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们一家没回去,事后得知,外甥女的婚礼办得热烈,隆重,但说不上体面。外甥女婿明生虽然手里是有两个钱,但认识的都是些三教九流,车贩子、司机、捐客、中间人,正儿八经的人没几个。姐姐在办完婚礼、打电话给我描述婚礼的场面时,对我们没回去、婚礼上“拿得出手”的来宾不多、婚礼档次有些低心怀不满,我在表示歉意时,也开导她:“婚礼只是个前奏、过场,婚姻才是长久的。看重一时的虚荣干啥?只要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睦睦,甜甜美美,不比婚礼的排场热闹实在、管用?”姐姐认同了我的看法,赞同说:“也是。明生这孩子我看行,机灵,会来事,出手也大方。以前咱不知道,自打和小宛好了后,钱基本都给她花了。”我暗笑笑,心想肯定也给你这个丈母娘孝敬了不少,不然你这讲究门第的人咋会同意心肝宝贝女儿嫁个车贩子?姐姐在那头果然炫耀地说女婿给她的见面礼是一对赤金的大镯子,六十多克呢。
好家伙,赤金的大镯子,还不是一个,是一对。我在心里暗吸了口凉气。我们老家是个偏远地区的小县城,大多数人的薪金是要死不活的一千多,一般新女婿给丈母娘的见面礼也就是身衣服,超不过七八百块钱,要是肯花费过千买身毛料的,就算男方家境殷实、出手阔绰了。一身毛料衣服和一对六十多克的金镯子比起来,当然逊色得不知差了几个档次去。可在我们那地方竟然有了明生这样出手阔绰、挥金如土的人?还如此年纪轻轻的?我知道明生的家境很平常,父亲早亡,母亲是农民,下面还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妹妹,他文化也不高,初中还没念完就出来闯世界,全靠自己打拼。我咋觉得有点不托底呢?
外甥女的婚礼过去了,我知道她嫁了人,从小姑娘变成了小妇人,还是一个全职太太型的,尽管我心里觉得她变得早了些,对她这么早就当起了全职太太持否定态度,但已经是既成事实,我也就接受了现实。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按部就班地接着上我中规中矩的班,外甥女接着过她的新婚生活,我们各自按着自己的固有轨道运行着,姐姐间或在电话里提起外甥女,我只是告诫千万不要让她过早要孩子,刚十九,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再裤腰带上拖累个油瓶子,这辈子的议事日程也未免过快了些。姐姐在这点上倒是不含糊,应和我说谁说不是呢,我也不让她这么早做妈。好好玩几年,孩子早晚还不就那一个,急啥呢?
大约过了四个月左右,一天我突然又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她和我天南海北地扯了会儿家务事,然后问我最近忙不忙。我笑笑,回她:“我们这种单位,啥是忙啥是不忙,就那样干耗着呗。怎么,你有事?”
“其实,也没啥事,你要是不忙的话,小宛、明生和我,想到你家住些日子,串串亲戚。你也知道。咱们家里。就你家在大城市。”不知啥原因,姐姐提起想到我们家来,有点吞吞吐吐的,我总感觉她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好啊。热烈欢迎。我也正两三年没见家里人了,还怪想你们的呢。你们啥时候来?我好让保德去接你们。”保德就是我丈夫,他开着单位的车。
姐姐想带着女儿女婿一家出来走走亲戚也难怪。她已经退休两年了,女婿是个自由职业者,工作灵活得很,女儿赋闲在家,他们可不像我们,给公家打工,腿脚不自由的很,想往哪迈完全不由自己做主,他们的生活完全由自己说了算,想去哪抬脚就走。听说他们一家要来,我一方面为见到亲人而高兴,一方面还满羡慕他们的自由劲儿呢。
“就这两天吧,买了票就告诉你。”
放了电话我一刻也没耽搁,马上把家里的客房收拾出来,擦扫灰尘,把多时没用过的新被子从橱柜里拿出来曝光晒太阳,重新铺上新床单新枕巾,最后,考虑到我那娇嫩的外甥女爱干净,人新潮,我还把房间里早早喷了些空气清新剂。住的问题解决好了,我又细细地琢磨他们一行来了吃玩的事,考虑他们都是老家人,我打算第一顿带他们吃老家风味的小肥羊涮火锅为他们接风,接下来再间或安排几次有地域风味的饭店就餐。至于玩,除了在当地玩,我们这个城市离北京近,抽周末再带他们到北京玩几天,这样玩的就比较尽兴全面了。我特意告诉丈夫:“不好意思,劳你大驾一下,到时当一下车夫吧。”丈夫嗤地笑了:“你娘家来人把你高兴得昏了头。也不想想,姐家就是三个,再加上咱家的三个,六个人,哪个小车坐得下呀?动用面包车,我们处里没有,局里的车我也没那权力。”嗨,瞧我这记性,光顾高兴了,倒忘了这茬了。不过没有专车坐火车也行,现在城市之间有动车了,往来也就是一杯茶的工夫,刚好还可以让他们体验一下祖国日新月异的发展变化速度呢。
奇怪的是一连一个星期,姐姐那边却没了丁点动静。不是说就这两天吗?咋像潜伏了一样,突然啥信息也没了呢?我耐着性子又等了三天,还是没消息。是票难买?不对呀,现在既不是学生返校回家的热门时间,也不是国家法定节假日的旅游热门时间段,我们老家那条线也不是铁路热门线,咋会票难买呢?我给姐姐打了个电话,令我吃惊的是,姐姐的回答暧昧而含糊:“嗨,家里边这两天有点事,去你那的事回头再说吧。”好像怕我再追问细枝末节,姐姐不等我再问什么就快速放了电话。姐姐的行为明显在回避什么。不就是带女儿女婿来我家住几天么,挺简单个事儿呀,怎么变得迷离复杂起来了呢?
我带着满腹疑问给父母家里打电话,母亲在电话里无奈地苦笑了下:“你姐没跟你说不年不节的为啥突然带着女儿女婿到你那?小宛找的女婿是个哈料子的,瘾越来越大,还卖那东西呢。你姐是想带他到你那呆段时间,好躲躲那些老在一起的瘾君子,戒戒瘾。谁想到,人还没走呢,小宛女婿倒的车说有偷来的,被公安抓起来了。小宛的婆婆、小姑子和小宛闹翻了,非说明生被抓是让小宛‘妨’的,现在你姐把小宛接家来了。我看这婚结的长不了,家可能要散。”然后是近七十的母亲饱含人生经验丰富的一声长叹。
我黯然。直到电话里的盲音响了很久,变成了尖锐短促的嘀嘀声,我还傻了一样把话筒攥了很久没松。原来是这样。原来会是这样。
我们老家管吸毒叫“哈料子”,小宛的女婿竟然是个瘾君子。
生活真是太丰富多彩了,远远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十九岁的小宛风风光光地走进了婚姻,满心以为以为迎接她的是鲜花美酒纯酿,谁知道,仅仅过了四个月,生活就向她展示了狰狞丑陋的一面,毫不留情地一棒子把天真地以为做了王后的水晶女孩打回了灰姑娘的原形。
我再也没给姐姐打电话,姐姐也没来电话。我了解姐姐,她这辈子生活的不算好,知青返城后只是个工人。嫁了个姐夫也是个工人,姐姐嘴上不说,内心里却总是心有不甘。总还不死心,想和命运搏斗,改变自家的命运。自己已经是五十多的人了。退休了,要色没色要才干没才干,是没啥指望了,大女儿出嫁嫁的人也一般,她就把希望放在了漂亮的小女儿身上。原以为这一宝押对了,不仅女儿、就是自己一家也要借着这一宝翻身了,谁知底牌很快亮出却是满盘皆输。姐姐又爱面子。就是在我这个亲妹妹面前,也不愿输了脸面。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也不好再追问,即使是在亲情的名义下也不行。
后来在母亲和妹妹的断续讲述中我才知道,小宛的丈夫明生进去后,明生来自农村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迁怒于小宛,认为全是这个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啥也不干好吃懒做的臭婆娘把自家的好儿子、好哥哥害进了监狱,要不是为了养活这个游手好闲的不挣钱货,哥哥咋会进去呢?至于明生婚前就吸毒,她们娘三个一口咬定是婚后才学会的,婚前的明生好着呢,是个孝顺儿子懂事哥哥,哪会干那不着调的勾当,完全是因为小宛啥也不干,全靠明生一个人打拼,明生压力太大,才吸了解压的。明生母亲和妹妹还干了赶尽杀绝的一手,明生一出事,她们就手脚利落迅速把租来的房子里的家具家电都拉回了乡下老家,连明生的衣服、锅碗瓢盆都没拉下,租来的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了小宛自己的一些衣服,大红的婚纱还在衣柜里热乎着呢。
丈夫进去了,家被强行解散了,小宛哭得梨花带雨,面色红肿,不知道该咋办。也是,刚多大呀,她哪见过这个呀?姐姐又气又急,又心疼自己的女儿,只得把女儿领回了家。公安局查明明生不仅贩卖来历不明的偷盗车辆,还吸毒贩毒,以贩养吸,虽然量少,可毕竟是毒品,罪名不轻,两罪并罚,一下被判了八年。姐姐听到判决结果,二话没有,立刻张罗小宛火速离婚,嘎巴利索脆地脱离这烂泥坑。开始服刑的明生听到这个消息,倒也没埋怨小宛绝情丈母娘无义,他毕竟年龄大些,十几岁就一个人从农村跑出来闯世界,知道以现在自己的样子是无法开口哀求小宛等他的,就痛快答应离了婚。
丈夫知道了外甥女的第一次短命婚姻就这样草草收场,嘲笑说都怪你姐和你外甥女,在婚姻这等大事上太急功近利了,结果把自己赔了个底掉。你们家好,你哥喝酒你嫂子打麻将,你大侄子十六就喝大酒,你二侄子十五就搞对象,看看你们家的人多好呀!听他贬损我娘家人,明知他说的是事实,可我还是像个没知没识的泼妇,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猛烈开火。好好,我说得不对,我嘴快,我不顾你的感受就贪图口舌之快说出了事实真相,刺激了你,我亲爱的老婆大人,我深刻地反省自己,批评自己,做出深刻检查,这样总行了吧?丈夫见我生气了,像只母老虎发起了雌威,忙两手举起做投降状,向我求饶。我被他的滑稽相逗乐了,可是我硬憋着不笑,我要笑了就表示我这人太没意思了。丈夫看我故意绷着的样子,又小声找补一句,就不能让别人说你娘家不好。一说就炸了锅。你的亲情也太狭隘了。
丈夫其实说得很对,可是,我有啥办法?谁叫血浓于水呢?尽管我对姐姐、外甥女连对我都隐瞒事实真相的做法也深表不满,可在丈夫这个外姓人面前,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要维护我亲人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