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作家》2014年第10期
栏目:金短篇特辑
朱朝敏 湖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19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出版散文集《她们》《涉江》《开败时间的花朵》,小说集《遁走曲》和《鱼尾裙》。若干文字发表于《花城》《北京文学》《天涯》等文学期刊。文字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和选刊。作品荣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和《西北军事文学》2012年度优秀中篇小说奖。个人荣获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创作人才奖。
路会像人一样死去:
静静地或忽然地断裂。
别离开我,我想成为你。
在这个燃烧的土地,
词语得成为荫凉。
——耶胡达·阿米亥
那一天,祖母颠着小脚从庙寺下来,救了我。
我在无忧愁潭下面的一块青石边洗手,然后提起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看恢复平静犹如镜子般光滑的水面。有人(是谁呢?)在后面伸出双手蒙住我眼睛。刹那,我右脚一滑,重心偏移,人就滑到潭水里了。
祖母正从庙寺下来到了无忧潭边。庙寺在山林,山林下就是无忧潭。无忧潭宽广浩淼,一路沿着山林绵延,却又心事重重地裹紧内心,深陷于四围。祖母早已经下来,走到庙寺对面的潭水边。看见我滑进潭水,哎哎下坡,伸手给我,而我还在潭水里滑,手臂被绿幽幽的潭水迅疾淹没,只剩下了掌心上的手指。祖母前倾身子,右手朝我手掌拽去。我获救了。浑身湿淋淋的,脸庞也是湿淋淋的,喉咙被一股粗壮的气流充塞,呜咽钝钝,含混不清。祖母抹了把我眼睛,闪开身子,生气地嚷道:看看,是哪个缺德鬼推你下潭的。
脸庞仍然湿淋淋的,我甩了下双臂,抬起右手也抹把眼睛。眼神飞向无忧潭上,一阵散漫地扫射后再移向我身后的庙寺。庙寺在葱郁的山林中,露出一角飞檐。
静悄悄地。树木、庙寺、台坡房屋、田塍沟垄……偶尔几声狗吠和鸡鸣,也不见个人影。
是红夭吧……我收回眼神,喃喃道。
不是她又会是谁?虽然我没看见她,等我从潭水里上来寻找那个蒙住我眼睛的人——早已杳无踪迹。
祖母脸色铁青,用仅存的左眼盯着我,死死地。她的右眼已经瞎了,说是哭瞎的,为来到世上却没能留住的十个孩子。每去一个,她都号啕一次,而号啕在以后的日子里过渡为暗自淌泪。十个孩子,无尽岁月的泪浸,身体盐分的流落,右眼终于被浸瞎了。她的左眼并未因此清亮多少,相反,看上去混浊昏暗。但此时,我眼睛分明感觉到祖母眼睛里抛出的锐光,便移开眼神,再次喃喃道,她总是这样疯闹,居然在潭水边蒙我的眼睛……我是在为红夭解释,还是在为自己开脱?
这样的妮子,你玩不起的。祖母伸手,拽住我右手爬到岸上。她喋喋不休地交代,你和红夭怎么会玩一块呢?你们合不来的,看她那个样子,疯癫又没个正经地,怕是菩萨也拿她没办法……这次长教训了吗?还理不理?
她要理我,不管我……祖母回头,浑浊的左眼又抛射来锐利的钉子。她打断我的话,说,不管不管,那是她的事,她再脸皮硬,还硬得过你的冷落?冷了自然落散了。
我祖母说完就丢下我颠着小脚走开了。我耳边却还回响着她的话,她的话总是这样,说过一些,在我耳边响一阵,就落到我心里,而后又从我心里冒出来再次响起。这是她的能耐——我是服气的。比如,脸皮硬,还硬得过冷落?冷了自然落散了。许多年后,它成为我处世的一种哲学。
我懵懂地站在原地咀嚼祖母的话,眼神散漫地飘移。
祖母走几步又走回,眨巴左眼,问我,你干什么,刚才在潭上,也不见你洗手啊?好多次看你傻蹲在这块青石上,也不晓得做什么,像——祖母掉过头,嘴巴止住了。
顺着祖母的视线,我偏头发现,岸上老柚子树下,亚兰笑嘻嘻地坐着,她坐在柚子树裸露在外面的根茎上,眼睛盯着无忧潭水,一番细究似地盯看。
亚兰当然要来的,夕阳西下倦鸟归巢时分,这个满面笑容的女子就坐在柚子树下,先是朝无忧潭一番细究打量,然后右手翘起食指在空中写画——哪里是空中呢?就是隔着空气的潭水。
我明白祖母尚未出口就止住的话,她不过说我像眼前这个亚兰一样在潭水边发痴发呆吧。
不是,我在看,她在乱画。我辩解。
你看什么,问的就是这。祖母很不耐烦我的辩解,在她看来就是顶嘴犯上。
我看什么呢?我一时语塞,眯眼回望浩淼而深沉的无忧潭。对面茂密的山林,在潭水上倾倒它铜墙铁壁般的影子,黑而结实,哪怕此时,风过潭水,水起波澜,黑影却被焊住般纹丝不动。我想,这些影子,要么定力十足,要么是被潭水的磁性吸住了。
看自己。
我的回答与其说是敷衍,不如说也是大实话。我蹲在潭水边,端直了上身,眼睛盯着绿幽幽的水面看,我真的只看见了自己。一张青涩不乏秀气的脸庞,大而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直透我心胸。我的面庞贴在水面,遮盖下面的东西。于是,我伸手拨开再拨开,水面荡浮起层层涟漪,涟漪很快平静,就在平静下来的瞬间,破碎的光影的缝隙中,如同庙寺屋顶的黑影斑驳可见。那传说中的……水纹越来越细小,我的面容迟疑地贴在我眼前,否定我对瞬间的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