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段时间,堂爷爷带了一伙人上山来打猎,我奶奶和大姑一同被带来替换我爷爷和罗木仁。
第一天去打猎,我爷爷和罗木仁被安排去放狗,他们刚把猎狗吆喝着放进堂爷爷指定的一条沟箐,立即撵出了一群野猪,猎狗群发现野物后发出的节奏感相当强的吠叫声回荡在山间,山鸣谷应。从我爷爷和罗木仁所在的高处听来,非常悦耳,令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激动。过了一会儿,堂爷爷的“汉阳造”步枪响了,枪声有些沉闷,子弹像是打进了近距离的泥土中一样,没有长距离的呼啸声和回音。我爷爷知道,这就是子弹打中猎物的声音。果不其然,枪声刚过一会儿,传来了堂爷爷叫唤猎狗抓捕猎物的叫声:“抓住猎物,我打中了最大的一头野猪!”
堂爷爷的这种叫喊,不知在凉山彝族中叫了多少代,这已经成了猎人打中猎物时的习惯叫法,表面上听来这是在唤狗咬住垂死挣扎的猎物,其实也包含着猎人们相互通知的意思,告诉同伴们这一天的狩猎活动已经有了结果,同时这也是打中猎物的猎手多少带有一点炫耀自己是当日英雄的味道。我爷爷和罗木仁听到堂爷爷的叫声,马上一路小跑着向堂爷爷的方向走去。走到一片青冈林时,突然,有一头独野猪从对面向他俩冲来,走在前面的罗木仁叫了一声“危险”。一把将我爷爷推倒在路边一块石头后面,他自己飞身一跃抓住垂在头上的一根青冈树枝,双腿向上一挺,翻过去骑在了树枝上,独野猪从他脚下冲过去时,獠牙划破了罗木仁的一支裤脚,好险哪,幸好没有伤着腿。
后来我爷爷讲起这次历险经过时,说话的声音还在颤抖,说不知道罗木仁那人那天怎么就那么敏捷,换了别人,后果不堪设想。我爷爷说:野猪有群猪有独猪,群猪个大但不伤人,独猪个小但相当凶猛,见人就扑,就连老熊都不是它的对手。传说过去有位猎人,有一天在一潭水池边看见一头独野猪和一头马熊为饮水相遇,它们站在水潭边较劲,谁也不想退让,谁也不敢先去饮水。猎人想,不是有句话叫做“头猪二熊”吗,他毫不犹豫对准独野猪开了一枪,枪声还没有完全消失,马熊已被独野猪挑破肚肠,独野猪也被一枪毙命,猎人既得了熊胆熊油又得了野猪肉,一举两得。
那天晚上,我爷爷和罗木仁跑了十几里山路给我奶奶和大姑带回了鲜美的野猪肉,清点好牛羊是否全部回到了窝子。第二天,两人顶着还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赶回到来打猎的同伴们身边时,平时爱说笑话的奴隶沙玛仁对罗木仁开玩笑道:“人家色泼(主人)务扭(我爷爷的字)跑一趟可以搂住新媳妇睡一宿,你跟着跑一趟是不是也想搂一搂阿芝呀?小心主人家把你活活烧死。”罗木仁听了,满脸涨红,抄起一根木棍要去打沙玛仁,好不容易才被同伴们拉开、劝住。
第二天,我爷爷和罗木仁扛了各自的铜炮枪和弯把火枪去守钳口。他们刚到各自的位置坐定一会儿,老猎狗“飞鹰”发出了发现猎物的吠叫声。罗木仁来到彝族家已经三年了,但还没有参加过真正的打猎活动,还不会从有经验的猎狗的吠叫声中判断出它撵出了什么猎物。他想他的弯把火枪是用明火引爆的,而燃着明火的用树皮搓制的细绳正散发出强烈的气味,野物一闻到这股气味就会知道前面有人了,不可能会从自己面前经过。他干脆躺倒在一块大石板上晒太阳,望着天上飘忽的白云发呆。
正当他就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向他走来,先是像马踩到了树叶似的声音,后来像是大狗打架前发出的呼气声。他一骨碌从大石板上坐起来一看,看见距离自己不到二十步的下方正好走过一条藏獒一样的黑色野物,眼睛和耳朵都很小,脖颈下像是用白色布条挂了一个铃铛,下半身被一丛万年青树挡住,上半身在朝阳下闪着光,正慢慢往前挪动。罗木仁赶紧把枪抬起来,对准狗熊的脖子开出了有生以来第一枪。枪声一响,用黑色火药捻制的引线燃放的烟雾迷住了罗木仁的右眼,他抬手去揉眼睛时,听到狗熊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吼叫,依稀看见狗熊抱住那一丛万年青树摔打了一阵子。罗木仁本能地站起来向自己的上方跑了一段路,听到堂爷爷叫他赶紧装火药,罗木仁才停下来朝身后看了看,发现狗熊并没有跟着他追来,就转过身对刚好追到身边的猎狗发出叫喊:“冲,喔——冲”。听到他的叫喊,猎狗带领所有大狗小狗朝已经受伤逃亡的狗熊追去。罗木仁的叫喊气坏了堂爷爷,他对罗木仁叫骂道:“冲你个头,如果你把猎狗鼓动进狗熊怀里,狗还会有命吗?还不赶紧装火药,你想让狗熊返回来把你抓死吗?”听了堂爷爷的话,罗木仁很快装了一炮大火药,在火药上塞了三颗铁沙,拎着枪朝猎狗群跑过的方向跑去。
没走多远,罗木仁发现地上每隔几步就散落着几滴血,他意识到自己打中了野物。为了防止伤熊咬人,他半举着枪慢慢朝前走,走走停停,看看狗熊跑到了什么地方。走着走着,他看见前方树枝上挂着一条黄色的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麂子,“难道有人在这里下了扣子扣住了一只麂子?”他心怀狐疑小心翼翼地向前靠近,走近一看,惊得他差点发出了尖叫,原来那是老猎狗“飞鹰”,它被刚才罗木仁的叫声所鼓动,狗仗人势,大胆冲到了狗熊面前,被因伤发怒的狗熊抓住,揉碎了骨头,死了。罗木仁向堂爷爷发出叫喊:“色泼阿普(主人老爷),飞鹰被老熊打死了。”堂爷爷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看见自己心爱的猎狗已被狗熊打死,气得大骂罗木仁:“憨包,谁叫你打伤了老熊还唤狗往前冲的!”说着抡出巴掌把罗木仁打得在原地转了一圈,嘴角渗出了血。堂爷爷抱着心爱的猎狗哭了一场,他告诉我爷爷和罗木仁他们:这条狗曾经猎获过三十多头野猪、十多头老熊、五十多只麂子和獐子,今天却被老熊打死了,好像一个老朋友死了一样,令他非常难过。他按照习俗把猎狗的尸体高高架在一棵大松树的丫枝上,在它身旁放了一块荞粑粑,向天空鸣放了三枪,才带领众人去追杀已被打伤的狗熊。
也许是猎狗的死激怒了所有猎手,没过一会儿,狗熊周围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枪声,堂爷爷的“汉阳造”步枪声和其他人的铜炮枪声、弯把火枪声混杂在一起,在狗熊身上留下了十几处弹孔。狗熊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就一命呜呼了,可是太多带着怒火的子弹和铁沙把熊胆给打破了,熊胆汁浸入到了熊肉和熊油里,熊肉和熊油都变成了苦味。听说猎狗已被狗熊打死,我们家族的男男女女包括所有奴隶娃子都流下了眼泪。堂爷爷还得了一场大病,直到秋后才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