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文学》2013年第08期
栏目:皖籍作家
没课的时候,雪芹老往山上跑。
她跑时,头也不回,身后目光如织。
雪芹是个小学老师。学校趴在山脚,两排房子,红砖黑瓦。校长五十多,姓陶,长得也似陶,黑又糙,猛一看还以为一把紫砂壶成了精。
陶校长此刻也打量着雪芹。看到她的两瓣屁股甩出漂亮的弧线,陶校长狠咽了几回口水,头昏眼花了,就骂小苏。小苏是雪芹的男友,公办教师。小苏此刻正凝视着女友的背影,名正言顺的,招谁惹谁了?
陶校长斥道:小苏!你个没用的东西!你就不怕她跑出毛病来?她只是个代课的,老这样莫名其妙的,下学期我开了她!
小苏一听慌了神,拔腿就追。
山上,雪芹已把自己坐成飞来石。小苏爬上来,边喘边说:雪芹,你总这样,看啊看的,雾气昭昭的,有什么看头?
雪芹不睬他。小苏又说:天晚了,冷得慌,旁人又要嚼舌了。
雪芹瞟他一眼:你这条命,是为旁人活的?
小苏不吭声了,咧嘴笑。
雪芹皱了皱眉:讲过多少回了,我闷得要死!你晓得么?
小苏说:晓得,你爸不也这样。是不是,你爸的病又……
雪芹爸是个老哮喘,天一冷就犯,一犯就上气不接下气。雪芹叹道:他还不是老样子。医生讲最好买个制氧机。三四千哩,开玩笑!
小苏不解:你大哥也不回来看看?一年到头的,他倒放得下。
雪芹说:你别提他。
大哥与她同父异母,在肉联厂工作,大嫂在棉纺织厂,两个厂都是半死不活的。他们忙,只有过年才回来点个卯。
小苏又说:你大姐、二哥总是嫡亲的吧?还有你弟弟。
大姐、二哥都已成家,条件都不咋的。弟弟春河前年考上了大学。倒是经常鸿雁传书,写来写去就八个字:东西太贵,钱不够花。
小苏揣摩道:是不是又来信了?我身上有一百五,你拿去垫上?
雪芹摇头。小苏挠头:你不为这,不为那,到底为什么?
雪芹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山下。山下,村庄如同一个个鸡窝,树恰似鸡窝里的草。小路细细的,像鸡肠子。看着看着,雪芹猛地一惊:这就是我的家乡啊?我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而此时雪芹的心小苏能懂吗?
日薄西山。太阳像个产妇在山顶上临盆,大出血似的红了一大片。
广梅回来了。广梅是来家过年的。这个村庄上的人们有三年没见她了。她一回村,立刻成了大家议论的对象:
潘老五的大女儿回来啦!小轿车专门送的!
你晓得她带回来多少钱吗?五万!
广梅这丫头,三年没挪窝啊,吃了多少苦啊!这下好了,熬出头了。一家老小跟着享福。听说她家还要盖小二楼……
就这两天,潘老五还要做寿哩,他五十九,属兔的。要不是广梅,他能做寿?做鬼差不多……
这些话像一丝柳絮吹到雪芹的耳朵里,又像一只毛毛虫钻进了领口,让她过敏,浑身奇痒难熬。她要去找广梅,刻不容缓。
三年没见,广梅重新做人了:一张脸粉嫩得像蛋白,还涂了口红,描了眉,烫了大波浪。羊毛衫紧绷绷的。弹力裤,黑皮靴。又戴戒指,又挂项链的。雪芹心里起毛了。
广梅很亲热,一把逮住了雪芹的手说:才几天的工夫,妹妹就这么体面了,活活把人气死!
雪芹苦笑:姐,你真会奉承人。
广梅情不自禁:我要有你这坯子啊,就不是今朝的我了。
雪芹不解:如今哪个有你风光?都超过那些企业家了。
广梅说:当老师多好,干干净净的。
我只是代课,根本转不了正,而且,一个月才三百。
广梅很吃惊:哦?心想:还不够人家吃一顿早茶哩。
今朝来,想请姐指一条生路哩。
广梅瞪大了眼睛:你,也想出去?
雪芹低头看着脚尖:不晓得……你肯不肯帮忙?
广梅将脸偏过去。窗外下雪了,雪悄无声息地坠落着。树、草堆、还有房顶很快就白了。
广梅跺脚、哈气、搓手:好冷!你冷不冷雪芹?
雪芹说:不冷。你暖和惯了,受不了了。
广梅又问:你晓得我在哪块么?
雪芹说:三岁小把戏都晓得,海城。那块钱特别好挣吧?
广梅眼圈泛红了:傻妹妹,哪块的钱不是药水煮的啊!
雪芹的脸烫得像插了电的熨斗:姐,你嫌我累赘……
广梅说:你别多心。在外面……有的时候是很苦的,讲不出的苦。
雪芹咬了咬嘴唇:广梅姐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爸有病,我弟在上学,大哥、二哥还有我姐,日子过得都不好。我想挣一点钱。我还想见识见识。在家里,闷鸽子一样,都馊了。
广梅点头:我晓得。可外面……不是你想的那样。
僵持了一会儿,雪芹站起身:姐,你给个痛快话。你要真为难就算了。其实呢,我只想路上有个伴,到那边,我一准和你分手。
广梅还是沉默着,面无表情。终于,她嘘出一口气:去了你就晓得了。雪芹喜出望外:姐,谢谢你!广梅说:家里还没商量吧?小苏肯不肯?
雪芹说:谁也拦不住我!
正月初六,雪芹动身了。动身那天,雪芹眼眯着,像是怕光,又像是要忍住泪。妈走不了两步就要抹一把眼泪:三千里路啊,一个姑娘家……
小苏也来了,耷拉着头不吭声。雪芹自然懂他,伺机捏了捏他的手,他的脸色这才有些放晴。
小苏说:号码记住了?到了,就打个电话。
雪芹说:那块打电话不晓得多贵哩,尽量写信吧。小苏点头。
爸没能来送行,他正喘着。那一刻雪芹真想哭出来。她最终没敢哭,只默默站了一会儿,就硬起心肠走出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