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烟没有多说什么。就如同徐镇对他的印象,这个年轻人安静、敏感、阴柔,从小在教师家庭长大,也在冲击中学会了自保。
从突然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到现在为止,他能够条理清晰地整理出十多个问题。而列在最前面的仍然是——为什么是自己?
上级给的指令是:到长陵村,找到云翠,军官徐镇同行。那么,上级给徐镇的指令是什么?还没有足够的线索可以推测出来。和外表的安静不同,许烟正在争分夺秒地思索他所能思考的一切问题。对于静谧中潜行而来的危机,这个读书人有着更敏锐的感知。
自己像是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兔子,被人放在一个陷阱里。许烟的身份是无法拒绝上面传达下来的任务的,只能在自己被这个陷阱吞噬前,求得一线生机。他隐约感到,自己大概就是一个被选中的炮灰,到这个地方来执行一个必死无疑的任务。
那么,徐镇那边得到的指令,哪怕自己无法准确推测出,也可以做一个大胆而冷血的猜测:这位军官是来监督自己,监督自己有没有好好来送死的。
所以,这个村子里有什么东西可以致命?目前为止,他只看到了一间唐代风格的居所,一个白瓷碗,零星的陈旧家具,还有一个不说话的老人。徐镇在外面抽烟,或许军人并没有那种政治敏锐性,他还没有觉察出,这不是什么农屋。
“徐哥。”他叫住那人,“我休息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去找云翠同志了……”
“哦,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出去问过了。外面还有几个老人,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好像意思就是,云翠不在这。”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随后,从徐镇的表情上,许烟捕捉到了蛛丝马迹。那人皱眉,眼神没有一如既往看过来,甚至向反方向躲闪。从前,如果徐镇觉得这件事不能说,他会直接表示“不能说”。事实上,许烟也从中得到了不少线索。
但从来没有这一次得到的这么多。
他在犹豫。不是犹豫“可不可以回去”,而是在犹豫“可否告诉许烟能不能回去”。许烟唯一庆幸的是,这个时代将人心扭曲得单纯而直白,可以让他在生死关头从中窥视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这几秒钟的犹豫,说明了一件事:徐镇得到的指令里,有“不找到云翠,就不可以回去”。
那么,假如找到了云翠呢?
望着徐镇的背影,许烟露出了一个浅淡的冷笑。
“……我陪你再找找吧。”过了一会,徐镇熄了烟。这个回答,也加深了许烟的确定,“今天天晚了,你还中了暑,杨老的意思,应该是让我们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去问。”
青年点头,露出了一个自己常有的微笑:柔弱,书生气,可怜相。徐镇对他是没有防备的,这人不喜欢他,可也同样没将他当作敌人。在还不知道情况前,绝对不能弄僵和徐镇的关系。
夜晚的长陵村,安静得一片死寂。许烟支开木窗,向外看去,没有灯火。整座村子仿佛是个寂静的黑洞,将他们的神思缓缓吸入。
他醒来开窗,徐镇也听见的。又见到星光微亮下,许烟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他问。
那人浑身颤抖了一下,显然吓了一跳。徐镇倒没有防备他逃走,这个读书人显然体质并不好,根本没有一个人走出大山的能力。
“我起夜。”许烟说。
“什么起夜?”
“就是……去解个手。”
“小便就小便,还起夜,臭老九臭思想。”徐镇取笑了一句,也爬起来,拿了旁边的火柴,点亮了油灯,“厕所应该在背面。”
农村的建筑格局与房屋朝向大同小异,他们拿着灯,绕过了住所,这里应该是三进门内,旁边原有回廊,但是木质腐朽,已经坍塌了。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农村,许烟清楚,他知道打地主分田庄后,农民会把深宅大院变成什么样——墙上墙边会堆满农具,一户大宅将塞进六到八家人,一家三口挤在一张榻上。
而这个村子显然没有。他们的屋子虽然破旧而简单,但是里外没有任何农家会有的工具。
徐镇很快找到了厕所,或者说茅厕。推开门的时候,许烟摸到了满手的灰絮:“这里的什么看上去都很旧。”
“人少地大吧。”徐镇又摸出了一支烟,用灯火点燃了,将灯给了他,“快尿,尿完回去睡觉。”
许烟接过灯,没马上进去,而是左右看了看。借着微光,能够隐约看见附近几处民宅的屋顶。他从学校被发配到图书馆之后,因为没什么人来借书,所以他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看书。书柜被各种语录和指导思想占据了,但是禁书区没人来收拾。对于古建筑,也就是这段时间开始在图册间了解起来的。
他看到了标志性的瓦兽与飞檐,没有任何近代元素的混杂。
这个村落,无疑古老而封闭。但是封闭到连茅厕都没人使用,那就很不寻常了。
许烟拿着灯出来。徐镇的一支烟才刚开始抽,见他出来了,就摆了摆手:“回去吧?”
“难得来广大农村,想在四处看看。”
“你小子该不会是特务吧?”徐镇眯起眼睛,但显然不是认真的。许烟笑了,他已经看出,徐镇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时不时和这个臭老九的儿子说笑。
许烟摇头,没再坚持,拿着灯回去了。徐镇在床上睡下,他就靠近了灯火,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他昏迷前,捏在手中的拓印。
纸已经被汗水染湿,碳素墨水微微地沿着折痕晕染开。它被展开,在灯火下,显露出真正的字迹。
——云翠。
许烟盯着石碑上的这个名字,不动声色,将它重新收回了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