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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彷徨过往:卑耻记忆回溯

暮色四合,万籁俱寂,所有生灵都已入睡,唯有卑耻不眠;大雪遮盖,万径茫茫,只见卑耻独行。

狗日的隐私

1959年,那是刚搞人民公社的时候,王跛子的父亲王德宝是梅子岭生产队的看水员。

那时记工分都要大伙来评,长得高大健壮的,队长就说这人劳动好,可以记高分。上坳组长了一脸络腮胡的陈三皮,因为块头大,次次都可以记高分;水塘下组的王春英,因为开了一回刀,人就莫名其妙地肥胖了起来,生产队长说,王春英这一身肉,蛮牛都可以撞死几头,可以记高分。

王德宝因为长得瘦弱,每次和队里几个壮男人干同样的活,工分却低好几分。王德宝就上门央了队长好几回,队长终于同意王德宝做了看水员,王德宝只要负责看好全生产队禾田里的水,全年就可以稳得工分。

王德宝捞了这个好差事,队长显然是照顾了王德宝,一个确切的证据就是,队长每次在王德宝烟包里抓烟丝的时候,王德宝看他都抓得很心安理得。

禾穗满浆的时候,禾田里断不得水。这些日子王德宝在生产队的禾田里就走得特别勤。

有一天晚上,王德宝走到锁匙垄的时候,就见河岸边的禾草堆上有动静。王德宝以为是野猪下山糟蹋禾谷,走近了一看,吓出王德宝一身冷汗,他像一头被打伤的野猪慌不择路,仓皇而逃。

王德宝看到队长和寡妇刘山妹赤身裸体,在禾草堆里像两条白蚕虫一样绞缠在一起。

王德宝跑得快不是因为胆小,王德宝是怕队长认出自己,丢了看水员的活。

事后证明队长的眼睛还是雪亮的,那晚队长的确看到了王德宝。因为过了没几天,生产队评定吃“回供粮”的社员时,队长说王德宝家日子过得苦,就给了王德宝一个“回供粮”的指标。

过了些日子,队长又叫队里的保管员背了一袋黄豆放在王德宝屋里。保管员说,队长说了,你王德宝这些日子天天夜里起来看田水,挺熬神伤精的,生产队研究了,决定补助一袋黄豆给你补身子。

好一些日子,队长没再从王德宝烟包里抓烟丝。

甚至有一回,队长还拿了生产队的招待烟,丢了一根给王德宝抽,竟然还是“丰收”牌。

又过了些日子,队长和刘山妹那晚的事却不知被谁在生产队里传开了。

王德宝看见队长那些日子一直黑着一张脸,王德宝心里就预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王德宝不久就被换了岗,不当看水员了,被安排在生产队里干犁耙活,活最累,工时长,工分却比同做犁耙活的社员低好几分。

一天晚上,生产队的保管员摸黑来到王德宝屋里,把王德宝那包一直舍不得吃的黄豆背走了。保管员说,现在要“抓革命,促生产”,队里开会定了,要节约生产队的一切物资,所以物资要收回。

过了几天,王德宝在铜锣丘耙田时累了,坐在田埂上抽烟。这时队长来巡工,队长见了王德宝,黑着脸盯王德宝。临走时还伸手从王德宝烟包里抓了一大把烟丝,愠着脸说,上工要像上工的样子,别老是想着投机取巧磨洋工。下午记分员就扣了王德宝三分。

这些日子搞得王德宝心里的压力很大,夜里常常做噩梦。和老婆做那事,几回做到一半就不行了。

钱有花为此很恼火,天天不给王德宝好脸色看。王德宝就小声顶了老婆一句,没想到老婆说了句话,搞得王德宝脸上发烧。钱有花说,你怎么搞的,这就好比油锅里正炸着豆饼,你忽然把灶膛里的柴火抽了,你说锅里的豆饼还能滋滋地翻滚、噼哩叭啦地喜庆欢腾吗?

立秋过后,山风开始咬人。生产队开始把油茶麸捣碎成沫,撒在田里肥田,生产队一垄一垄的禾田里就药死了一大片泥鳅和黄鳝。

钱有花说,家里几个小鬼佬几个月没有闻过腥味了,听说锁匙垄的禾田里药了好多泥鳅,去捡回来给全家人补补身子。

当天晚上,王跛子父母就去了。走到柳溪沟郭小菊家门口时,钱有花说怕夜里湿气重,就跑到郭小菊家借了她一件蓝褂子披在了身上。

月光下,王德宝带了泥鳅钳子,钱有花提了个虾篓,在锁匙垄的一垄垄田里捡起了泥鳅。

秋天的泥鳅很肥美,钱有花说黄鳝就不要了,烘焙的鳝干就像铁线一样硬,狗都咬不动,炒起来又费油。王德宝于是就只挑肥泥鳅捡,不一会就捡了大半篓泥鳅。

正说着话的时候,一只小飞虫扑进了钱有花的眼睛,钱有花哎哟哎哟地连连说痛。王德宝赶紧拉了老婆到田坎边一堆禾草上坐了下来。

王德宝就势抱着老婆的头,借着月光给她翻眼皮找虫子,老婆哼哼啊啊了半天,才说好像小飞虫弄出来了。

两人再无心思捡泥鳅,夜也已深,他们怏怏地提了篓子回家。路过郭小菊家时,把蓝褂子还了她。又把郭小菊的弟媳叫了起来,她弟媳正奶孩子,钱有花让她挤了新鲜的奶水到眼睛里,说奶水可以消虫毒。

过了些日子,生产队里竟传说王德宝和郭小菊在锁匙垄禾草堆上抱成一团。传言的人低声但很坚定地说,自己可以打保证没有看错,那晚郭小菊穿的就是平时她爱穿的那件蓝褂子。

钱有花给生产队里的婆娘解释说,那天是我借了郭小菊的蓝褂子穿,那晚穿蓝褂子的是我,王德宝在禾草堆上是给我吹眼睛翻找虫子呢。

可是全生产队没有一个人信,听说的人都躲一边吃吃地笑。

过了几天,生产队长在路上看见王德宝,脸上笑得很灿烂,破天荒第一回主动和王德宝打招呼。队长竟然伸出手亲切地拍着王德宝的左肩膀说,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小子看田水认真负责,就不用生产队开会研究了,我决定了,明年春上还安排你当生产队的看水员。

王德宝打碎牙齿往肚里咽,脸上强装欢笑,心里却狠狠地骂了一句狗日的。

【随诊手记:父亲王德宝撞破了生产队长与女社员的私情,父亲又因为误会,成了一个和生产队长一样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没想到倒是因此恢复了之前丢掉的看水员的好差使。父亲当年的“生活作风”问题显然成了王跛子至今不忘的记忆,父亲的悲喜结局,也让王跛子看不透人性复杂多元的表现。】

操蛋的生活

1960年冬,麻镇人民公社在梅子岭修建一座水库,蓄水灌溉山外一垄垄新开荒的旱田。

当时办的是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一年的口粮三个月就吃完了。后头的日子人饿啊,社员每日减缩吃粮,吃的都是瓜菜和一些代食品,机关单位的职工人员每月定量也降低两斤。市场物资罕见,黑市猖獗,每斤猪肉四元,鱼每斤三元,鸡、鸭每斤七元,蛋每个五角,连苦栗、栎子糕每斤也要五角以上。

生产队里的人开始用山苍树叶在石磨上磨成浆,加糠皮做成米馃吃。村里患黄肿病和子宫下垂病的人逐渐增多。梅子岭上组的张石生、下组的王全古和王世辉都在修水库时因为饥疾死去。

管修水库的是从麻镇人民公社委派下来的一名干部,外号叫麻脸。

王跛子的堂姐王春芳,父母都在饥荒中饿死了,王春芳只好跟着王跛子父母过,自然也就被水库工地派了工。

麻脸见王春芳人长得水灵,就把她安排在了水库工地食堂做饭。麻脸几回对王春芳动手动脚,都被王春芳打了手。

这样几回下来,王春芳就惹恼了麻脸。麻脸一口热豆腐咽不下肚,心里又出不了那口气,就指使人把王春芳安排到工地上去抬石头。抬石头是重气力活,肚里又吃不饱,壮男人抬一上午都头晕眼花,更不用说一个女人了。

王跛子的大哥王大锅那年还不到十五岁,也被派在工地干活,他看不得堂姐受这份罪,晚上就偷了工地上开石的几斤炸药,到梅子岭的石湾潭去炸鱼。

月光下水柱冲起几米高,潭面上浮了一层银白的鱼。办了公共食堂,家里自然就没有灶和锅,即使有灶锅也吃不起鱼,因为费不起油和盐,王大锅就把鱼连夜背到二十几里外的一个国营矿山卖了。隔日又从黑市上买回几口袋苦栗和栎子,晚上一家人偷偷吃苦栗充饥。

麻脸有一天找王春芳的茬,让她到他宿舍汇报思想,借机又对王春芳动起了手脚,一下摸到了王春芳裤腿兜里的五六只苦栗。

麻脸就派人去王跛子家里搜出了几口袋苦栗和栎子。不用说这在当时是一个严重的问题。王跛子一家人都被罚派到见鬼不见人的鬼婆岭烧炭子。

生产队对烧炭子是要定任务的。山高水远,口粮供得又少,那日子比修水库还苦。在砍了半个月薪材后,才在山窝里挖坑用泥堆封了一个大炭窑。

在炭火烧沤到第五天的时候,晚上泥窑一声巨响,把睡在山棚里的王跛子一家人惊醒了。大家赶紧起来察看,发现炭窑顶上塌了一个口子,一头野猪踩塌后掉到了炭窑里。

王跛子一家人先是呆愣着,过了一会又兴奋起来,举刀弄棒冲到泥窑旁,把在炭堆里嗷嗷叫的一头野猪擒获了。

在1960年鬼婆岭大山深处,密林月光之下,王跛子一家人眼睛明亮如炬,兴奋得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家人分了工,两人去山上重新砍薪材,因为泥封窑被野猪开了窑顶,这一窑炭就烧不成了。两人负责把野猪褪了毛,这时候,王跛子大舅送给他的那口锋刃的阉割刀就派上用场了。王德宝带领一家人细致地把野猪肉切剥成一张张纸样薄的“肉纸”,晾在山棚前的竹竿上。不到下午,“肉纸”就晒得半干了。又晾晒了几天,王跛子一家就收获了几十斤野猪肉干。

一家人又紧着赶了几天工,重新封好了一窑炭,按时完成了出炭任务。

因了一头野猪,王跛子一家人在深山里几个月都吃盐渍腊肉野猪骨头煮野薯,日子过得比社员大会上宣传的共产主义社会还要好。在那个年头,家里有几十斤肉干,这是比家里有巨额存款还得意的事。

隔年,随着春夏饥荒的迅速蔓延,公社兴起了反瞒产私分运动,有些生产队出现了捆打农民,搜刮粮食的事。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走漏了消息,麻脸把王跛子一家告到了公社,说他们一家私分了本该是生产队公家的几十斤野猪肉干,王跛子一家人连夜就被捆绑到了公社院子里。

王跛子的父母都受了苦,王跛子的父亲王德宝因为头上戴了顶帽子,包住了耳朵,几句话没听清,被割伤了一只耳朵。

即使这样捆打折磨,王跛子一家人还是没说出野猪肉干藏在了什么地方。

那几年困难,口粮不够吃,上头还压着报高产,不报不散会。麻脸也因为在修水库的工地上私设“黑粮仓”被人告发了,被下放到梅子岭生产队开荒做农民。

麻脸拖儿带女,一家人农活做不好,工分挣不高,日子比生产队的农民老把式过得清苦。

当年冬天,公共食堂里分回来的米粥已照得见人影了,麻脸一家已经饿死了两位老人。麻脸也因为吃了野菜和葛藤粉,害了大肚子病。滴水成冰的天气,家里的米缸早就没了一粒米,麻脸也已经三四天粒米未沾,人躺在床上已虚弱得快不行了。麻脸一家人凄厉的哭声,在落雪的冬夜里传得很远。

就在生产队大食堂要解散的这个冷清的冬夜,王德宝在家里被拆去的灶房偷偷支起了一口破锅,熬了一碗野猪肉干汤,偷偷差王跛子从后门端去了麻脸家,救回了麻脸一条命。

在那个野猪肉浓香弥漫的冬夜,麻脸的老婆冲出旷野,站在苍穹之下,对着一片朗朗雪野,哇地一声恸哭起来。

王跛子至今还清晰记得,那一夜,簌簌的鹅毛大雪下得铺天盖地。

【随诊手记:麻脸对堂姐的垂涎不得,以及对自己一家人的打击报复,成为那个特殊年代里王跛子最不愿触及的“伤口”。生命的紧要关头,王跛子父亲以一碗野猪肉让人性绽放以德报怨的“善之花”,“冰雪”天气、热腾腾的肉汤成了一种心灵意象,既是那个年代的色调,也是人性冰火两重天的撕扯分裂和反思救赎,给王跛子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冲击和震撼,当然对其精神成长是一次浇灌或者洗礼。】

人性的隐疾

1966年,上级指示各地大兴水利。麻镇人民公社决定抽调各生产队人力,将鬼婆岭北麓一股山涧水,引至一个叫中洞的地方再修筑一座人工中型水库,用来灌溉山外新开荒的几百亩旱田。

这次是组织千人大会战,上级十分重视,特意指派麻镇人民公社武装部长贺达祥担任中洞水库工地建设的总指挥。

组织上千人筑水库是一件很复杂的大事,对管理能力是一大考验。工地上班没几天,就出了问题,个别社员上工迟到,日头爬上鬼婆岭顶老半天了,社员们才从家里出来上工地。还有些青皮二愣子,工地上没干半小时活,有借口拉稀跑肚的,有借口喝水抽烟的,都钻工地边上一片红树林里偷懒怠工去了。

贺达祥就从社员当中选了几个人担任工地督察员,每天胳膊上套个红箍,在工地上巡查。发现有磨工懈怠的,当场拔白旗,扣工分,还要让怠工的人在中午吃饭时当着上千人作检讨。

抓了几个典型后,消极怠工的少了,工地秩序恢复井然。

就在贺达祥有点暗自得意的时候,督察来报告说,发现一个女人天天都在大家干活时钻工地伙房去,一去就半天才出来,那女人是从梅子岭嫁到鹅公塘生产队的王春燕。

这个王春燕不是别人,正是王多谷从外地找的寡妇老婆带来四个外姓崽女当中,年龄最小的那个姑娘,也就是王跛子唯一的姑姑,嫁了鹅公塘生产队一个外号叫脓包的男人。

脓包在春上跳了河,有人揭发脓包偷了生产队两斗黄豆,被挂了牌子上了批斗会,经不起那场面的折腾,寻了短见。王春燕刚坐完月子就成了寡妇。王春燕带着一个娃,上头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要天天上工地挣工分,生活过得很不容易。

工地上的活都是重体力活,口粮又紧张,天天吃不饱的日子真是难过。贺达祥猜王春燕会不会是去伙房偷蹭填肚子的东西呢?

贺达祥让工地督察去跟了王春燕几回,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贺达祥的猜测,王春燕果然是去了刘文佶的伙房工棚。每天工地休息时,王春燕就从伙房端一只茶缸回家,也不知道茶缸里盛装的是什么。

工地伙房的负责人是老光棍刘文佶,他的父亲刘涣溪是梅子岭的老私塾先生,刘涣溪反对儿子当造反派,反对儿子去北京串连,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游了街,口粮也是发最少的量,仅能保命。

最后儿子刘文佶在紧要关口上坚决与老父亲划清了界限,加上他又是造反派的头头,生产队认为刘文佶可靠,所以就让刘文佶管工地伙房。

老私塾刘涣溪日子就难过了,儿子与他划清界限后便没再搭理他的生活,老人一辈子是个读书人,为了争一口气,梗起脖子熬挨着过日子。

贺达祥没想到王春燕竟会去拉革命同志下水,就让督察进一步盯梢。

果然就盯出了问题,督察发现王春燕每天干活到半上午,就钻进刘文佶工棚里去了。督察有一回还从工棚门缝里看到王春燕一进房,就撩起了衣襟,露出挺挺的白白的胸。

贺达祥拔了王春燕的白旗,让她在工地千人大会上作检讨。

王春燕死不承认自己和刘文佶有作风问题。造反派又抓了刘文佶去审,刘文佶只说自己心里是喜欢王春燕,但和王春燕没有作风问题。又审刘文佶,逼迫他承认自己是假公济私,用公家的粮食拐诱妇女。还把王春燕每天从伙房端走的那只茶缸作为定案的铁证。

两个人都在之后的日子里吃了很大的苦头。有一段日子,造反派在王春燕颈上挂了那只茶缸,天天押着王春燕到各个生产队游斗一遍。

一直到文革“四人帮”垮台后,刘文佶和王春燕在麻镇都背负着坏名声。好像他们俩就是戏文里唱的潘金莲和西门庆。

后来好事的媒婆有意去说合他们,一说竟成了。听说结婚的当晚,两人抱着当年那只作为定罪铁证的茶缸痛哭失声。

人们后来才慢慢了解清楚,当年王春燕正在哺乳期,工地中途不让回家,奶胀得痛,口粮都紧张,哪舍得把奶水浪费掉呢,就和刘文佶商量到他工棚里把奶水挤在茶缸里,休工后带回家喂孩子。

刘文佶也通过王春燕掩人耳目,让她从工地带点食品去接济自己划清了界限的父亲。血脉里流着一样的血,又怎么能划得清界限呢?无非是特殊环境里的另一种自我保护罢了。

刘涣溪长寿,九十二岁驾鹤归西,生前对王春燕带着嫁过来的一男孩疼爱有加,视同刘家嫡孙,取小名茶缸。

知道这一段轶事的人,无不唏嘘喟叹,真可谓白云苍狗造物弄人。

【随诊手记:姑父因为被怀疑偷生产队两斗黄豆,不堪批斗折磨自尽,姑姑受尽怀疑和流言的污垢,刘文佶与父亲划清界线,多年后姑姑与刘文佶终于放下心理包袱,释放真心。在这一系列历史云烟的迷雾里,一个告密者盛行的时代,总是一个人性扭曲的时代,无论对一个国家,或者一个精神个体,都是灾难或者伤疤。这份痛,会让一个时代犹豫前行的脚步,更会让人心严重盐碱化、荒漠化。】

1969年的一桩公案

1969年春上,麻镇梅子岭生产队迎来了第一拨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

当年,知青与社员打了一场恶架,这场架,确切地说是当年这桩轰动整个麻州市的公案,让王跛子的父亲母亲也卷入其间,牵扯了说不清楚的关系,这也是这桩公案至今令王跛子记忆深刻的原因所在。

当年分在麻镇公社梅子岭生产队插队的知青有三个,都是大上海来的。女知青是刘彩娣和叶秋芬,另有一个男知青叫徐建华。

刘彩娣和叶秋芬被分到住王跛子家的老屋。老屋是木头房子,山里不缺木头,所以老屋的梁子都很粗,由于年代久远,黑梢梢的。虽然屋子老旧,但门窗结实,窗棂是手臂粗的木条,门闩也是一根粗木杠。晚上,刘彩娣和叶秋芬睡在这老屋子里,因了门窗的结实,倒也不害怕。

接下来,却有一件事让刘彩娣和叶秋芬犯了难,那就是上茅房。王跛子家的茅房在一个半山坡上,那里有一条山路直通沟后的田垄。山里虽然不缺木头,但茅房却不讲究,除了里面两块脚踏桥板是用厚实的木头做成的外,茅房的屋顶全是用剥下来的杉木皮和丝茅草盖起来的,茅房门却是用茅草编制的,里外光缕可见,外面不时有赶牛的、挑粪的、扛锄的人走过,从里面看外面一清二楚。

刘彩娣和叶秋芬都是从城里来的,从没见过这样简陋的厕所,蹲在里面,就像是蹲在大街上似的,甭提有多别扭。所以,一般去上茅房,都是刘彩娣和叶秋芬结伴去,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站岗。

那天刘彩娣刚从地里干活回来,忽然腹痛内急,来不及叫叶秋芬,刘彩娣就一个人去了王跛子家的茅房。刘彩娣正在里面忙活着,冷不丁王德宝推开茅房门闯了进来,吓得刘彩娣和王德宝同时大喊了一声,王德宝黑着脸掉头走了,吓得刘彩娣一整天像是掉了魂。

当天晚上钱有花却到老屋里来找刘彩娣,点着刘彩娣的额头说,咱家王德宝今天碰上这样的晦气事,如果日后倒了霉,我们断不了要找你算账的。

刘彩娣半天没愣过神来,她说,这怎么能怪我呢,我上茅房可是关了门的,是王德宝自己闯进来的。钱有花最后竟然撂下一句话,说,你刘彩娣是怎么回事你自己最清楚。

叶秋芬安慰刘彩娣说,这只是个误会,过去了就别提它了,别想那么多。

不久后的一天,刘彩娣去上茅房时,再次碰到了这样的事。

那天叶秋芬去公社联系国庆文艺宣传演出的事,没在家。刘彩娣一个人去了茅房,刚蹲下来,从里面往外看,就见王德宝扛着一把锄头往茅房这边走过来。王德宝不但是自己的房东,而且平时就和刘彩娣分在一个劳动小组。平时在一起劳动,王德宝很少说话。刘彩娣觉得王德宝是一个不好捉摸的人。

刘彩娣心里正想着,王德宝已经来到了茅房门前,刘彩娣连忙咳嗽了一声。没想到王德宝竟然还是径直走到了茅房门前,还从腰上解下了一条裤腰带!他用手把它搭在茅房门上,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刘彩娣一下子吓傻了,刘彩娣猜想王德宝是知道自己在里面的,难道他是心有企图?在茅房里看王德宝走远了,刘彩娣也不敢再蹲下去,匆忙跑回了住的老屋。

晚上叶秋芬回来后刘彩娣把这事告诉了她。叶秋芬说,王德宝这人平时不太说话,没想到他是一个这么流氓的人。

那天晚上新月高悬,两个女知青好久没有睡着。快天亮的时候,叶秋芬说,不行,这事得告诉徐建华,让他警告一下王德宝。刘彩娣觉得自己住着人家的房子,平时也没感觉到王德宝是那样的人。于是就对叶秋芬说,还是别和徐建华说吧,徐建华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别把事情闹大了。叶秋芬说,你要知道,徐建华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们一同分到梅子岭来,还不是因为喜欢你,这事得告诉他,这才对得起人家对你的一片情。

你别瞎说,我才不喜欢徐建华呢,说不定他是因为喜欢你,才要求和我们分到一个队的呢。刘彩娣其实知道徐建华喜欢自己,可自己并不喜欢徐建华。

也就是这个普通夜晚两个女知青的对话,在之后掀起了轩然大波,谁也没有预料到事情正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迅速发酵和恶化。

第二天,生产队的社员在一起卷稻草,谁也没想到,下工后,上海知青徐建华在回家的路上把梅子岭生产队社员王德宝打了。王德宝身材瘦弱,被人高马大的徐建华揍得不轻。

钱有花像一头绑上凳板要杀的猪一样,尖厉地嚎叫着,披头散发地冲向老屋里的两个女知青。王跛子跟在后面跑丢了一只鞋子,也没把母亲拉回来。吓得两个女知青慌不择路地往后山逃跑。钱有花见追不上,又去挑了一担大粪,把两个女知青住的房间泼了个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一个花花世界。

王姓人受了这样的欺负,还是被外地人欺负了,这事还了得。王姓人连夜串联了起来,王姓人说,我们山里人向来对外人敬重,没想到上海来的一个屌毛还没长齐的小赤佬,竟然不把我们王姓人放在眼里,这事必须有一个了断和说法。王姓人连夜差了人去与徐建华谈判对话,提出让徐建华当着生产队全体社员的面向王德宝赔礼道歉,还要赔偿医药费。

本来如果上海知青徐建华就坡下驴低个头,事情也就好说,况且徐建华先动手打人就是不对。没想到徐建华也是一个不能倒捋毛的主,脖子一梗,倒要王德宝向他们上海知青赔礼道歉,说是因为王德宝耍流氓,偷看女知青上茅房,徐建华这才出手教训恶棍的,生产队应该表扬自己才对。如果梅子岭的人胆敢动粗,只要动到他一根汗毛,全体上海知青都会奉陪到底!

见对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姓人自然也是个个头上顶着一簇火苗子,哪还听得进一句理性的话?王姓人认为王德宝并没有耍流氓,还要受如此欺负,这极大挑战了山里男人的底线。王姓人以龙灯会为召集人,马上商议组织人员去狠狠教训上海知青。消息传到上海知青那里,刚好都是一帮气血上冲的愣头青年,又是从大上海来的,拥有强大的心理气场和空前的团结一心。

事情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地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双方不断扩张冲突人数,上海知青甚至把整个麻州市的知青,后来不分哪个省份的,都在一夜之间就动员集结起来了。他们有的带了砍刀,標枪,还有自制器械。王姓人则按家族族谱,以户出人,男人为第一方阵,妇女为第二梯队,都带有刀斧、棍棒,甚至鸟铳等火器。

因为麻镇公社的所有生产队社员大部分是王姓,从公社到生产队的头头脑脑基本上是王姓居多,他们并没有把这起群体事件的苗头向上级汇报。就这样,在麻县、麻州市的领导还蒙在鼓里的情况下,一场大规模的乡村械斗还没预热就直接爆发了。最后的结果是双方人员伤了一大片,血流成河,所幸没有人员死亡。

两个女知青刘彩娣和叶秋芬见出了这样的大事,彻底呆愣了。刘彩娣指责叶秋芬说,让你别和徐建华说这事,你偏要跟徐建华说,你看说出去竟然闹出了这样的大事,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你心里好受吗?高兴吗?

在调查组到来之前,梅子岭生产队里开始有了流言蜚语,说刘彩娣是个骚狐狸,常常在上茅房时想着法子勾引男人去看她。梅子岭有一个外号叫“粪勺”的女人嘴巴最臭,她说,刘彩娣那个狐狸精最不要脸,不但勾引过王德宝,生产队哪个男人她都不想放过,你看他长得那个骚样子就知道她不是个好货。

钱有花听了这些话,更加气不过,拉着王德宝来到老屋,当着很多围观的人寻死觅活。钱有花揪着刘彩娣的头发说,梅子岭就你骚,你为什么每次上茅房都故意让人家觉得里面没人,故意让我家男人推门看你。

这件事自然引起了全省范围的极大震动。从上到下成立工作组进驻麻镇人民公社展开调查和善后处理。

调查组问刘彩娣,当地社员耍流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刘彩娣脸上烧得红红的,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调查组又找到王德宝,王德宝说刘彩娣是被冤枉的,她们两个女知青不知道我们这山里人茅房门上挂裤腰带就表示“里面有人”的规矩,上茅房时都不会把裤腰带挂在门外,人家总是以为里面没有人,我有几次发现了这种现象,为了防止发生误会,我就把自己的裤腰带挂上去了,我并没有耍流氓。

谁能想到,当年那场血流成河的械斗,背后的引发原因竟然是山里一条不成文的乡俗。

【随诊手记:小时候的那场血流成河的械斗,成了王跛子磨灭不去的记忆。两个世界的人,因为一个有关“信任”的乡俗,却造成了不信任的恶斗。这其间还杂糅了城乡二元体制的隔阂、宗族团体的派系、敌友善恶的转化,这些,都是心理性格发育的影响因素,也成为区分人性的分水岭和性格走向的风向标。】

躁动的荷尔蒙

1972年,还在搞人民公社那时候,王跛子和北佬正是十七八岁的毛小伙。有一段时间,北佬天天在生产队收工后都找王跛子,甚至还偷了他爸的烟给王跛子抽。

王跛子问北佬有什么事,北佬说去干样大事,就不知你有没有胆量。生产队里王跛子就和北佬玩得来,王跛子也就没多问,就应了北佬。

过了三天,月上中天的时候,北佬翻墙跳进王跛子院子里,敲王跛子窗棂,叫王跛子出来外面说话。

王跛子套上裤头和那件有绒的卫生衣,一路跟北佬走到生产队的仓库边了,才想起问北佬,这么晚去干什么大事,北佬叫王跛子别说话。

王跛子跟着北佬从生产队养猪场的一条巷道摸进了仓库。拨开仓库大门上的铁栓子,进了一间散发着霉味的杂物间。北佬指了指堆得满墙的麸饼(油茶榨油后的油籽渣饼)说,扛吧。

王跛子说,不好吧,万一被保管员驼子发现了,还不打断腿。北佬说放心扛吧,今晚没事。

那天晚上,王跛子他们扛了两趟,偷出二十几块油茶麸饼。王跛子一直纳闷平时打盹都睁只眼的生产队保管员驼子,那晚为什么死佬样一点动静也听不到。后来听北佬说,那天快天黑的时候,北佬用自己家的酒娘灌醉了驼子。

驼子是个驼背,在梅子岭生产队当保管员。

当时的生产队长罗永山说,保管员经常要和秤磅打交道,驼子一年四季腰都躬着,适合看秤星,不用弯腰,就当保管员吧。驼子就这样当了保管员。

驼子当保管员特别认真负责,秤谷量粟、籴米借豆、出工记磅等事被他弄得丝毫不差,账目也流利分明。特别是驼子那双眼睛,鹰样犀利,一点小事也欺瞒不过他。

有一回生产队的操古见驼子坐在谷仓前的一把椅子上,头颅舂米样在打盹,操古就想在谷仓里偷点谷子回去,用石滚子碾了,全家填填肚皮。平时难得见驼子打盹,机会十分难得。但苦于没有装谷子的麻袋。操古一急,就把裤子脱了,扎了两只裤脚,装了满满一裤子谷子。轻手轻脚从驼子身边过的时候,驼子忽然说话了,说你裤子膝盖那里烂了个洞,漏谷子呢。吓得操古丢下裤子跑回家去了。

后来操古找驼子要裤子,忍不住问驼子,说那天我明明看你睡着了呢,你咋还看得见我呢?驼子说,我睡觉也是一只眼睛眯着瞄呢。

这一下驼子就出了名。社员不敢再在驼子面前耍滑了。

还有一回事也可以说明驼子眼尖心细的。那天召开社员大会,队长罗永山站在高台上传达“最高指示”,下面所有人都正襟危坐,头抬着,认真听队长作报告。

忽然底下坐着的驼子插话说,队长,给你说个事。队长说,有事快讲。驼子说,这么多人不好讲。队长说,有什么事当大伙面说。

驼子就说了。驼子说,队长你裤裆的扣子没扣上呢。人群里一阵哄堂大笑。

弄得生产队长罗永山好几年一见驼子瞅着自己,就下意识地低头瞄自己的裤裆。

每个月分口粮是驼子最忙碌的时候,生产队的社员都排了长队,等着驼子过秤量谷。寡妇李山花总是排在队伍的最后面。因为李山花老公在派去公社架广播线时,从杆子上摔下来,头刚好摔在一块尖石上,死了。李山花带一个两岁的细伢崽,总是出工迟到,提前收工,她的工分是全生产队最低的,她就不好意思排在前面。

后来,生产队的猴三就常排在寡妇李山花后面,李山花退到后面,猴三又退到李山花后面。生产队的社员都不明白猴三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猴三早就看出了驼子对李山花心下同情,最后轮到秤她的口粮时,驼子都会在秤上做手脚,猴三就想落在李山花后头逼迫驼子顺便多量给自己几斤谷子。

队长罗永山的堂弟是个又聋又瘸的残疾人,队长就想说合李山花嫁给他的堂弟。李山花不同意,罗永山又以队长的权势压她,李山花被逼得很苦,偷偷哭了好几回。

过了几天,驼子去找队长罗永山,说山花答应嫁给自己。队长不信,说李山花怎么会看上你。驼子就又说,山花已经和我好了很长时间了哩。

刚好这一年又搞分田到户,队长就没再给山花压力。分田到户那一年腊月,山花嫁到隔壁梅河生产队一刘姓人家去了。

驼子一生未娶。六十一岁那年因病去世,葬于鬼婆岭风车坳上。

落葬那天,做道场的先生念了一篇祭文,说驼子做到了几件不容易的事:虽背驼脊梁骨不弯,虽鸡胸襟怀不狭,做了一辈子保管员,保管得最好的是一颗良心。

头发花白的李山花也泪眼朦胧地从梅河村赶来,送驼子上山。

这些自然都是后话,扯远了,还是说王跛子和北佬的事罢。

北佬对王跛子说,我们把油茶麸饼扛到麻风坑去,捣碎了药鱼去。

翻过几座山坳,到了那里,先点柴火把油茶麸饼烧得通体滚烫,再用铁锤把麸饼捣成碎末。铁锤敲麸饼的声音嘭嘭山响,因为这条山沟里住的都是麻风病人,他们从不与山外人来往,王跛子他们一点也不担心被生产队的人发现。

王跛子忍不住问北佬,生产队禾田里都养了鱼哩,到时都会分给各家各户,何苦这样冒险偷生产队的油茶麸饼去药鱼,这样有什么意思呢?

北佬说,别问那么多。看到北佬干得那么起劲,王跛子也不好多问。

当天晚上,他们把油茶麸饼碎末用麻袋装了,每人一袋扛在肩上,又翻了几座山坳,在与另外一个生产队交界的梅河,北佬叫王跛子停下来,把油茶麸饼碎末倒进一个河潭,又自己跳进潭里把河水和油茶麸饼碎末搅拌得泡沫足有两尺高。

忙完了,北佬说,走,回去睡觉。又说,你对谁也别说这事是我们干的。他们沿着梅河往回走,油茶麸药水顺流而下,一河两旁都散发着油茶麸饼的焦香味。

第二天一早,生产队里就哄哄喳喳地闹了起来。生产队长说,他娘的梅河生产队又药鱼了,今天不出工,社员都去河里捡鱼吧。

王跛子和北佬也去了。王跛子见北佬只穿一条裤衩就跳进了河里。

生产队的五个女知青也全部卷起裤脚,拿了手网到河里捞鱼来了。女知青周虹燕是全麻镇最漂亮也是最勾魂的女人,只要她在面前走过,生产队的那些男人总是看得出神,就差眼珠子掉地上了。听说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公子曾经疯狂地追求她,她一眼也看不上,愣把革委会主任公子急成了挠耳猴。

在这捞鱼的过程当中还发生了一个插曲,当时大家都在河里争抢那些被油茶麸饼药晕的鱼,上屋组的钟美秀与生产队长罗永山同时争抢一条大鲤鱼,那条鲤鱼忽而上浮忽而下沉。在满河白泡沫里,还是钟美秀手快,她一个水中捞月终于一把抓住了,兴奋地对罗永山大声叫嚷说,队长你不要争了,这条鱼是我的了。罗永山也大喊,说,这是我的,你放手!钟美秀哪肯松手,说,我都抓在手上了,不可能是你的。罗永山这时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带着哭腔说,短命鬼,你快放手,你抓的是我裤裆里的老二!

一河的男男女女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声像一串鞭炮,沿着一河两岸次第响起,满天飞溅!

药鱼过后几天,田里的禾都开始抽穗满浆了,王跛子和北佬被生产队派去牯牛坑守野猪。躲在寮棚里,王跛子问北佬前几天为什么要去药鱼。北佬问王跛子是不是要听真话,王跛子说当然了。

北佬又问王跛子,你前几天就光顾着捡鱼了?

王跛子说不捡鱼还有什么啊。

北佬说,你小子就没瞧见女知青周虹燕的大腿吗?比咱山里女人的腿就是白上好多。

王跛子这才恍然大悟,北佬这小子煞费苦心瞒过保管驼子,又不辞劳苦翻山过埂去药鱼,竟然就是为了有机会看下河捡鱼的女知青周虹燕白白的大腿。

也就是那天,王跛子一夜之间,像被雷打了,体内的荷尔蒙猛然醒了过来,躁动了起来,他也开始白天黑夜都想看见女知青周虹燕了。

王跛子一直保守着北佬药鱼的那个秘密,这是一个属于那个年代两个青春期男人之间的秘密。

【随诊手记:青春期的勃发和觉醒,是人的生理、心理成长的转折点。北佬煞费苦心千回百转,药鱼只是为了看女知青白白的大腿。此番“大动作”无疑是令少年王跛子内心惊讶,记忆深刻,也是唤起王跛子男性荷尔蒙的标志性事件。】

阴谋与爱情

时光荏苒,三十五岁那年,一事无成依然单身的王跛子走出梅子岭,跟着父亲到麻镇磨豆腐。

也就是在这一年,命运终于安排王跛子与一个名叫刘可儿的女人结成了同床夫妻。

王跛子和刘可儿的结合,是因为一场电影,也是因为一双鞋子。确切地说,是在电影院里的一双鞋子,让刘可儿最终走进了王跛子的心里。

可以说,一直到现在,麻镇的人也无法理解,一个镇上磨豆腐的穷男人,还是一个三十五岁才从梅子岭深山里走出来的老男人,怎么就娶了比豆腐还嫩滑的刘可儿。一句话,让麻镇所有男人愤愤不平的是,刘可儿这朵鲜花,怎么就插在了王跛子这坨牛粪上。

刘可儿长得的确漂亮。当年,王跛子在麻镇磨豆腐的时候,他天天在租住房的窗台上都可以看到刘可儿走出麻镇街圩的胡同口,一袭工装裙难以掩裹青春的身体,风卷起刘可儿的裙摆,阳光下,刘可儿像极了一片摇曳的透明水草。有时候他还故意制造机会和刘可儿擦肩而过,在那一瞬间,王跛子甚至能呼吸到对方步履间搅起的一团团混沌的暗香。

那时,刘可儿是多么骄傲啊。那时,王跛子的心里却是那么的痛,无可名状地痛。

王跛子确信,自己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刘可儿。但是王跛子更加清楚,以自己的条件和家庭背景,定然无法获得刘可儿的芳心。

媒婆总是在雨后的傍晚,走进刘可儿家的院子,时而高声谈笑,时而和刘可儿的母亲嘁嘁私语。刘可儿的母亲手里做着活,并不太搭理媒婆的热情,女儿是镇上一枝花,条件明摆在这里,刘可儿的母亲并不愁自己漂亮的女儿找不到好婆家。每当这时候,王跛子总在窗台上眼睛不眨地盯着,看着媒婆从刘可儿家里走出来,从媒婆脸上的表情,去琢磨刘可儿的爱情,从而也忖测自己爱情的胜算几率。

在小镇里,刘可儿走路总是高昂着头。尽管这样,王跛子还是被刘可儿骄傲的样子迷倒。

有一天,王跛子去麻镇红星电影院旁边送豆腐,竟然发现有一个男人约刘可儿去看电影。王跛子脑子里一声轰响,王跛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王跛子痛苦。王跛子一下子像被抽丝剥茧,丢了魂魄。

对刘可儿浓烈的爱,让王跛子清醒了过来。王跛子明白,一个男人爱情的战场,不是在窗台上遥望,王跛子应该决然地走下租住房的窗台,勇敢地奔赴自己的爱情。

当那个男人第二次来约刘可儿看电影的时候,王跛子也换上了一双新洗的“回力”牌运动鞋,手里也平生第一次攥着一张电影票。

这几天,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王跛子的眼睛。在那个男人去红星电影院买电影票的时候,王跛子推着豆腐车也跟了上去,那个男人买的电影票是六排七号、九号。王跛子跟着买了一张七排七号。

电影开场了,王跛子就坐在刘可儿和那个男人身后。平生第一次看电影的王跛子一个电影镜头也没有看进去,前排坐着的刘可儿就是王跛子眼中最精彩的电影。

王跛子看到前排的刘可儿把一双高跟鞋脱了下来,放进座椅下面,一双赤脚踩在清凉的水泥地面上。刘可儿很惬意地享受着脱掉鞋子的无羁和快乐。

恋爱中的女孩是没有心机的,暗恋的男人却有着比山鹰还缜密的心思和锐利的眼睛。

王跛子脑际划过一粒明亮的流星,王跛子心中已经有了一套完美的爱情阴谋。

当那个男人第三次约刘可儿看电影的时候,王跛子这次买了一张刘可儿前一排的座位,自己的身后就是刘可儿。

电影散场的时候,刘可儿惊讶地发现,自己脱下来的鞋子已经不翼而飞,找遍了前后排都找不着了。

约刘可儿看电影的男人也一脸迷惘,嘴里说,怎么回事啊,刚才没注意,鞋子还会有人偷呀。刘可儿眼里就有了埋怨。

王跛子适时地站了起来,对刘可儿说,别着急,你再找找看。

王跛子知道,当然是没法找到那双鞋子了。王跛子假装忽然想起了什么,王跛子对刘可儿说,我妹妹洋火今天生日,刚好今天我给我妹买了一双鞋子,看你能不能穿?

刘可儿把脚放进去,刚刚合脚。刘可儿感激地看了王跛子一眼,说,那多不好意思啊。

王跛子说,没事,过两天你还我鞋子吧。

那天,刘可儿的鞋子当然是被王跛子偷偷拿出了电影院,他按照鞋号新买了一双鞋子,又坐回影院,等着刘可儿找鞋子。

这以后,王跛子和刘可儿就走动了起来。后来,王跛子开始代替那个男人约刘可儿看电影。再后来,刘可儿成了王跛子的老婆。

还没有结婚的时候,王跛子就把自己导演的那一出戏告诉了刘可儿。刘可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为了接近自己,花了多少心思啊。刘可儿嘴上说王跛子坏,心里却幸福得一塌糊涂。王跛子那卑劣的心机,连同那双附着了诡计的鞋子,在被幸福冲昏头脑的刘可儿看来全都是显得那么的有意思。

王跛子就这样简直是漏洞百出地就与刘可儿结了婚,令麻镇无数男人怅然若失,不知为此失眠了多少个夜晚。

反正不管你信不信,王跛子和刘可儿就是结婚了。王跛子在婚后,特别是年岁渐老时,他也经常反思当年的手段实在不光彩,令人不齿,尤其对刘可儿之前的男友显失公平。他也因此愈发负疚卑怯,时常做恶梦,不止一次梦见老婆刘可儿被一个污秽丑陋的巫婆塞进一只布袋背向茫茫黑夜。但睁眼一看,刘可儿又真切地在屋里走进走出。

王跛子有一段时间就天天产生妄想,想像一些无厘头的“续集”,电视剧一样在脑海里跳出来。

举个例子,下面就是王跛子的妄想:

王跛子的故事,在王跛子所居住的街区已然家喻户晓。于是有了一家鞋店把王跛子和刘可儿那一双鞋子的故事,写在了店里的墙上,印在了宣传单上,还请王跛子夫妇做形象代言。

结局往往与生活和人们的期许相悖。王跛子和刘可儿最终离婚了,原因是王跛子和鞋店女老板好上了。

王跛子走进自己的爱情,是因为设计谋拿走了刘可儿一双鞋子;王跛子走出自己的爱情,是因为王跛子把自己脚上的那双鞋子放错了位置。

鞋店女老板对王跛子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请你代言只是为了和你说上话。

听说了这件事的人都感叹。女老板对王跛子的爱情阳谋,和王跛子当初对刘可儿的爱情阴谋如出一辙,所不同的是,王跛子用的道具是鞋子,而女老板所用的道具,却是金钱。

王跛子就这样,天天瞎想诸如上面这样一些并未发生的片断。日子久了,王跛子很苦恼,他问我,刘医生,你说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我安慰他说,你这人就是心机太重,怕你老婆离开你,你想多了就这样。

【随诊手记:王跛子娶了家庭条件和外表优越于自己的刘可儿,依靠的是不光彩的卑鄙计谋。这是贯穿王跛子整个婚姻的灰暗心理原色,是造成其之后一系列自卑、负疚、排斥、逃避等心理的根由,不可避免成为其心理疾患的触发媒介。】

流亡者症候群

结了婚的王跛子不想一个人出去打工了,他要带上刘可儿一起去外面闯荡生活。

王跛子在想,自己和刘可儿能做什么呢,自己是尝尽了给老板打工的种种非人待遇,断不想让老婆刘可儿也跟着去受罪。思来想去,王跛子还是想干回自己的老本行,磨豆腐。

只是他不想再在麻镇磨豆腐了。

王跛子要带着老婆刘可儿到麻州市去磨豆腐。

王跛子和刘可儿坐班车刚到麻州,刚走出车站,一阵喧哗声就从车站广场入口那边传过来。

王跛子和刘可儿赶紧走前去看,原来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被一个男人用绳子捆绑着双臂,嘴里堵着一条脏毛巾,男子嘴里高声喊着什么,女子浑身扭动着,嘴里想发出声音,可她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好被动地让男人推搡着往前走。

王跛子知道,女人肯定是跟电视上演的那样,遭人绑架了。边上看热闹的人却没一个人出手救那女子,只是围着看,跟着走。

自己虽然是第一次到麻州城里,但王跛子看到此情此景,肺都气炸了。王跛子是一个仗义的人,平时在老家梅子岭,看到有人被欺负,他总爱打抱不平。

王跛子二话不说,把行李往刘可儿身边一丢,拨开围观的人群,冲到了绑人的男子面前,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一条腿伸进男子的脚下使了一个绊子,上身的力往前一送,男子一下子就扑倒在了街面上。王跛子跨脚骑坐在男子身上,反剪男子的双手,一下子就制服了这个男子。

被王跛子解救出来的女人却并没有马上跑走,也没有解下身上的绳子,只是用一对惊愕的眼睛盯着王跛子看。王跛子冲女子喊,你还不赶紧把身上的绳子解下来,去报警呀,你愣着干嘛呢?王跛子又冲站在他身边看热闹的一个秃子说,兄弟,你赶紧搭把手,帮我把地上这坏人给绑了。

可是边上没人理会王跛子。

这时,一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正对着王跛子录像,他录得很仔细。王跛子冲他喊,你录像有什么用呢,你快去报警才是啊。

被王跛子按在身下的男子这时也对王跛子说,喂,兄弟,你手里轻点,别太用劲,我手被你扭痛了,你意思下就行了,别太当真啦。

王跛子说,你这绑架妇女的坏人,还不给我老实点,等下警察来了有你好看的。

这时摄像的记者说,可以了,你放下他吧。

王跛子见他指着自己说话,王跛子觉得不可理解。王跛子说,我放了他,不就让这坏人跑了吗?

边上几个人见王跛子不放手,就过来拉王跛子,让王跛子起来。其中一个人对王跛子说,这是行为艺术,就是为了表现两性婚姻中的冲突和无奈,现在表演结束了,这项艺术创作已经完成了。

王跛子还是听不懂,边上又一个人告诉他说,这是人家玩的一种艺术,你还当真了,真是土老帽。

王跛子这才知道,刚才男子绑架女人,并不是当真的。

王跛子起来问,是在拍电影吗?从地上起来的男子说,不是拍电影,是行为艺术,你刚才也参与了这个作品的创作,你不理解行为艺术,这本身更增加了这个作品的艺术张力和戏剧效果。

尽管很多话王跛子没听懂,但他知道了这不是真的绑架,是绑着玩的。王跛子心里想,城里人真是怪,没事绑女人玩。

王跛子这次和老婆刘可儿到麻州,是要在麻州城磨豆腐。王跛子不想在老家麻镇磨豆腐,老家磨豆腐不赚钱,王跛子想到麻州城里磨豆腐,于是王跛子就和老婆来到了城里,租了房子,磨起了豆腐。

王跛子在麻州磨豆腐不到一年,王跛子发了点小财。有好长一段日子,王跛子就像城里人一样过日子了,如果你光看王跛子的外表你一定看不出王跛子是梅子岭乡下的人,你会说他就是麻州城里的人。

王跛子的老婆刘可儿慢慢觉得王跛子变了,变得不像以前那个麻镇的王跛子了。

王跛子经常夜里不回来,王跛子经常和麻州城里一些同乡去打麻将赌钱,经常输得口袋空空还不愿意回家。

当然,刘可儿也就经常和王跛子吵。

刘可儿哭着说,我们是乡下人,我们就是两脚抓地,双手刨食的命。你能像城里人那样坐着也有吃有喝吗?

王跛子说,我们住在城里,吃穿用都和城里人一样,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像城里人一样打麻将呢?

刘可儿说,城市就好比城里人的客厅,我们就是一个偷偷摸摸流亡到人家屋门口看热闹的人。道理说到天边,我们最多也就算是一个到城里做客的人,吃两餐饭还得回到乡下自己家里去。你能把自己当成城里人吗?

过了一年,王跛子还是那样。刘可儿不愿意再花精力和王跛子吵。

有一天,王跛子正在楼上睡觉,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壮汉走了进来,径直走到王跛子睡的床前,把王跛子从睡梦里提溜了起来,用白布条绑了,推着王跛子往门外走。

起初,王跛子还以为是在做梦,可楼下刺眼的阳光让王跛子清醒过来,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在梦中。

王跛子问,你们绑我干什么,你们放开我。

可是四五个壮汉没一个人搭话,只是推揉着他往巷子外面走。

走出巷子外,就是麻州城的大街,街上人来人往。王跛子向人群高声喊叫,快来人救我,有人绑架我,你们快报警呀。

刘可儿在后面大声喊,不是绑架,这人是神经病,要送到精神病医院去。

王跛子说,你们别信他们,我没病,他们这是绑架。

围观的人群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对身边一个人说,这个行为艺术作品很深刻,很有内涵,挺耐人寻味的。

【随诊手记:乡村与城市天然就存在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不管你是否承认,它都真实地影响着两个群体的人。这其中,对乡村进城人员的影响尤甚。处于这种矛盾掣肘中,王跛子的人格心理是分裂的,也是没有归宿感和认同感的,始终处于一种无法着床的悬浮状态。王跛子心中企望与城里人生活方式接轨,终日沉溺麻将,被刘可儿雇人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绑入医院,这种城乡二元结构下的人流迁徙,派生了以物质和文化断崖式落差为典型特征的流亡者症候群。】

隐婚生活史

王跛子在城市里的沉沦让刘可儿失望。刘可儿尝试着要改变在麻州的打工生活,她想凭着自己的美貌,趁着自己还不算老,去公司应聘当白领,也像城里人那样天天坐办公室。

这样的机会说来就来了。

招聘面试的考官问:结婚了吗?

刘可儿答:没有结婚,也没有谈恋爱。

考官问:对什么时候结婚有过规划吗?

刘可儿答:不用规划,我打算一辈子不结婚,我讨厌结婚。

考官很满意,朝着刘可儿点了点头,说,好,你被录用了,请在这张合约上签字。

刘可儿接过合约,在上面签下“一辈子不结婚”几个字。刘可儿从此就成了这家公司的一员。

在这之前,这家公司已经辞退了十几名女员工。这些女员工虽然工作很努力,但因为结婚了,公司认为女人结婚后将会以家庭为中心,不管你是否承认,结婚后的女人不可能再时时以公司为重。

有六名妇女认为这事不公平,把公司告了,公司输了官司,但公司是不会要一个把公司推上被告席的女人继续留在公司的。

刘可儿签下了一辈子不结婚的合约,这让公司对刘可儿很是器重,让刘可儿负责一个重要部门的工作。

刘可儿享受着男同事对她亲近的殷勤,刘可儿觉得自己的身价就像一支暴涨的股票,在工作、社交等各种场合被追捧。

这时的刘可儿更加庆幸自己与公司签订了那份一辈子不结婚的合约,如果没有那份合约,刘可儿难以想像自己会有这几年的美好生活。

这是一个周末,刘可儿半年来难得可以休息这一天。回到租住的房子,刘可儿在镜子前坐下来,不由得泪流满面。

用一张纸巾揩去眼泪糊掉的妆容,刘可儿拿起一个蒙面头套,把自己整个头都包在头套里。刘可儿还换上了一袭黑色的风衣,提了一个平时根本不曾用过的坤包,来到了房间门前。

看到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零点,刘可儿又探头在门上的猫眼里看了半天,在确定楼道上的确没有人时,刘可儿轻轻开了门,像一只猫一样迅捷无声地消失在了楼道外的黑夜里。

走出居住的小区,街上已经静了下来,街面上很少有行走的人了,只有一些出租车在夜色里穿行,带起一股股凉风。

刘可儿打开手机,发了一条信息:我已经乔装改扮出来了,现在正走在二七北路拐角处,你呢?

信息回过来了:我在文清路上的牡丹宾馆211房间,你不能顺路走过来,你得变换几条路线再过来,我在房间里等你。

刘可儿看完信息,转头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跟踪。

刘可儿还是不放心,伸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先说到西郊路,到了西郊路又换了一辆的士,对司机说去文清路。

在城里绕了大半圈,刘可儿确信即使身后有跟踪的人,也被自己甩掉了。这才匆匆下车,走进了牡丹宾馆211房间。

刘可儿遵照之前的约定,伸手在门上敲了三急两缓共五下。

门无声地打开,一个男人伸手一把抱了刘可儿,两个人都像死了亲人一样,无声地流泪。

这天晚上,是刘可儿隐瞒婚史的第三年,也是三年来与丈夫王跛子第六次做爱。

【随诊手记:在冲破城乡二元结构的民工迁徙潮中,女性付出了比男性更大的抗争和牺牲。对女性的歧视或者说女性在争取公平的道路上,让女性遭受了心理上更加残酷的压抑和噬虐。刘可儿隐婚三年的打工生活史,也让同受隐婚折磨的王跛子内心无声流泪,深受剥夺和挤压。】

抓痕

老婆刘可儿终于还是果断地结束了隐婚生活,从那家公司辞职出来,这些年共同经历了一些事,王跛子和刘可儿对生活也看淡和看透了很多。心态变了,要再倒回去磨豆腐是不可能了。

再说磨豆腐也不挣钱了,一斤豆腐卖不了几个钱,黄豆又连年涨价,还有其他做“黑心豆腐”的,添加各种低廉材料和化学药剂,用真材实料做豆腐甚至要垫钱,王跛子只好不磨豆腐了。

城市里工作不好找,王跛子只好改行在麻州一个水厂做送水员。

刘可儿因为前几年曾在一家发廊打过工,索性自己在租住房楼下的一条巷子里开了家小理发店。

一天,王跛子和老婆躺在床上干那事,无意间瞥见老婆白白的背上有一条抓痕。王跛子心里一紧,王跛子想,也许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王跛子心里很痛苦。当初处对象时,虽然刘可儿家条件比自己家好,特别是人长得漂亮,王跛子一家人都反对这门亲事,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女人漂亮更不见得是好事。

用王跛子父亲的话说,“省得到时赶苍蝇”,王德宝说这句话也是有所指,当年他娶了麻镇猎户钱太贵漂亮的女儿钱有花,多少男人都垂涎,闹过多少别扭和不快。

可王跛子认准刘可儿不是那种人,就很执拗地和刘可儿结了婚。王跛子看到老婆后背那条抓痕,又想起了父亲当年那句话。

过了一天,王跛子从一户人家送水回来,走在麻州一条大街上,就听街上一个人说,有个男人大白天喊要和刘可儿睡觉呢。

那人说这句话时,正好看见了王跛子,就对王跛子说你快去看看去。

王跛子就急急跑到刘可儿的理发店里,却见围观的人刚刚散去,刘可儿说是一个男人喝醉了,到理发店来闹事哩,被他家里人拉走了。

王跛子心里就很痛苦,心里想,这喝醉了酒的男人为什么不到别人理发店去闹,到刘可儿理发店去不是要剃头,却是吵着要和刘可儿睡觉呢?

又过了几天,刘可儿想和王跛子干那事,王跛子扭头不干,刘可儿发现穿了件白背心的老公肩背上有一条抓痕。刘可儿心里一紧,刘可儿想,也许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刘可儿心里很痛苦。当初王跛子说去水厂送水,刘可儿就不同意,刘可儿怕王跛子敲开少妇的门送水,连自己也送了出去。

这事不是不可能,刘可儿在理发店里就听一个男人讲了一个送水工经常有和闲居在家的少妇干那事的艳遇,那男人还说,现在麻州城里被老板包养的二奶多得就像堵在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座驾,什么品位什么样式的都有,那些女人都闲得慌,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王跛子说自己不是那种人,就很执拗地选择了做送水工。

过了一天,刘可儿从理发店里回来,走在麻镇的大街上,就听街上一个人说,有个女人大白天喊要和王跛子睡觉呢。

那人说这句话时,正好看见了刘可儿,就对刘可儿说你快回家看看去。

刘可儿急急地跑回出租屋里,却见院子里围观的人刚刚散去。王跛子说是一个疯女人,见人就说要和人睡觉哩,已经被她家里人拉走了。

刘可儿心里就很痛苦,心里想,这疯了的女人为什么不喊和别的男人睡觉,单单就喊叫着要和自己家王跛子睡觉呢?

又过了一天,王跛子和刘可儿在屋子里睡午觉,天气闷热,两人闹着别扭,彼此心中不快,翻来覆去睡不着。

王跛子看着刘可儿肩背上的抓痕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刘可儿瞥见王跛子肩背上的抓痕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王跛子的儿子王石条打了赤膊在租住屋外的院子里和一帮小子疯玩。

就听见包租婆尖厉的嗓音划破玻璃挤进屋子,说,王石条你个赤膊佬,你背上长的是“鬼抓背”,这病不治好,传染得比鬼都快哩。

王跛子和刘可儿同时从床上一骨碌坐了起来。

【随诊手记:王跛子夫妇面对陌生环境,心中产生了不安全感,在心理学上,这种担心是源于新价值评估体系对之前业已形成的固有判断和经验的冲击和否定,也来自对同处陌生环境的另一半的考验、磨合、角力和调适,这是社会转型期打破人员流动迁徙的“硬壳”后,林林总总的观念“大冲刷”对一个精神个体形成的特有“年代心理记忆沉积层”,突出表现为婚姻内两性忠诚和信任距离的重新划定和调适。】

想坏一回

王跛子和刘可儿过起了天天在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但这样的婚后日子过久了又感觉很平淡,王跛子就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一回,王跛子看到一本书上说,结了婚的男人,十个有三个经常做坏事,有三个偶然做坏事,有两个好想坏一回,有两个因病因老坏不了。

王跛子对着那本书想了好久,觉得自己还是那种好想坏一回的人。

王跛子好想坏一回,可是王跛子却没办法坏一回,因为刘可儿经常和王跛子在一起。

有一天,刘可儿所在工厂要派她出一趟差,至少一个星期时间。

王跛子就忽然兴奋起来,很高兴地帮刘可儿收拾东西。

刘可儿看着王跛子忙进忙出,就开玩笑地对王跛子说,你不是想乘我出差的时间去坏一回吧。

王跛子就说,哪会呢,我王跛子是那样的人吗?

刘可儿很不舍地抱了王跛子说,谅你也不敢,看老娘回来怎么收拾你。

刘可儿就出差去了。

第一天晚上,王跛子一个人睡在大床上,王跛子想,到哪里去坏一回好呢?

王跛子从来没有坏过一回,王跛子就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坏一回。

王跛子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的时候,刘可儿就打了王跛子的手机。

刘可儿问,你在哪里坏啊?

王跛子说,哪能呢,在家里坐着发呆想你呢。

正说着话,刘可儿那头却一下把手机挂了。

王跛子正要往刘可儿手机上打回去,床头座机电话却响了,王跛子接起一听,是刘可儿。

刘可儿在电话里格格地笑,说我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在家里,算你还老实,可不许学坏哦。

王跛子和刘可儿说了会话,就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王跛子起来,到饭厅坐下,这才想起刘可儿出差了。平时都是刘可儿煮了早点吃。刘可儿出差了,家里就没有早点吃了。

王跛子就到楼下巷子里的一个早点店里去吃。

刚坐下,桌子对面就坐下一位大眼睛的美女。

美女盯着王跛子看了好几回,问,你是不是姓刘啊?

王跛子摇头,说我不姓刘。美女就格格地笑,美女说,你怎么和我一个朋友长得那么像。

王跛子就盯着美女看,说,是吗?

第二天,王跛子又来这个早点店,又遇到了昨天那美女。

美女主动坐到王跛子这张桌。美女还借了个机会在王跛子的胳膊上捏了一下。

美女对王跛子说,昨天我不敢对你说,其实你和我的初恋男友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王跛子就觉得坏一回的机会送上门来了。王跛子就也借了个机会在美女的胳膊上捏了一下。

美女说,我租住的房子钥匙丢了,就丢在刚才来的石泉桥下的深水里去了。

美女叫王跛子去帮她把锁撬了。

王跛子就跟着去了美女租来的房子。可是美女并没有丢钥匙。

美女开了锁,进门一把将王跛子抱了。

王跛子正想坏一回,美女却停了下来。

美女对王跛子说你认识刘可儿吗?

王跛子问,你想干什么。

美女说,我问你想干什么呢?告诉你吧,我是你老婆刘可儿雇来试你的,看看你趁她不在家的时候,会不会与别的美女坏一回。

美女又说,你想我在你老婆那里怎么说啊。

王跛子就懂了美女的意思,王跛子就给了美女一笔钱。

刘可儿出差回来,就去找了美女,美女说,你那老公真是个木头人,我都那样牺牲色相迷惑他,他却一点也不解风情。

刘可儿就懂了美女的意思,刘可儿就给了美女一笔钱。

刘可儿回家就一把将王跛子搂了,说,我的木头老公,我爱死你了。

王跛子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几天我都想死你了。

【随诊手记:男人对于固有两性关系的厌倦,有自身主观的原因,也有客观的因素。女性自己对于爱情的慵懒和麻痹,也会使男人感到兴味索然。从进化心理学角度看,远古时期,男人成功的标准是打回多少猎物,善于打猎的男人更有机会生存下来。漂亮、体态匀称的女人更受欢迎,能繁衍更多后代,这些价值标准成为“心理基因”被世代遗传;而从社会心理角度看,“女人怕背叛、男人怕露馅”的“心理基因”也同样深深印刻在人们的集体潜意识中。刘可儿的“监视”和王跛子的“收买”,正是两性关系中“人性的缩影”。】

村长家的黑狗

在外打工那么些年,王跛子总是在梦里被一条瞪着一对眼睛的黑狗吓醒,醒来总是全身淌汗。这个经常出现的恶梦搅得王跛子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还连带着常把刘可儿吵醒,一家人不胜其扰。

王跛子心里明镜似的清楚,梦里那条狗他认得,其实就是村长王三抓家那条黑狗。

在老家没出来打工的时候,王跛子家养过一条大黄狗,很凶猛。村长王三抓老婆说,王跛子家都养了狗,我家男人是村长,凭什么不养一条大狗。

巧的是,过了几天,村长家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然来了一条狗。是一条黑狗,很瘦弱,腹背上的肋骨都一根根看得见。

王三抓老婆笑眯了眼,说,狗来财,真是好事,正要抱一条狗来养呢,刚好就来了。王三抓家的院子很大,王三抓老婆老早就想养一条狗看家护院。

这条黑狗刚来时胆子很小,见王跛子家那条狗来了,黑狗就夹了尾巴闪一边去。有好几回,王三抓老婆把肉骨头丢地上,黑狗见王跛子家那条大黄狗在,都不敢过去捡,眼睁睁看着王跛子家那条大黄狗把肉骨头叨了去。王三抓老婆很恼火,脱了脚上一只拖鞋狠狠地甩在王跛子家那条狗的身上,王跛子家那条狗一声哀嚎灰溜溜地走了。

黑狗慢慢地就不再怕生了,它还常跟了村长王三抓,在村落里到处走。有一回,黑狗随村长到七码头组去,在村民朱上树家,黑狗见了朱上树家那条花母狗,在它身上磨蹭了半天,最后还把花母狗给欺负了。

同去的村治保主任拍村长马屁说,这黑狗性情随村长。话说出来才发现说漏了嘴,治保主任就一边挠了头一边嘿嘿讪笑。

村长王三抓去吃店饭喝店酒,黑狗也跟着。王三抓坐上首,黑狗在桌底下也蹲上首。黑狗开始变得凶悍起来,走在村落里也学村长那样迈方步,大摇大摆地在道中间走路。

这一天,王跛子家那头大黄狗正蹲在村头杏子酒店啃骨头,这时村长王三抓带了一帮人来了店上,后头跟着黑狗。王跛子家大黄狗高大威猛,并不惧黑狗,黑狗就很不高兴,呜呜几声訇吠,将王跛子家大黄狗好一阵恶咬,那大黄狗竟低头逃了。以后好几个月,王跛子家大黄狗再也不敢到杏子酒店来捡骨头啃了。

还有一回,黑狗因为争一根肉骨头,把开酒店的杏子家那条狗也赶了。从此以后,杏子家那条狗老远看到黑狗跟着王三抓到店里来吃店饭,就一溜烟地从酒店后门溜到外面去了,村长没走,杏子家那条狗就不敢回酒店来。

有一天,村长王三抓在家里闲着没事,见日头正好,就把皮带解了下来,在皮带上再加扎几个眼。这几年村长的腰围增长的速度很均匀,每过一年,皮带上都要加个眼。正在忙活着,村里搞建筑的包工头王春生来找村长办事。王春生手上大包小包提了不少东西。村长的笑容就像日头样很温暖,把王春生迎进厅堂里说话,黑狗不吠也不咬,扭着肥壮的身子在王春生身边蹭来蹭去地亲热。

隔了一天,箬竹坳组的冬生从麻镇赶圩回来,手里提了一袋鸭饲料,走进村长王三抓家的大院,让王三抓给开个证明。黑狗见冬生手里也提了东西,照样不吠也不咬,黑狗还不停地在冬生脚边蹭来蹭去地亲热。王三抓看冬生什么东西也没送自己,连纸烟也没散一支,心里很气恼,狠狠地踢了黑狗一脚,黑狗委屈地退缩到一边去了。

过了些日子,村长王三抓因为村里有一件事要去找乡长,就到乡长家里去了。黑狗也迈着方步,大摇大摆地跟在王三抓后边。

村长手里大包小包地提了不少东西,乡长的笑容就像日头一样很温暖,把王三抓迎进厅堂里说话,乡长家那条大白狗也扭着肥壮的身子在王三抓身边蹭来蹭去地亲热。

黑狗见了白狗,呜呜几声訇吠,将乡长家的那条白狗好一阵恶咬。白狗被咬得很惨,眼皮被咬伤了,一条腿也被咬瘸了。

乡长就很不高兴,脸色很难看。

过了几天,正赶上村里换届选举,当了几十年的村长王三抓竟被选了下去。

七码头组的张祖华被选为村长。

过了几天,新上任的村长张祖华家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条狗。也是一条黑狗,很瘦弱,腹背上的肋骨都一根根看得见。

【随诊手记:狗性即人性。一条狗活脱脱尽显阶层分野、特权淫浸、人心扭曲、社会百态!王跛子因为自家那条狗的遭际,仿若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人生,其精神世界所受劫掠,远比一声喟叹沧桑得多。】

动物凶猛

王跛子家养的一头母猪竟然被鬼婆岭山里下来的一头野猪给强暴了!

王跛子家的猪场建在鬼婆岭南部山区褶皱深处的笤箕窝,他家养的一头母猪发情了,王跛子本想等过两天逢墟日到镇兽医站去赶公猪配种。没想到当天晚上,鬼婆岭下来一头野公猪,用獠牙咬断猪圈围栏,霸王硬上弓把王跛子家的母猪糟蹋了。

要换在平时,山里每一天的太阳都一个样,日子平静得就像一滩死水。但对于梅子岭的村民来说,出现这桩奇事,也算是王跛子的“家丑”,却像流行感冒一样以一日千里的速度在麻镇传开了。甚至这些天,不管白天晚上,总有外出打工的人从四面八方打回长途电话,详细掏问这桩奇事的细枝末节,通话的时间远远超过平时,临末了还久久不愿挂断电话。

这桩奇事还像一口吃进嘴里的芥末,倏然间打通了村民堵塞多日的鼻子,一股辛辣有如电流直冲脑门和双侧太阳穴,激活了村人早已枯萎僵死的脑细胞,让人猛然间变得耳聪目明起来,人们额头下一对对因无聊的生活而进化成的死鱼眼也迅即之间活泛了起来。

这些年由于年轻人都外出打工,而使整个麻镇行走着的老人小孩妇女个个面无表情,就如一具具行走的木乃伊。而因了这桩奇事,麻镇也不再寂寥静空,到处都搅带起闹嗡嗡的嘈杂议论和躁动活泼的气团。

但是,这桩奇事对于王跛子一家而言,却像长在右额角显眼处一个流脓的疱疮,让王家八辈子祖宗先人都蒙羞。

刘可儿开始数落王跛子,说,当初让你安心在外头打工,你就是不听,就是要回来养猪。现在钱没赚着半毛,家里的母猪却被那孽畜给欺侮了,这叫我们全家人的脸面往哪搁?

村里那些与王跛子家结怨的人听说了这回事,个个眉飞色舞,就像刮彩票中了头奖一样兴奋,他们在村落里东走西走,见人就高声打招呼,把这桩奇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然后笑得很夸张,双肩颤抖弯腰摸着肚子,半天不起来。

素与王跛子有世仇的隔壁邻居卫红的父亲,他在村里见到剃头佬刘大有,双手叉开,站在道路中间,拦住刘大有不让走,嘴里迫不及待地讲起这桩奇事来,刘大有一点也不笑,听卫红父亲放机关枪一样酣畅淋漓地讲完,刘大有才有机会插上嘴说,我昨天在磨盘垄和崩岗下分别有两回遇见你,你每回都跟我讲了,今天你碰见我又讲一遍,所以我觉得不好笑了。卫红父亲一脸狐疑地说,是吗?我真的和你说过这事了吗?然后恋恋不舍地放刘大有走。

王跛子十分恼火,说,这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碰上这样的事,家业都会不顺哩。

村里的风水先生“铁罗盘”说,这下王跛子家一定要遭大劫难了,下半辈子都走衰运哩。

这件事注定将像一个无法医治的疮疤样,天天长在王跛子的额上。山里人粗犷,见着王跛子都拿这件事开他的玩笑。王跛子走到哪里,嘎嘎嘎恣意的笑声就在哪里响起。

王跛子实在气不过,这天果断决定全家总动员,自己扛了鸟铳,老婆刘可儿拿了柴刀,儿子操起了祠堂众厅里的破锣破钹,女儿带了口哨喇叭,在野猪经常出没的鬼婆岭那些吊藤深坑里闹腾了一天。王跛子发誓要打死那头流氓野公猪,为自己家的母猪雪耻。

听说了这事后,麻镇再一次陷入集体狂欢,几乎全镇人都笑得在地上打滚,都奔走相告传播王跛子气红了眼找野猪决斗报仇的英雄事迹。

这样一来,更加吊起了麻镇人的胃口,他们心里增加了一种新的期待,就像看完了每晚只播放一集的电视剧,对明天剧情悬念的猜想愈加百爪挠心。

本来这事就这样慢慢平静了,没想到这事传来传去传到了县里。县报社和县电视台来了几位记者,深入梅子岭的鬼婆岭采访,又是拍照又是摄像。

县电视台一位戴眼镜的记者在王跛子家喝了两碗酒酿后,脸颊紫红,两只眼睛闪着灼灼的光芒。他说我干新闻十几年了,头一遭听说这等奇事,实在是好新闻好新闻哩。

不久,省市县电视台轮番播放了麻镇梅子岭村的这桩奇事,着实让山外人借此领略了藏在麻镇深闺里的原始生态。村里开始时不时有外地人寻来,在村子里住下来游览观光拍照。

电视新闻播出后,有位外地人两脚黄泥寻到村里,找到王跛子家,丢出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说要来看望慰问王跛子家受辱的母猪,并叮嘱让王跛子好好养着这头受“侮辱”的母猪。王跛子说,我正准备杀掉这头沾染了晦气的母猪,你咋还让我养着这头不祥的牲畜呢?

外地人一脸神秘兮兮,不露一点口风。

晚上,王跛子用地窖里的老酒娘招待外地人,两人喝得手舞足蹈时,外地人吐了真言,说自己在广州市开了家大酒店,他将投入一笔钱,与王跛子合伙养这头母猪,让它产下猪仔,专门繁殖野猪,到时就可以挣食客的大钱了。

村里同样养猪的洪生听说事情七弯八拐最后竟然转到王跛子赚大钱的狗屎运上去了,他开始骂骂咧咧,说没想到让王跛子碰到一头这么好的野猪,咱梅子岭村就王跛子运气好。

那天洪生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家里喝闷酒,喝得酩酊大醉。

洪生迈着蟹步上楼睡觉时嘴里还在愤愤不平地嘟囔,那头杂毛野猪凭什么偏偏就看上了王跛子家的母猪?它为什么就不对我家母猪耍流氓呢?

【随诊手记:在一个声名狼藉的家庭,屋漏偏遭连夜雨,圈养的一头家猪被野猪强暴,此等耻辱令王跛子一家遭到村人奚落和讥讽。此事峰回路转,王跛子因祸得福发了财后,他却遭遇了更多的忿怒和责难。比一头野猪更加凶猛的是皮囊之下深裹的人性!】

附录:既往精神伤痛病程诊疗记录笺(二)

王跛子推门进来问我,今天那女护士没来找你?

我说你怎么老是惦记那女护士呢。

王跛子说,我看得出来,那个女护士心里是很喜欢你的。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说?王跛子说,很明显,因为你是一个有本事有才华的男人,所以她喜欢你。在这座城市里,谁不知道你催眠师的名气呢。

他语调悲哀地说,哪像我,一点本事都没有。说到这里,他眼眸里的亮光倏然黯淡下去。

他说,不但是我,就是我全家,在我生活的麻镇,人人都看不起我们王家。不知道为什么老天爷对我们王家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我们王家就不能像我那些舅舅们那样受人尊重呢?哪怕就像村长王三抓他们家那样,在村子里也是人人都不敢欺负。再退一步,再孬点,也得像包工头王春生那样,你看他,不管在村里村外,都活得像一头没有阉割的公猪,呼哧呼哧挺神气的。

根据诊疗前与王跛子的这些谈话,在进入催眠状态后,我有针对性地引导王跛子说出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抬不起头来的原因,是哪些人和事刺激了他的内心精神世界,从而形成卑耻心理记忆的。

随着病程诊疗的行进,王跛子在之前的催眠治疗中,已经回溯了童年精神创伤;当前的诊疗难点在于,要如何想方设法激活他大脑原始记忆区里那些删除的“僵死”记忆、记忆垃圾和碎片。要通过催眠让那些卑耻记忆复活,还原那些卑耻记忆的场景,藉此实施干预治疗。

这与童年精神创伤不同,在成年记事后,人们的大脑每年会有大量记忆垃圾被粉碎湮灭,但这并不是真正被删除,它仍然潜藏于大脑遗忘记忆区的沟回深处,仍然具备干预和影响当下意识和行为的能量,只是它们表现为仿佛并不令人记起,平时也的确对“它”并无记忆。但是,通过催眠引导,这些潜藏遗忘的记忆碎片将一一打回原形。

这次催眠是很成功的。王跛子滔滔不绝,有问必答。

在催眠中他谈到自己内心的不洁,在他正处青春期时对女性身体、对性发育的压抑,让他深感耻辱、挫败。

他谈到与老婆刘可儿的婚姻,由于老婆家境和容貌两个方面都优越于自己,特别是自己用卑劣阴谋夺得的爱情,负罪感迫使自己心理上经常处于弱势,受挤压的感觉强化,倍受煎熬。这也让他在婚姻中常有逃离的冲动、有强烈的破坏欲。内心有深切的打碎生活,让生活变形,掩饰过去等卑怯畸形心理。在生活重压和互不信任的婚姻中,王跛子时时有背叛的冲动,这让他心力交瘁,心里充满愧疚和挣扎。

王跛子谈及父亲过往的种种不堪,尤其是父亲因为有一次撞破生产队长与女社员的私情,最后只有自己认下污名,借以自保。父亲的懦弱、偷女人的不洁名声,让他的家庭失去了清白,内心倍感羞辱和疲顿,充满了渴望打碎生活,让生活变形,掩饰过去等卑怯畸形心理。这些事就像在他脸上长了一只脓包,让他的家庭失去了清白,内心倍感羞辱和疲顿。

甚至,王跛子还反复提及村长家里一条黑狗。他说,村长家里那条黑狗经常出现在他梦里,有时追着他咬,专门从后头追咬,咬得他屁股流血;有时又用一对黑眼珠瞪着自己,舌头伸出老长,血红血红;在梦里还有很多回,村长家那条黑狗竟然站起来像人那样走路,还把两条前腿背在身后,打着背手,迈着方步走路;尤其令王跛子受不了的是,那条黑狗好几次在梦里站在自己面前,冲自己大声斥骂,甚至有一回还伸出前爪扇了自己几个响亮的耳光!

王跛子花了大半个钟头,回忆讲述自己家里一头母猪曾经遭野猪强奸的往事,甚至让王跛子一度想自杀。从头至末,王跛子说话的声音里都夹杂了哭腔。他一遍遍地问,为什么我家就那样衰败,为什么我们家在村子里总是成为人们恣意谈论的笑话?连一头鬼婆岭上的野猪,也敢来欺负我家的母猪。连家里养的一头猪都受欺负,你说说,这不是比男人戴上一顶绿帽子还更加令人感到卑怯和耻辱的事吗。

听了王跛子长长的自述,我明确感知王跛子潜意识里充满了怯懦、退让、挫败、卑弱,这让我立即联想到一粒太阳下晒裂的豇豆,稍有外力触碰,豆子就立即弹离豆荚。

生活中遭受的耻辱、从小到大在被人耻笑的环境中成长,让王跛子成为一个在生活中极度自卑的人,反过来说,他同时又是一个极度自负自闭之人,是典型的内心封闭、人格分离、断崖式易走极端的性格类型。

这正如我今天所了解到的,王跛子的身体和灵魂既相互扭曲,又相互崩离,他的这种性格底色,符合精神病理学教科书上对缓慢渐进式精神疾病初始阶段典型特征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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