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福建文学》2017年第07期
栏目:小说纵横
后街,原名黄健珑,男,福建南平铝业股份有限公司职工,南平市作协会员,《延平文学》编委。主要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泉州文学》等刊物,部分作品收入《华夏理学名邦》《映像武延平》等丛书。
罗汉习惯在天微微放亮的时候,蹲在天井里刷牙,漱口和吐水的声音大得吓人。一边刷一边看着自己的宝贝,十来盆深山里挖来的野兰花。清晨是兰花吃露水的早餐时间,天井通着天,接着地气,露水微微一点的亮光,像半透明的尘埃,在晨曦中,纷纷扬扬,若隐若现,兰花能看得见,罗汉也看得见。这里每一株兰花来自哪个山涧哪条山梁,他都记得。
他从出生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这里,红楼镇水塘巷这栋已经一百多年的祖屋。如今就他一个人守着,父母不在了,弟弟妹妹全都进城买房。就连自己老婆也带着儿子到城里按揭了一套房读高中。罗汉心里是不太愿意,但也没拦着,也不想拦。一个小镇高中能有什么出息?这话是他老婆说的。随他们去吧。去了清净。对于这样一种清净,其实是他对老婆的一种厌恶,这个从曹村娶回家的女人是他父亲一手安排的,他那病恹恹的父亲躺在床上听媒婆吹得天花乱坠,说曹村的女人能持家,懂节俭。结果是这女人把家都持到麻将桌上去,把节俭下来的钱都放到麻友的口袋里去。父亲临死前抓住罗汉的手,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罗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最后叹了一口气,估计就是为这事。
罗汉起床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喝茶。厅堂电热壶里的水开始咕咕作响,这时候刚好清理一遍檀木茶盘,从锡罐里面抓了一撮自家种的老水仙,条索粗壮紧实,黑褐泛着一点哑光。盖碗是手绘青花瓷的,碗底两只青鱼游戏着一朵莲蓬。一口气喝了头三水的茶,胃部立马温热起来,兰花韵的茶香从喉间漫上来,在鼻腔里打了个转,整个人就清爽了。他把盖碗里泡过的茶叶又倒进一把发着幽光的高黑泥紫砂壶里,重新冲上开水闷着,从电饭锅里舀出一碗昨天的剩饭,浇上焖好的热茶水,就着一碟辣豆酱,几口哗哗就倒进肚子里。罗汉的日子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过,不急不躁,不愠不火。仿佛时间是他的,他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他拿筷子尖在豆酱里面挑姜丝,挑辣椒籽,挑得同女人绣花一般专注,像老太太穿针眼一样费神。他非得把鱼肚白的天熬到青光瓦亮,才慢吞吞穿上水蓝色对襟仿古工作服戴上尖角斗笠出门。
罗汉出门的时候老习惯往左看两眼。隔壁是刘香家,罗汉读高中的时候刘香才小学三年级,是个鬼精鬼精的女孩子,自己家里没有兄长,就整天黏着罗汉上学,遇到同学就说,这是我哥哥。得意得很。倒是罗汉想甩也甩不脱,想躲也躲不过。跟着这么个挂油瓶的小妹妹,经常被同学取笑。
穿过水塘巷的时候,一路都有人打招呼。
罗汉,出排啦。
嗯,出排,今天早排。
罗汉,下了排过来吃饭,别老是一个人躲屋子里。
好嘞,今天就吃你家的,呵呵。
罗汉,你什么时候也进城啊?
我是不去,城里有什么好?没天没地的。
罗汉,今年春茶卖了多少钱?
嘿嘿,商业秘密。
可不是秘密?稳打稳的一笔可观收入,罗汉从不对外人透底,心里踏实得很。
这一条巷子的人背地里其实都觉得罗汉活得有些窝囊,一个大男人整天清汤寡水的这么过日子,连老婆儿子都不跟他过。现在这条巷子还有几个成天窝在家里的大男人?哪个不到外面去漂一下?漂好了就买房买车去做城里人,漂不好起码也混个能走江湖的美名。
水塘巷百来米,再走个百来米就到香溪码头了,码头挨着老石板桥,石头缝里长满几尺多高的野草,桥下水鸭子成群,一排舍不得用自来水、洗衣机的老婆子“噼噼啪啪”地捣着衣物。罗汉走了四十多年这两百米的距离,从光着腚在香溪水扑腾,到现在撑着竹篙水上游弋。岸边一溜摆着大几百张竹排,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自己的那张排,和搭伴熟练地收拾一下便下水,到前面登陆口接客人上竹排。
今天游客不多,稀稀拉拉排了几个短队伍。
香溪的水位这几年一直下降,眼下又是深秋,水更少得可怜。竹排刮过鹅卵石发出“咔咔”刺耳的声响。罗汉用力捣了一下竹篙才把排给顶了出去,过了这一段就好了,下一个潭子水深。他在这条溪撑了二十几年的竹排,十几里水路的每一块石头都认得,激起的每一朵水花都熟悉,甚至深潭里那几只大鱼也是看着它们长大的。
这边转过去就是金龟石,那边过去就是磨盘峰,这个潭子有十几米深,下面有鲤鱼精,大家小心咯。罗汉每天都重复这些说辞,每天都有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人慕名而来,他不担心自己的营生,倒是担心脚下的香溪水,再这么下去怎么行,这水都去哪里了?上游前些时间还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