。父女俩在屋里时十分热闹,哭闹声欢笑声不时传来,倒是给这沉寂的山坳增添了一丝鲜活。
憨哥在家里侍弄那点田地,时常坐在地埂上发呆。漫山遍野的全是松树,并不粗大,谈不上砍伐,何况已明文禁止砍伐了。山坳里几大片毛竹,却被村里围禁起来,由一个外来商人承包做竹筷、竹席之类,钱进了别人的腰包,村里每年收点资源承包费,还不够村长那班人开支和上缴的各种税费。凭憨哥那个小学文化的头脑,无论如何再想不出别的致富高招,任何事都要钱,又没有帮得上忙的亲朋。憨哥整天忧郁不语,无所适从。
一天中午,憨哥正在家吃饭,住郑坞的表姐忽然跨进家门。憨哥放下碗筷,掇凳倒茶,说:“表姐怎么有工夫来串门了,好久不见表姐呢,正赶上吃饭,就一块随便吃点吧。”
米大妈脸上没有笑容,心中不快,饭是按三口人的定量煮的,加了个人,就不够了,便未吱声。
只听表姐说:“姨妈姨父,我今天来是说个事,我们郑坞西头的郑木匠郑大安大前年得癌死了,丢下孤儿寡母,寡妇叫樊英,前年她儿子又不小心摔下水库淹死了。真是苦命得很。只剩下一个读初二的女儿红梅。她家早先做木匠积了点钱,现在家里开了个小店,地里的活没人做,小店进货也要帮手。我探过她的口风,她有招赘的意思,只是不好说出来。”
米大伯听了未说什么,米大妈却高兴起来,赶紧说:“哦哦哦,还烦你的心,我家几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歇着,我这就去下面条。”
表姐说:“不用不用,我这就回去,路不远。”
米大妈说啥也不让走,按住她说:“你要走,就是瞧不起我家,穷归穷,饭还有你吃的。”说着,就去忙下面条。不一会儿,一碗油面端上桌,里面还盖了三个荷包蛋。表姐夹了几下,要给两老一人一个,被米大妈压住筷子,只得吃了。
临走,表姐说:“我昨天把你家的情况说了,樊英说,先看看人吧。干脆今日个就叫德生跟我同去。”
米大妈乐颠颠跑隔壁去叫德生。谁知德生一听梗着脖子无论如何不去,说:“我有女儿了,那寡妇那么大女儿,肯定不行。不去。”
米大妈骂他没出息,气恨恨地回屋来,表姐正要失望地走,谁知好半天不言语的憨哥说话了:“表姐,我去行不行?”
跨出门的表姐愣住了,心中思忖,这两人相差十岁,能成吗?说:“她比你大不少呢!”
憨哥问:“她到底多大?”
表姐说:“三十好几了。”
米大妈说:“她身体还健吧?”
表姐说:“壮实得很呐。”
米大妈便不说话,拿眼看儿子。
憨哥低下头,吞下一口口水,抬起头说:“不管怎样,我跟你一块去看看吧。成就成,不成也没关系,只是去看看,可以吧?”
表姐点点头:“好吧,你也该到我家串串门啦。”
表姐带着憨哥走进了樊英的家。这是一个较为殷实的家,堂屋的柜台、壁柜上摆满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日用商品,从门口向里屋望去,大衣柜五斗柜矮柜都有,还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摆在矮柜上。堂屋有一张做工讲究的大方桌,四把红漆靠背椅,四把红漆矮椅……憨哥心知这些家具无一不是出自男主人郑木匠之手。这么一个能干的人,可惜却得癌死了。更为惨痛的是,11岁的儿子也跌进了水库……
憨哥一开始是带着同情的心态走进樊英家的。樊英很矜持很客气地接待了两人,请座上茶,之后还从柜台的大玻璃瓶里倒出一盘西瓜子——这在平常日子是最热情的招待了。
在表姐与樊英的闲聊中,憨哥偷偷打量着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也许是少有风吹日晒的缘故,皮肤白白净净的,显得并不老,头发不是一般山村妇女那样剪成齐耳的样式,而是在理发店剪成的风凉式,黑乌乌的,得体的浅色格子西装褂,一条黑裤子,笔直的裤缝……举止间透出一种温顺与大方来。憨哥心知,这在农村妇女中是少有的。人只要日子过得去,就会讲究自己。憨哥丝毫看不出樊英的实际年龄,凭感觉只在三十出头吧,他心动了。
樊英同表姐聊几句家长里短不着边际的话,上下打量了几眼憨哥。表姐说:“这是我表弟,大号米德贵,人老实,长得倒还像模像样,能吃苦,有力气。”樊英见他大约一米七五的个头,宽肩大头浓眉大眼,一脸英武之气,心中就有好感,但那样子顶多二十多岁,自己比他大许多,哪行呢?几个人面上都不说破,只说些开店麻烦女儿读书成绩之类的话就告辞了。
憨哥心中不踏实,跟着表姐到了家,问表姐:“表姐你咋不问问到底中不中?”
表姐说:“你真是个木头,这话哪能当面问?那还要媒人干吗?你现在说,你看中她没有?”憨哥不好意思回答,憋得满脸通红。
表姐说:“你别不好意思,女大三,抱金砖。她看起来也不比你大多少。何况她家不愁吃穿,什么也不用添置,呆个一年半载,生下一男半女,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憨哥便搔头憨笑:“不是我看不中她,就怕人家嫌我家穷。”
表姐提高嗓门:“你真是不开窍!这么半天,你还没弄清。你俩要中意,你就住到她这边来,穷不穷碍么事?她这边一样不缺。”
“好吧,表姐,就烦你去问问她的意思,再回我个话。”
表姐又乐颠颠去了,不到二十分钟就笑嘻嘻地回来,说:“她说你人很好,还要等她女儿放学再问问女儿的意思,她还怕——”
“怕什么?”憨哥急问。
“怕别人说闲话。你毕竟比她小得多。”
憨哥不做声,喝了碗茶,对表姐说:“表姐,我回去吧。”
表姐说:“你也莫急,等星期日,你再来,好不?”
憨哥回家后,老是抹不掉樊英的影子。大小伙子了,一直未沾过女人的边,这次却无法不想男女之事。在外地打工也看过不少录像,以前总靠自娱来解决难耐的欲火,却往往又怕伤了身体,只得时时压抑,这夜躺在床上,憨哥是想着樊英的身体入睡的。
好不容易等到星期日,一大早,憨哥就带上十几个鸡蛋奔郑坞而去。表姐起床不久,正在切猪菜,憨哥说:“表姐,我来切。你去看看吧。”
表姐笑:“你急了?我这就去。”
表姐去樊英家,憨哥一边切红芋藤,一边想入非非,忽然“哎哟”大叫起来,捂住左手食指,鲜血汩汩,只得到处找布头包扎,恰好表姐回来,又叫又笑:“哎呀呀,这么个大男人,还切了手,你的心哪去了?”
表姐找出布头线头帮着包扎好,说:“你吃了饭再去吧?”
憨哥问:“她女儿在家吗?”
“在的,要到半下午才去上学。”
“你先陪我去,再回来煮饭嘛。”
“你等不及了?”表姐笑。
憨哥脸又红了。表姐爽快地说:“走吧,我这真是自讨麻烦。”
红梅正在家里大声地读英语,樊英见客人到了,喊红梅出来倒茶水。红梅应了一声,款款走出房门,招呼“婶婶”“叔叔”,礼貌地倒了茶水,之后手捧着英语书,坐在一旁的小椅子上,时不时打量一番憨哥。表姐见状,说:“你们聊吧,我还要忙着烧饭,猪菜还没切好呢。”
表姐一走,憨哥就窘迫了,怎么坐着也不舒服,找不着话说。红梅见状,说:“叔叔,你的手怎么了?淌血呢。”
“刚帮表姐切猪菜弄的。”
红梅一听就乐:“你也切猪菜?”问得憨哥脸刷地红起来,接不上话。樊英就说:“饿了吧,我去烧饭,今天就在我这里吃。”憨哥赶紧说:“不不不,不麻烦了,我马上走。”手却拿起杯子喝茶,找不着话,好半天挤出一句话:“你在学校作业多不?难不难?”
“多得很呢!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地理、历史、政治、生物,样样都要做,一天到晚伏在桌上,累死人。”
“成绩还好吧?”憨哥又惴惴地问。
“上次段考,拿了班级第一,但年级只排在第三。”红梅不无自豪地说。
这时樊英插话了:“他大兄弟,我就是看她成绩还不错,忙不过来也不想让她歇书。好歹读出来,她自己一生就不愁了,不像我们这辈子老窝在这穷山沟子里。”
“是啊,有条件就应该念下去。”憨哥搭讪着。
红梅倒是很喜欢这个长得帅气的憨厚叔叔,便不歇地问:“叔叔,你家几口人?有妹妹吗?”憨哥一一据实回答,心中巴不得她多问些,就可以多呆些时间了。
快开饭了,憨哥实在没勇气留在这吃饭,樊英真心留他,但他犟着无论如何要走,拔脚逃也似地奔到表姐家,表姐还在灶上忙活,憨哥讨好地蹭到灶前添柴火。表姐笑他:“德贵,你今日个怎么这么勤快?又是切猪菜又是添柴火。”
憨哥只是嘿嘿笑,过了一会儿说:“表姐,还要麻烦你呢。”
表姐乐了:“你怎么谢红媒呀?”
憨哥老实地说:“你要怎样就怎样。”
表姐就说:“我也不要你的糖呀肉呀衣服呀,你只要以后多帮我捎带点便宜货就行。”
“那还用说。”憨哥回答得很干脆,仿佛已招赘上门了,脸上乐滋滋的,甚是喜悦。
不久,表姐回话,红梅不反对,樊英也把这事向娘家和原郑家叔伯兄弟说了,人们都没有什么明确的反对意见。现在这个社会,别人也不管那许多。三方潦草一商议,确定农历十月初六过门。也无须什么聘礼,小村子,请了三桌饭,每家去一个人,这事就这么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