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家乡谈文学,文俊以为只是谈绍前的一句推辞话,没想到谈绍前真的安排了一次这样的采风活动。
谈绍前的家乡在江北,过了汽车轮渡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可到达。那里出产的老母鸡非常有名,据说油炸麻雀也是当地著名小吃。一辆中巴载着七八个人出了城。谈绍前介绍说,车上除了作协的作家们,还有旅游局的同志。他请旅游局的同志领着大家看看江北的旅游景点,感兴趣的话可以写一点游记,发在报纸副刊上,也算为本市的旅游事业出一份力。
作协的钞主席也来了,与文俊紧挨着坐在一起。听说此行还带着任务,她与文俊交换了一个不愉快的眼神。
谈绍前说,文章不白写,发表了除正常的稿费,旅游局另外还有奖金。
旅游局来的是一位长相娇小的女子,据说是旅游开发科的王经理,她攀着椅背转身面向大家说,是的,好文章我们还要结集出版,印一本小册子,供中小学生们暑假阅读,稿费是非常优厚的,每千字500块钱。
钞主席听见这个价码,脸上两块像铅一般凝固的朵颐迅速融化开来。文俊看见了,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参观了西楚霸王项羽拔剑自刎的地方——乌江霸王祠;又钻了一回王安石在《游褒禅山记》中写过的那个洞子。王安石没走到头,因为火把快熄了。大家高兴于自己比王安石走得更远,从另一头钻出洞来了。
午饭安排在谈绍前老家所在的小镇上。菜肴极其丰盛,特色菜除了老母鸡汤和油炸麻雀,还有一大盆红烧老鹅,令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午后又参观了一两处地方,便回到小镇住宿。众人下榻于“老母鸡农庄”,住的是一座座小泥屋。外面虽是一副土头土脑的农家样子,里面却是相当豪华的现代化格调,文俊一进来,就兴高采烈地欢呼道,我闻到泥土的味道啦。
谈绍前说,这就对了。
天色微微暗下来的时候,西天上一抹彩霞渐渐由红转青,远处的村树屋舍勾画出地平线的轮廓。谈绍前邀请文俊出去溜达溜达。文俊有意打开谈绍前的话匣子,便跟着他走出农庄。两人沿着田塍小径信步往前走去。
谈绍前说,小时候,我是个调皮蛋,不喜欢读书,整天拿着把弹弓打麻雀玩。我们家乡出过一位打麻雀长大的奥运冠军,你知道他是谁吗?文俊说,许海峰嘛,中国的第一块奥运金牌。谈绍前说,英雄不可复制,他打麻雀打出了奥运金牌,我从小景仰他,也像他一样打麻雀,却打得穷途末路、一筹莫展。文俊诧异地盯了谈绍前一眼,忽然发现这个男子有一种深沉的沧桑感和悲剧意识。过去只知道他是位大款而已,想不到他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看来贴标签式地把他当做大款来认识是太简单了。
文俊说,并不只有拿到奥运金牌才叫成功。像你这样,也算是成功了。成功人士都有一段苦水,我猜你也有。
谈绍前说,我算什么成功人士!除了有钱,啥都没有。有句俗话——穷得只剩下钱了,说的就是我这号人。
文俊说,有钱并没有什么不好。再说,像你这样有钱的人还爱好文学、赞助文学,怎么能说你穷得只剩下钱了呢?
谈绍前看了文俊一眼,又把眼睛瞄向远方。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谈绍前说,你不是采访我怎么爱上文学的吗?
文俊说,怎么爱上的呢?
谈绍前说,我小的时候,镇上有一家小人书摊子,我放了学总是到那摊子上蹭书看。什么《九纹龙史进》、《桃园结义》、《三打白骨精》……中国古典文学的经典名著都是这么零零星星在小人书摊子上接触到的。那时候家里真穷啊,连五分钱一本的小人书都不舍得租回来看,就躲在摊子的旮旯里看不花钱的蹭书。时间长了,摊主不乐意了,一见我去,就黑着脸熊我。我只得隔三岔五地弄几个小钱租上一两本,这样搪塞着、维持着,让我继续有脸挨近那个令我神往的小人书摊子。
终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给那书摊老头带去菲薄的利润了,我料想再这么下去,他非撵我滚蛋不可。情急之下,一时糊涂,我从父亲的口袋里偷了两角钱,跑去小人书摊子上大模大样地看起书来。因为不必担心蹭书被撵,我看得投入极了,直到天黑了,书上的字迹完全模糊到看不见,我才直起腰来,想起回家吃饭。
父亲口袋里的钱是有数的,即使是少了区区两角钱也能明察秋毫。他审查了我们兄弟两个,很快就弄清楚了“家贼”是我。那一顿暴揍是我直到今天也难以忘怀的。我知道没有钱是多么难过,而不正当地谋取钱财将带来更为难过的灾难。这件事在我那尚未成熟的心灵里埋下了金钱崇拜的种子,也埋下了对于金钱的憎恨和蔑视。
文俊感慨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番经历。
谈绍前抬头望了望天,晚霞已经完全消失了,旷野挂上了青幽幽的夜幕。谈绍前说,呀,不早了,咱们赶紧回去吃晚饭吧,万一他们等我们开饭就不好了。
文俊倒不怕别人嚼舌根子。她感觉刚刚踏进一扇门,正欲窥其堂奥呢,但是既然房屋的主人要出门,自己只好随着出来了。她说,好吧,不过你可得答应我,吃完饭,咱们还得继续聊。
谈绍前察觉到文俊口气里那一丝撒娇的成分,心里不由得一软,说,好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