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组检查过早年修建的小水库后,来到最大的双山口水库。双山口水库位于松树沟镇西南两公里处、索伦河中下游。松树沟镇距北江市区十二公里。
在白力为脑海中装着双山口水库的一些简单数据:双山口水库是一座以发电为主,结合养鱼、拦洪、旅游等综合利用的大二型水库及中型水电站。是全省建国以来新建的第一座最大的水力发电站,是东北地区少有的高水头发电站,也是东北地区电网装机容量最大的调峰电站。装机容量为三点九万千瓦,年发电量九千八百万千瓦小时。
他找出双山口水库的有关资料,资料上写着:“双山口水电站1996年7月开工,1999年8月竣工,同年10月19日开机试运,12月15日投入生产……
去双山口水库那天,天意外地没下雨,只是云层淡了些,太阳也露出了久违的半个脸。他们是坐安全办的车去的,因为梁乐天是处级,外出给派车。
路上,去双山口风景区的车挺多,大概人们实在忍受不了连日大雨,憋得难受,一不下雨,就出来游玩。
双山口水库夹在山峡间,拦河坝挺然屹立,远看很是壮观。加上旅游风景区点缀的亭台楼阁,雾气缭绕,颇似仙境。
双山口水库主任阚世池在度假旅游区的宾馆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告诉餐厅中午伙食安排得好一点。送往迎来对老阚来说是轻车熟路。每年夏天,上级领导来得不计其数,上至中央,下至市里各局、委、办。检查工作的多了,从来都是吃完喝完抹抹嘴就走。但对这一独特的检查组,他有点吃不准,他们到底是财神还是瘟神。所以,他也不知道是否应该从内心里欢迎。再说,检查组的组长在级别上和他平级,又不是有权的部门,使他心态有些放松,应酬上也就随便些。
一杯茶没喝完,白力为就急着查看拦河坝。
踏上坝顶,让他吃惊的是,原来平滑宽展的水泥地面,竟龟裂出一道道大口子。裂缝之宽,能伸进食指。他信手找了一个钉子,用手一挖,一块干水泥掉下来。他心里一沉,找来水库生产科长。生产科长老付也是个老水利,平时也挺耿直,爱发个牢骚,所以在单位不得烟儿抽。
白力为问他,坝顶地面水泥标号怎么这么低,像核桃酥?老付没有出声,一个劲儿地吸廉价烟,呛得白力为直咳嗽。
白力为问:“谁去采购的水泥?”
老付瓮声瓮气地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袁副市长让发展地方经济,一切工程必须得买鸿鹏水泥制造有限公司的‘双鱼’牌水泥。”
白力为沉吟了一会儿,又问:“那么大坝本身呢?”
“那还能换样吗?”
“那么,钢材呢?从哪购买的?”
“是从一个什么‘宏远’经贸公司买的。”
白力为心里隐隐作痛,当年轰轰烈烈的民心工程,谁料到竟是“豆腐渣”工程。
他记得筹备修建双山口水库时,当时任北江市副市长的袁华拍着胸膛夸下海口,一定让水库成为优质工程,让北江市的父老乡亲放心。使其为北江市的生产建设提供不尽的水电资源,成为一个完善一流的旅游胜地,成为一个提供充足水产品的生产基地。声称“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在工程设计上,并没有找土包子似的北江市水利勘测设计院,也没有找省水利设计院,而是直接找了东北地区水利委员会的设计院。
在那批趾高气扬的设计师中,就有白力为的一个绰号叫“郓哥”的大学同学。那家伙在大学时心并不放在学习上,不是泡妞就是胡乱涂鸦地写些什么狗屁不通的爱情诗,再就是爱买梨吃。大伙根据《水浒传》中卖梨的小厮的名字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郓哥”。白力为根本没瞧得起他。但毕业时,分配的原则是哪来的去哪儿,类似于“文革”期间的“社来社去”。白力为分回家乡北江,“郓哥”因为原来家在大城市而分到东北水利委员会的设计院。衙门口大毕竟是好,“郓哥”因为设计院高级工程师职数多,早已混上高工。
“郓哥”倒是不计前嫌,设计施工中时常征询他的意见,他也因此在“郓哥”他们下榻的“国际饭店”吃了几顿蹭饭……
中标的施工单位是省水利工程公司,后来听说真正施工的却是另一个挂靠省水利工程公司的外省施工队……
中午,正当梁乐天在老阚陪同下推杯换盏时,白力为走出餐厅,给设计院的勘测队队长老卞打了电话,以检查组的名义让他派几个技术员带着仪器上来。老卞调侃他:“你老兄当了钦差大臣,我听你的。可你让我上哪找车去啊?”可也是,设计院只有两台小车,一台“奥迪”是院长的专用“坐骑”,另一台“桑塔那”轮换着为两位副院长服务。
白力为把喝得正酣的安全办的司机叫出来,说求他点事,把设计院的几个技术员拉来,下午急等着开工。司机耷拉着脸,气鼓鼓地走了。
等梁乐天和老阚打着饱嗝、剔着牙从餐厅里走出来,白力为已经领着几个技术员开始测量了。
测量的结果,让白力为大吃一惊,拦河坝整体位移一点五米!现有水位已超出正常蓄水位,库容已超出有效库容,甚至已经超出总库容!由于施工偷工减料,沥青夹心墙严重渗水!
白力为怕测量出错,又让勘测队的小伙子们重测量一遍。第二遍测量结果出来了,没错,拦河坝整体位移一点五米,其他测量数据也没有错……
他不吸烟,跟老阚要了两包“红山茶”,分给小伙子们,又麻烦安全办司机把他们送回市里,然后一个人漫步爬上山顶,心绪乱乱地坐在一座小亭子的石凳上。
梁乐天和老阚、老范兴致勃勃地欣赏着碧水蓝天,边聊天边爬山向白力为走来。
老远梁乐天就喊:“老白,你好有陶渊明的闲情逸致啊!真是‘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见白力为并没搭理他,就小声对老阚和老范说:“这个人很怪,有点知识分子的臭架子。”
四个人站在小亭子上,无声地极目四望,双山口水库尽收眼底。
索伦河流经至此,被拦河坝挡住,憋成一片湖泊。湖的两边,各有一座小山,蜿蜒曲折,宛如两条张牙舞爪的巨龙,头尾无一不活灵活现。湖的中央,有一座小岛,其势恰如两条巨龙嬉戏珍珠。如此壮观,真让人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妙。
难得一见的蓝天,映着湖水,年轻人划着小船,碧波荡漾,时而传来阵阵歌声。
左侧风景区修有古香古色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白塔耸的立,和现代化的高楼宾馆、度假屋隐映在雾气里,好似天边缥缈的海市蜃楼,又似神话传说中的琼楼玉宇。
右侧是另一番景象,乍看上去有点煞风景。是日本侵略军侵华遗址,现在的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只见林立的碉堡,已是百孔千疮,还有一座特大的碉堡被苏联红军重磅炸弹炸毁,坍塌的水泥块原封不动地立在那儿,向人们诉说着当年的血与火。据说这是日本侵略军的防御要塞,控制着山下的公路,防范苏联红军进攻。山上配有重炮,挖有坑道,地道分为三层,第一层可以通过单列纵队,第二层可以通过两列纵队,第三层可以跑汽车,通向附近各县,还储备了大量粮食弹药、军用物资,准备长期作战。为修建这个要塞,上万名中国劳工拼死拼活,吃尽了苦头,最后工程竣工,被日本鬼子骗到山谷里,用机关枪扫死。苏联红军在攻打这个要塞时,日本军队据险抵抗,许多苏联红军战士血洒疆场,还牺牲了一名少将坦克旅旅长。
白力为也曾参观过这个日本侵略军的要塞,他奇怪的是,1941年开始修建的要塞,钢筋水泥的碉堡经过六十年的风风雨雨依然完好,坚固的水泥表面甚至还很光滑。天知道小日本鬼子到底怎么设计施工的,用的什么钢筋水泥。
他苦笑着看着脚下貌似巍峨壮观的拦河坝,想着怎样写这份调查报告。
天气预报北江市近日还会有强降雨,估计注入水库的雨水会远远超过最大库容量。拦河坝能否挺得住?就目前来看,他有预感,凶多吉少。而下游,坐落在河边的属铁北区管辖的松树沟镇和新立村,拦河坝一但溃塌,一万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后果不堪设想。松树沟镇和新立村的居民必须搬迁……他下定决心,据实上报,尽管会有人说他是疯子、哗众取宠。
他把测量结果和拦河坝总体质量的大致情况和自己的忧虑向梁乐天说了。梁乐天目瞪口呆,沉思良久,嗫嚅着说:“这事太大,得好好研究研究。”
梁乐天觉得从早上起来,右眼总是跳,就不是好兆头。领了这么个倒霉的差事,真让他犯寻思。原本他以为检查水库只不过是走马观花,风风光光地转一圈,喝完酒,吃完饭,就完事大吉,万万没想到竟是个陷阱。
他在官场里转了三十年,刚混个处级,才不想为不必要的事惹麻烦呢。他也深知,袁书记走的是“水利”路,才平步青云的。
袁华在当市水利局长和副市长的时候,力主在索伦河上修了一大一小两座水电站。这对于电力非常匮乏的北江市来讲无疑是雪中送炭。梁乐天当时就是安全办副主任,经常和袁华打交道。他也知道,由于无法和国有电并网,这两座水电站的电力造价实在高得离谱。但作为政绩,袁华先是当选为副市长。修建了双山口水电站之后,袁华升为市长。之后,市委书记调走,他出任市委书记,又力主重修江堤。新江堤落成后,又传出袁华将出任副省长的小道消息。
他也听说,中组部地方干部管理局来了一个处长考核袁华,也亲眼看到那个处长住在国际饭店,出行时市里安排小轿车一大串,前面警车开道。恐怕这是全中国最风光的处长了。袁华现在正是炙手可热、官运亨通的时候,他力主修建的每一个水利工程,都是他升迁的一个个台阶。这个时候,挑双山口水库的毛病,无疑是捅马蜂窝,让袁书记下不来台、大丢面子的事。但他是检查组组长,又偏偏遇上白力为这个遇事较真的书呆子!他恨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
梁乐天把白力为拽到一边,把担忧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同时,强调自己是外行,他是专家,调查报告一定要慎之又慎。白力为淡淡地说:“业务方面不会错的,我负责。古人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至于市委书记的面子,在一万多人的生死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
回市区的路上,谁也没有心思说话,来时的愉快心情不翼而飞。
回到市区,白力为一头扎在办公室里,字斟句酌地写起了调查报告,一直到深夜。他刚放下笔,就听窗外电闪雷鸣,大雨似瓢泼一般倾泻而至。他慨叹,天气预报真是太准了!
他不知道,梁乐天与他一样几乎一宿无眠。
第二天,白力为打着伞到安全办把调查报告交给梁乐天,请他签署后报给市委、市政府。梁乐天眼睛布满血丝,神态庄重地对白力为说:“老白,这事情太大了!我不能用调查组的名义上报调查报告。你是专家,我在官场上混,我的脑瓜皮薄啊!希望你能谅解。你可以签上‘调查组白力为’的署名。这样既认真,又显得合情理。”
“行!只要能上达视听,人民群众不受损失,怎么都行。”两人当即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