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7年第07期
栏目:文学中国
关宇蹲在地上,目光一厘一厘在草丛里爬梳。
一缕乳白色的絮状物进入了他的视线。它黏在一根草叶尖上,颤颤地抖在风中。关宇用镊子小心地取下来,衬着清亮的天光端详一刻,像是一种合成纤维,黏住草叶的一端呈暗红色,不知是不是血迹。他小心地将它装进透明塑料袋里。
“哈,一看‘兰花指’就知道是你。”身后传来响亮的一声。关宇没回头,知道是松岗村派出所所长老傅。
老傅在他身边蹲下,一股酒气硬邦邦地砸过来。关宇扭过头,瞧见老傅的一张瘦脸被酒精染得通红。不待关宇开口,老傅嘿嘿一笑:“昨天搞了大半夜,如果这片山坡是个娘们,肯定被咱给翻疲累了。结果个啥,除了先前捡到的半拉耳朵、一只手,啥新东西都没翻腾出来。兄弟们都乏了,嚷着要喝酒解困,咱就带着他们去喝了两杯。临走的时候,我和李所长说,‘六指关’不出马,这事只怕难搞啊。”说完,嘴里奔出一串嘿嘿声。笑过了,老傅正经起表情:“有啥发现?”
关宇提提塑料袋,老傅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不知道上面是不是血迹,得回去查了才清楚。”关宇说完,又将头俯到草叶上,一双眼睛像滚耙一样往前碾。老傅“哦”一声,表情舒展开来,用手重重一拍关宇的肩:“兄弟,咱信得过你。”站起身来,“那边看看去。”
太阳当顶的时候,关宇的箱子里又多了两样东西,半个鞋跟印模、带牙痕的烟蒂,都是围绕先前发现半拉耳朵和一只手的点,在直径二十米以内找到的,但不知与案情有没有联系。没找到其他的人体组织。这片山坡平时很少人来,要不是几个孩子在这里捉迷藏,恐怕这半拉耳朵和手烂成了一捧土,也不会有人知道。偏偏,孩子们来了,在这片山坡跑上窜下,然后发现了它们。
老傅让关宇吃过中饭再走,关宇谢了,说手里还有好几揽子事排着队。他让老傅下午派人把耳朵和手送到局里,他细看看。老傅让所里的一辆吉普车送他回城。
秋阳薄薄的一片透过车窗覆在身上,羽毛一样轻。车内的空气却浊沉。关宇将车窗敞开一道缝,凉凉的风争抢着扑进来。他将手伸到缝隙处,风从六指间丝一般拂过。阳光独独照在六指上,将笋芽似的一瓣指头镶上了一圈绒毛似的暖红。
刚进市区,关宇接到了市局刑侦支队彭支的电话,让他马上赶到东区。一个的士司机被人杀了,丢在一个水塘里。
赶到现场时,附近的村民已被拦在了离河边十米的地方。人群发出含混的低语声。吉普车直接开过警戒线停在河边。几个民警正围着一个体积膨大的物件。不用看,关宇知道一定是那个可怜的司机。
车没停稳,他就跳下来,边走边戴手套。他的手套是特制的,多出一个指头,戴起来就比别人麻烦。
大概在水里泡了四五天,整个身子像泡涨的白面包,湿黑的秋衣裤勉为其难地兜包着。一股臭豆腐、臭脚丫、臭鱼虾混杂的气味,包裹在湿漉漉的水腥气里,长驱直入关宇的鼻腔。他翕动两下鼻翼,胃部紧跟着抽搐一下。
关宇俯下身子,手配合眼睛在尸体上爬梳。其间,手机响了两次,旁边的民警示意要不要帮他接,他摇头。神秘男人的电话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电话无人接听的时候,会自动转到留言信箱。
的士司机是被勒晕后,捆住手脚,再吊上一块石头丢进河的。入水的瞬间,冰冷的河水将他激醒,他在水中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最后窒息而亡。案发时间大概是五天前的深夜至次日凌晨。关宇摘下手套,将几个要点简洁地告诉彭支。
这样的案子,现场通常没太多玄机可言。正因为简单明了,整个案件过程几乎可以过电影一样在关宇的脑海里映现,同时浮现的还有两个字——可怜。
夏天的时候,也是一个的士司机被杀案。在离尸体不远的草丛里发现了一部小灵通,上面有三十个未接电话。小灵通刚装进透明塑料袋就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老婆”。现场的民警相互交换一下眼神,按下扩音键,接了。一个女人带哭腔的焦急声音传出来:“你没出事吧,我给你打了一夜电话,喂、喂——你没事吧?……”当时,关宇正在翻检尸体衣服口袋,一双手停下来。
那天从现场出来,关宇破天荒给妻子关小兰发了条短信:想你。没多久,关小兰回过来一条短信:没事吧?关宇笑笑,回了句:大概是病了。
关宇干法医的活儿这么些年,翻来覆去看的都是一个悲字。眼里看的是悲,想的是悲,心却平静呆滞,像无风的戈壁。有时候,他真觉得自己病了,病得还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