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函子一回来就抱住爸爸大哭了一场。函子是有预感的。那些天她在电话里总是问家里有啥事,晓娟都告诉她好着哩,她要爸爸接电话,晓娟说爸爸出差了,函子说爸爸以往就是在哪儿出差也常给她打电话的呀?她在学校里老是心慌得不行,吃不下睡不好,刚考完试她就提前跑回来了。她一回来就弄清了爸爸所患的病:脑瘤,而且是胶质瘤,晚期了。函子学医学,她十分清楚这种病意味着什么。函子从小的印象中,爸爸几乎从来就不生病,连感冒都很少。谁家的人没有个头疼脑热七灾八难的,可咱没病不说,一得病就摊上了这样可怕的病。晓娟知道建强最疼爱孩子,在那些年艰苦创业心烦意乱的时候,只要一看见孩子,他就会高兴起来。要不是晓娟心脏不好的话,他们原本再想要一个孩子的,要一个男孩。在后来建强的公司慢慢发展起来,挣的钱越来越多的时候,晓娟不止一次地表述过这样的遗憾。建强却一笑了之,他说,我们就要函子一个,对她的爱让谁也分不去。建强在函子身上的确心重,函子也最爱爸爸,加上他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有共同语言,一打起电话来,就说个没完没了。而函子和妈妈说话就少得多了,每次总是淡淡的那么几句,增肥了没有,打麻将输了赢了,要加强锻炼啊,可不要生气了,除了这些,似乎就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个家里,要说就是晓娟文化低,高中都没有上出来。过去和建强闹矛盾时,晓娟最受不了的就是建强那句噎人的话:“没文化”,然后就不屑于和她多说了。那种不屑,比和她撑着吵闹更让人受不了。晓娟每次都没完没了,又哭又闹,“就是没文化。咋了,你后悔了?”当这些往事掠过眼前的时候,晓娟觉得自己脸红了,想起来挺后悔的。人一生就这么几十年,在一块儿平平安安相处的日子又能有多少呢?
女儿这里,已经是知道了。还有婆婆那一头,一直都在瞒着呢。小家,老家。孩子,老人。人生要面对的问题咋就这么多呢?婆婆已经七十多奔八十的人了,她一个人住在牛头峪老家。建强那时候常给妈妈说,咱就是专门盖楼的,你去城里转转,看上哪里的房子,咱就住在哪里,老人家却说啥也不到城里来住。人老了,你真没法改变她。好在牛头峪离城很近,才三十来公里,如今更是几乎连在一起了。用老家人的话来说,小小的牛头峪,多年来也就出了建强这么一个大款。而且,建强还是一个出名的孝子,隔三间五地回去看母亲。要是出差一段时间,不说婆婆本人,就是村里的老人都会惦记的,他们说,建强有些天数没有回来了吧?他们之所以惦记建强,是因为建强每次回家买的水果副食等吃食,还不等建强开车走,婆婆就会提上袋子出来,在街上给老人孩子一路散发过去。晓娟和建强回去时,多次见到婆婆给别人散东西时的快乐和自豪。晓娟甚至猜想,婆婆大约就是因为不愿意放弃这份快乐和自豪,才不愿意到城里去住的吧?婆婆虽然老了,她肯定也有预感。晓娟一直在给婆婆撒谎,说建强出差去了。婆婆这些天显然已经等不及了,非要问建强到底去哪里了。婆婆说:“我娃上次到美国去,也才一个月嘛!”在婆婆的心目中,美国大概就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了。
建强自己,也已经不止一次地闹着要回去了。建强虽然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手术后四肢活动就不大灵活,说话也有困难,但他表述那个“回”字,却是那么清晰坚定。晓娟清楚建强要“回”的,并不是他们城里的小家,而是牛头峪母亲所在的那个老家。他清醒时告诉过晓娟,自己要土葬。
函子用轮椅推着爸爸,晓娟和寇军上去扶一把都没有必要,因为建强自己坐得好好的,平常挺不起来的脖子也好像突然就有了力气。他甚至还向和他告别的医生护士挥手打招呼,就像病人痊愈后出院时那样。他们从干部病房的电梯里下来,往停车场里晓娟那辆毕加索车子走去。轮椅是寇军提前就精心挑选买好了的。寇军还专门定做了一个铝合金坡道梯,可以伸缩,拉长以后一头支在车门口,一头放在地上,就形成一个很缓的坡道,一个人就可以轻松地把轮椅推到车里。建强刚做完手术以后,医生说手术比较成功,也许会出现一个奇迹,但要有一个较长时间的恢复。那时候晓娟确实高兴过一阵,那时候寇军就买了轮椅并且定做了这个坡道梯。他们设想,到时候晓娟一个人开着车子就可以拉上建强四处走走。寇军说,只要有杨总在后面指挥着,我给咱在前面干,咱的公司就可以照样发展。我的脑子可是十个也抵不上他一个。
晓娟吃惊建强一离开病房真的就跟好人一样。他已经快两个月没有在户外感受过天空阳光和空气了。刚出住院大楼,炫目的阳光还让他不大适应,他眯着眼睛。很快他就适应了,他甚至缓慢地转动着脖子四处打量这外面的世界。那一瞬间,晓娟突然间就有了一种建强真的康复了的感觉,因为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人的目光中,也确实在向他们反馈着这样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