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午后,天气炎热的有些异常。
窗外的知了在没完没了地鸣叫,一声急似一声让人心慌。王侠之觉得开着窗户并不起什么作用,外面的热气一个劲的往屋里涌进来。
王侠之起身关上了窗户,忽然间像是安静了许多,不论是环境,还是心里。
一张床靠在墙角,与此对应的也有一张小床,只不过那床上堆了些盆盆罐罐,更多的是书籍。王侠之将枕头竖起来靠在了床头,半躺在床头想看一会儿书,却昏沉沉睡去,手中的书掉落在地上发出“叭嗒”一声,王侠之听见了却也懒得起身去捡,待睡好了起床时再捡吧,好在地上也蛮干净的,他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往床下缩了缩身子,将身子平躺在床上,这样才觉得舒服一些。
“嗒、嗒”王侠之于半梦半醒之间,又听得铁门绊敲击门板的声音。“嗒、嗒”这一次,王侠之听得真真切切,他起身在床边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去开门。
打开门,王田森站在了门边,王田森是老家的房门叔叔,瘦小但精悍,属一个祠堂里的。
“田森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请进。”王侠之退后一步,让出了半扇门的距离。
王田森面无表情,眼睛朝门边瞄了瞄,像是示意着什么。
王侠之此时心中一惊,他是明白这个风俗的,只有报丧的时候,才会在门边靠一把伞,且是黄颜色的。王侠之一时有些慌乱起来,要说家里只剩下奶奶和母亲了,不会是她们有什么不测吧。
“田森叔,哪个过世了?”王侠之开门见山。
“侠之,你奶奶走了,就昨天晚上的事。”王田森依然是面无表情,他是做惯了报丧的活,或许是见惯了太多悲伤的场面,而显得有些超然物外。他能够很自如的将自己置身事外,尽管是一个祠堂里的人,多多少少都是沾亲带故的。
王侠之呆呆的站立在门边,半晌没有说话。
王田森也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并不需要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支香烟,划着了火柴。
那一星点的火焰,将王侠之惊醒过来,他朝着王田森说:“田森叔,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我请好假随后就回家去。”王侠之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田森叔,要么你在我宿舍里坐一会儿,我请好假我们一道走。”
“也好,我们一道。你去请假去吧,我就在楼下等你。”
“田森叔,进屋里吧,外面太热了。”
“你别婆婆妈妈、啰哩啰唆了,快去吧,报丧人是不能进别人家家门的。”
“那好,你等等我。”王侠之只知道报丧人要靠一把黄伞在门边上,但还不知道报丧人不能进人家家门,老家的规矩可真是不少。
老家离“清水河中学”不算远,大约三十华里路程,从水路走会比较轻松一些,只是要花费些船钱。在那个时间和体力都不值钱的年代里,很少有人会愿意花费船钱,宁愿自己走上三十里路。
王侠之急匆匆一路小跑至校长办公室门前,他立在门前平缓着呼吸,虽然很是焦急,但他还是想在校长面前表现的沉稳一些,以免在校长的眼里被视作一个冒冒失失的毛头小伙子。
当王侠之的敲门声响过两次以后,屋里传来了低沉的一声请进。
推门而入,齐楚生校长正在批改着什么,并没有抬头。王侠之略有些尴尬地叫了声:“齐校长,我是来请假的。”
齐楚生像是写完了最后几个字,缓缓放下了笔,说:“什么情况?”
“齐校长,是这样的,我刚刚接到老家人报信,我奶奶过世了,我要回家悼丧。”
“近来教学形势你不晓得么?这么紧张繁忙,作为骨干教师,你的课程多;作为班主任,你的任务重。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请假?”齐楚生推了推眼镜,那镜片厚厚的,几乎就再也出看不清他的眼睛。
“齐校长。”王侠之言必先称齐校长,似乎成了一种习惯。“齐校长,我家情况有点特殊,我奶奶已经86岁了,二十多年前眼睛就瞎了。妈妈是小脚,也已经五六十岁了,身体也是体弱多病。我家父亲早死,又没有房门叔叔伯伯,我作为长孙,我不回去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叫你妈找几个人把她老人家抬出去就行了。”
闻得此言,王侠之涨红了脸,血液像是齐齐地涌上了脑袋。
齐楚生缓缓地点燃一支香烟,站起身来到了窗前,此时他正背对着王侠之。他说:“尉迟树德老师就是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要像尉迟老师学习,丢掉请假这个幻想。”
王侠之满脸通红,充满悲愤地离开了校长室,直至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他才惊醒了似的,刚刚迈出两步便一个趔趄。王侠之内心盘算着,自己不能回去张罗着丧事,那怎么能行呢。何况粮食又是特别的紧张,自己每个月只有三十八块五毛钱,每月都是花的精光,手边也没有什么积蓄。这可怎么办啊,王侠之为此感到恓惶不已。
他穿越那片操场,像是穿越了荒芜人烟的沙漠。
王侠之来到宿舍前,看见王田森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双臂环抱在胸前,将黄伞搂在怀里。
“田森叔,这个,那个我先不回去了,那个你先走吧。”王侠之非常艰难地说:“学校事情多,我一时走不开。”
王田森没有说话,倒是微微一笑。
这张微笑着的脸,在王侠之的一生中无法抹去,就像是中了蛊一般,只要一想到那张极富内容的脸,在他看来有些邪恶的笑容,就定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发生。王侠之从口袋里掏出些零钱,说时间也不早了,你雇条船回去吧。
王田森依然没说话,接过钱数了数,转身走了。
王侠之知道他是不会雇船的,他还是会走回老家的,哪怕走夜路。其实对于乡村里的人来说,走夜路那也算不得什么,和白天那也没什么区别。
王侠之在宿舍里坐了一下午了,也没有人来找他。天色也渐渐地暗淡下去,到了开饭的时间,王侠之感觉一点儿也不饿,丝毫不想吃任何的东西。于是默然坐着,没有出门,也没有开灯,任由黑暗将四周吞没。
窗外飘起了细雨,一阵阵的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了进来,王侠之感觉到了丝丝凉意,他站起身来准备去楼下的厕所,这个宿舍王侠之是喜欢的,只是厕所在楼下,夏天还行,一但到了冬天,要去上一趟厕所也是不容易的事。
拉开房门,王侠之下意识地往走廊最右边看过去,果然不出所料,尉迟树德依然站在那里,他会经常以双臂抱在胸前姿势,在晚上一站就是半天。前些日子还有人偶尔去劝一劝,后来也没人管他。
据说尉迟树德的家庭成份不好,他的父辈是个地主,有了些钱后,他就开办了私塾,请来了教书先生。不过不仅仅是教自己的独子尉迟树德,亲戚家的孩子只要愿学的,也都能送来。尉迟树德的父母亲也并不十分计较,这样时间长了以后,连远亲直至朋友,也都求着尉迟树德的父亲,让他收下他们的孩子。尉迟树德的父母可谓算得上乐善好施,反正是添人不添先生的事情。这样几番寒来暑往,私塾里的学生越来越多,教书先生终于烦了,提出不干。无奈尉迟家又增添了些钱,将老师留下。
尉迟树德的父亲死的早一些,算是没有遭什么罪。他的妈妈虽说过了花甲之年,却也眉清目秀,依然是雍容端庄,知书达理。
人们并没有为难尉迟树德的母亲,因为她始终的善良,终于获得了善意的回报。
只是那一天,一件很小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曾料到她会上吊自杀。
那一天,是冬季刚刚过去,万物复苏的时分,柳树和花朵拚着命地往外挣脱着,经过了一季寒冬,是时候出来透透气,花草树木都用力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偌大的房子里空空荡荡,曾经的一片繁华都已散去。尉迟树德的母亲是小脚,她有很多天都没到屋外去过了,今天,是个好天气。她拄起拐杖,慢慢地向街上走去。
这一路上,她见到了很多熟识之人。都是以前给她家打长工做短工的人,他们面目麻木,大都只望她一眼就匆匆移开了目光。尉迟树德的母亲始终微微笑着,并不特定的对谁。她走走停停,看着这座江南小镇熟悉而又陌生。
忽然间“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女人似乎还来不及反应,脸上就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耳朵里也发出连续不断的耳鸣。
是王九恒,没错,就是他。
王九恒一脚踢在尉迟树德母亲的小肚子上,那个女人站立不稳,直直向后倒去,她的一条胳膊先着地,又似无力支撑着身体,原本半仰着的身体挣扎着,却仍然是很快地仰面朝天躺在了街上。这让她觉得非常屈辱,此时耳边传来三个字,地主婆。肚子上和头上又接连被重重地踢到,这个瘦小、干瘪的女人,这个一辈子知书达理,一辈子都与人为善的女人,顿时感到一阵天璇地转,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天上的白云变幻着形状,云朵忽地就降落下来,就停在她的眼前。女人下意识的闪躲,后脑又重重地撞击在了青石板上。
只听得耳边叽叽喳喳一片嘈杂之声,王九恒在众人的劝说下悻悻地离开了。众也都各自散去,并无人去搀扶尉迟树德的母亲。
女人倒是想早一点离开这里,她艰难的扭转着身体,慢慢地蹲了起来,她偷眼看看周围,就像刚刚没有发生过事情一样的,每个人的脸上都一付麻木的表情,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
“咳、咳。”寡居多年的秦荷湘又急忙用手绢捂住了嘴,她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看情形是想出门,又一付欲走还留的样子。
尉迟树德的母亲见此情景,扶着拐杖缓慢地站了起来,她离开的时候,朝秦荷湘的缝纫店看了一眼,似乎点了点头。
秦荷湘终于将另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她立在原地,也只是欠了欠身体便转身回店里去了。
在这两个女人都年轻的时候,尉迟树德的母亲是救过秦荷香的命的。秦荷香比尉迟树德的母亲小了十来岁,虽身份有别,但每年的端午、中秋和春节,秦荷香总是要去那座大宅子里,寻着尉迟树德的母亲,给她道个安,送上些自己动手做的应节的食品。当然,她拿回去的远远不止她带过来的价值,可是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多呀少的,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情。
这份淡淡却绵长的联系,从来就没有断过。只是这近几年来,秦荷香也只是在每年过年的时候,那是个大节,只有在那个节日的时候,才会去给尉迟家拜年。
尉迟树德的母亲一步一步往前挪着脚步,看上去十分艰难。
就在那天晚上,尉迟树德的母亲着一袭旗袍上吊自杀了。那旗袍鲜艳夺目,牡丹的刺绣栩栩如生,花瓣上的水珠像是要滴落下来。
尉迟树德的母亲悄无声息地远离了尘世,她恐是追随丈夫的脚步而去,生怕时间久了,就再也追不上了。
待得到母亲的死讯之时,已是第三天的清晨了。宗族里的长辈派人来给他送信,谁知送信人在半道上就跑了个无影无踪,那个人叫李诚谷。本是最多过上一夜就能到家的路,宗族长辈们见无人回家,就又按排了一个人去报丧,只是这一次,他们给的粮食仅仅够一人一天的。
尉迟树德眉目清秀,瘦瘦高高的,戴着金边眼镜。除却雨天,他基本上每天早晨都会在小塘边站立,以双手抱肩的姿势。
报丧人走了后,他就近找了块石头坐了下去,也没太管干净与否。
这是个机会,可以摆脱笼罩的头上的乌云,或许可以有个更好的前程。那就必须借这个机会表现或者表演。而且拿捏的要恰到好处。
想到这里,尉迟树德的心里微微刺痛了一下。
接下来的进程,像是尉迟树德设计好的程序一样,学校张贴了表扬信,受到了校长的夸赞,甚至坐到了工会主席的位置上。尽管那只是一个虚职,但毕竟是有褒奖之意。
这种如愿以偿的成功并没有给尉迟树德带来一丝丝的喜悦之情,相反的,随着同事们的渐渐远离,他感到压力越来越大。
其实有些同事只是因为他当了官,当了工会主席,觉得与他们有了些距离,并不像以前那般平起平坐,在一起可以随意地玩笑打闹了,于是自然就生疏些。还有些同事却是打心底里瞧他不起,觉得他母亲死了都不回去奔丧,简直是天理不容。这其间,王侠之就是一个。
学校就那么大,一天之内难免会有几次擦肩而过,王侠之便将鼻子朝向了天。这种姿态在一派斯文的校园里,对尉迟树德就是种莫大的侮辱。而这种姿态却又让人无法吵闹起来,这让尉迟树德的心理慢慢起了变化。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魔鬼,有人将其唤醒后,及时将它驱逐了出去;有人却被魔鬼控制住了心神,一步两步,踩着魔鬼的步伐走向灭亡。
尉迟树德不知是因为忏悔,还是因为承受不了同事们异样的眼神,或许是他总是认为同事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针对他说的,都是对他的讽刺。他在这样的一个情景里过了三个月,终于有一天,被人发现吊死在学校宿舍二楼走廊的尽头。最近一个月来,他早上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小塘边,而每天晚上待夜深人静之时,总是会站在走廊的尽头,像是眺望着远方。
王侠之在夜间倒是见过几次,最初被那人影惊吓到了,几次过后便也习惯了,只是王侠之不愿答理这么个人,从来也没主动跟他打个招呼。
在尉迟树德接近自杀的那几天,他几乎是整晚站在走廊里,待到第二天白天,人们只看到他微微地笑着,主动向别人打招呼,眼神空洞。
自尉迟树德死后,王侠之的内心无比惶恐,他可以无视那些鄙视自己的眼神,却无法原谅自己的懦弱。最让他感到难受的是每天晚上,他都好像能听得到嗒嗒的敲门声,非常轻,每次只两声,显得很有礼貌。这是尉迟树德惯常的敲门声。
半年后,王侠之递交了第二份辞职报告,求待批复,便回到了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