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是我年轻时飘浮不定的梦。但任刚从草地站起身,伸手拉我起来时,再次告诫我这是真的,我要找的人两天前离开了他们学校。
“马宁,你如果上周来,她还在。”任刚不无遗憾地告诉我。
任刚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同住一间寝室。毕业一年多我们没有联系,想不到这次在稽南城关中学的校门口碰上了。这位眉目清秀,理一头短发,戴一副咖啡色秀郎架眼镜的青年教师,对我的突然造访又惊又喜。
在去他办公室的路上,他埋怨我不提前给他写信。
“写信!——你不会写了?”他的稽南普通话带有越州花雕酒的味道。他话中有话,对我突然出现在他的学校一定感到十分好奇。
他的办公室,是一间由小教室改建的教师大办公室,我们进去时,里面有三五个老师在备课批改作业。星期六下午他们在办公?任刚说:“这些都是高三任课教师。”
我不愿打扰他们。我对任刚说:“天好闷热,我们去校园走走吧。”
校园操场边上有三棵高大的白杨树,树枝上的绿叶鲜嫩明亮。我们在树下的草地上席地而坐。这习惯来自于师院的读书时代——双腿分叉,裆前放上我们正在阅读的书籍。那天,裆前放的是我的旅行包。
任刚还是师院读书时的性格,喜欢单刀直入,“说吧,怎么会来我们学校找夏晓丹?”他侧着脸问我。
我说:“一言难尽。”在师院,一个陌生男生找夏晓丹,会成为校园一大新闻。现在,我在任刚眼里一定是“新闻人物”。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感到很惊讶?”
“何啻是惊讶,简直是不可思议!”任刚抬了一下屁股,他在草地上重新调整位置,坐在了我对面。他眯起小眼睛注视着我,“你知道的,在师院找夏晓丹的男生都不是等闲之辈!”他迟疑片刻,狐疑地打量我,“你真的来找她?”
我环顾四周,告诉他,真的来找她,不开玩笑。任刚满腹狐疑,继而狡黠一笑,“好呀,你本事越来越大了,原来对我雪藏着天大的秘密。你不怕卢强知道了骂死你?”
卢强也是我们师院同寝室同学,是夏晓丹中学时的师兄。我说:“卢强知道我与夏晓丹的事,但我与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我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你马宁的城府越来越深了!”真是冤枉,师院读书时,他就认定我是有城府的人。
他随手拔着地上的小草,往空中一扬。我注意到他那双擅长洞察人生的小眼睛,开始变得有点迷离。两天前,夏晓丹被师院保卫处的老师带回学校时,他正在教学楼对面的行政楼开会。任刚双手托着下腮,若有所思地说:“想起夏晓丹被带走时的背影,你就该知道人生会有许多谜,而看的人又似乎在梦里。”
他从草地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说:“夏晓丹前两天刚走,千真万确。你来得真不巧,你上周来或许她自己会告诉你一些信息。”
人都有犹豫的时候。两个多星期前收到夏晓丹的邀请信时,我犹豫了很久,但我不想在这里告诉任刚。夏晓丹在信中告诉我,她在稽南城关中学实习,这些天稽南的甘蔗很多,县城的大街小巷到处可见推着小车卖甘蔗的商贩。她说:“如果你想吃甘蔗,就来稽南吧。”我当时对吃并不在意,但我确实想来实习学校看她,这是我半年前的承诺。去年秋天,她来会稽山时我说过。
任刚说:“也许正是你的犹豫,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也许吧,这是天命。”我想到以前任刚在寝室里常说的“天命难违”。他听了呵呵一笑。
按理说,我收到夏晓丹信的第二天,就应该出发来看她,但出发前我犹豫了,而且,不是一般的犹豫,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是那天晚上在寝室写字桌上的小圆镜里看到了我的鼻子,吓了一跳。鼻子红肿得厉害,小圆镜里那张我平时自认帅气的脸,被扭曲得像好莱坞的小丑。我痛苦极了。
我想大概是周末约了两个男生去爬山的缘故。从山上回来后,我的整个脸红得像熟透了的辣椒。一星期后,红脸开始消退,但鼻子却发炎红肿了。
犹豫不是我的本性。年轻时的我很少有长时间的犹豫,但这次是例外。犹豫来自我挺直帅气的鼻子,它发炎红肿的样子实在难看,我不愿让夏晓丹看到——正是这奇怪的念头,在收到她的信后,我犹豫了整整三天。第四天,我给她写了一封信,编了现在不能立即去稽南看她的一些事由。我忘了信中的具体内容。人在犹豫时容易忘掉许多事。
任刚说:“世事难料,与你犹豫无关。这是谁都难以预料的事。”
是的,世事难料,正如我突然红肿的鼻子。我问:“她自己知道这事?”
“应该不知道!”任刚语气肯定地对我说,“她实习课上得多好,很有艺术,这里的老师学生都喜欢听她上课。据说她不想走,保卫处老师把她强制带走的。”
四月中旬,也就是我收到她来信的两个星期后,我才动身来稽南城关中学。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紧张处理着头痛的红鼻子。我有记日记的习惯,把重要的事都记在日记上。我很感激镇卫生院的杜老中医,这是一位年近七十,头发银白的老人,一双眼睛深邃如鹰。他当时认认真真查询了我的红鼻子,用酒精药棉反复擦洗我的鼻子,然后用放大镜查看了我的鼻孔,从里到外。
他说,我的红鼻子不算什么病,山里人鼻子发红很常见,他们劳动时鼻子整日暴晒在阳光下,日久红润,习以为常。他出于医生的崇高职业在好心安慰我。事实也许如此,但我当时心情复杂,只想着鼻子早日恢复正常。他听了我的解释,笑道:“年轻人爱美,能理解。”他给我配了几帖消炎的中药。我嫌中药的疗效不够,他转过身去从药房的玻璃橱窗里取来一小坛药水。
“要不你再试试这会稽山地道的中草药水?”杜老中医诚恳地说。也许是这会稽山中药水的作用,一周后我鼻子的红肿神奇消退。但为了保险起见,我又坚持用了一周的药。老中医事后知道,说我人虽年轻,性格稳重,像一位中医。
现在,我后悔多用了一周的药。性格即命运,我想起了师院老师课堂上讲的这句话。
在回办公室路上,任刚回忆起一个重要细节,上星期五上午,他在校门口碰到了夏晓丹。“与今天在校门口碰到你的位置一模一样。”任刚说,夏晓丹与一个男青年从校园里出来,说是去县城附近走走。他们很客气让他推荐附近的景点。他给他们介绍了城西的西山公园和白云寺。
“那男青年长得一表人才,高个子,长脸,穿一件时尚的藏青色青年装。不像本地的城里人。”任刚神情复杂地望着我。
一位外地男青年?一表人才?我问任刚,“他多大年龄?能确认是夏晓丹的男朋友?”
任刚摇头,“在师院读书时,我们最喜欢猜测夏晓丹有多少个男朋友。”他看我一眼,诡诘道:“我也难确认你与夏晓丹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说:“你以后就明白了。”我说得轻松,“校友吧,与你一样。”任刚则用疑惑的眼光看我。
我宽慰他说:“以后有时间给你详细说明,你先把知道的情况给我透个底吧。”我发现他脸上表情有点凝重。
任刚双手一摊,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夏晓丹这次突然中断实习,像一团扑朔迷离的谜,背后一定深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任刚故意问我:“不会与你有什么关联吧?”
我郑重其事对他说,很想知道这背后的故事。
任刚沉默了片刻,说:“漂亮女生故事多,怕的是错综复杂。”
任刚应该是属于师院成功的学生,这不是恭维他。师院毕业分配在城里当中学教师的,都是成功者。
我对任刚说,自己毕业时的理想是进城当老师。一个祖辈是农民的师院学生,进城当老师是光宗耀祖的事,但我没有成功,因为毕业分配时与系里的领导吵了一架。
任刚说:“有这回事?”他吃惊的表情与师院读书时一模一样。
我说:“人生就是这样,成功的事让大家分享,倒霉的事自己咽了。”
任刚摘下眼镜,用手指按摩了一下眼眶。他说他本来有机会去县报社当记者的,那里的人生舞台更大,但最后被人“调包”了。他曾是我们班上写报告文学的“作家”,我们一个班四十个同学,有近一半人做着未来中国作家的梦。任刚在师院读书时就成名了,他当时最负盛名的是发表在校报上的微型报告文学《未来教师的校园爱情录》,讲的是我们这一代师院学生的艰难爱情。都说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但任刚发现,师院的天之骄子们在相隔一条马路的一群纺织女工眼里并不傲人,甚至若干年后也不会成为她们爱情的首选。于是,他有了惊人的预言,他在文中认为“师院学生——未来的人民教师——他们的爱情是这个民族真正自信的风向标”。据说,中文系主任读到此处拍案叫好,说他的学生“文中有思想,笔下有惊言”。我猜测他毕业分配有幸去城里中学,多少与他这篇成名的报告文学有关。我们沿着校园林荫道一直走到校门口,任刚说:“真是天意!想不到毕业一年多我们在此相见。”蓦地,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来学校应该没有别的事吧?”当知道我来学校的目的就是为了看夏晓丹时,他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安慰我:“既来之,则安之。晚上去我家一醉方休!”
这天晚上,任刚邀我去他家。稽南县城不大,我们穿过两条小街,沿江边步行十多分钟,走过一家在县城算是很热闹的剧院,就到了他父母家。
这是城里人安居乐业的理想房子,二室一厅带卫生间和厨房间,任刚说,大概三十四五平方米。找一份城里工作和在城里有这样一套住房,这是我们大学时代的理想生活。但任刚说,平时父母俩人住还行,他一回来,家就显小了。任刚的父亲是一家玻璃厂的医生,这天刚好以厂医的身份随女职工们从海岛旅游回来。他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胖胖的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父母俩见到儿子的同学,很高兴。我们一坐下,一桌丰盛的酒菜就端上来了。任刚介绍说,全是稽南的特色家常小菜,有梅干菜焖肉、糟鸡、猪蹄炖土豆、时令花生。他父亲打开一瓶珍藏多年的稽南花雕酒,不问我会不会喝酒,先给我倒满了一杯。在师院读书时,知道任刚喜欢喝酒,酒喝越多,文思泉涌。这天晚上,当主人盛情向我敬酒时,一杯酒刚下肚,我却想起了夏晓丹,想起了去年她生日那天来会稽山的事。那天是我招待她,两个人聊到喝酒时,她曾说酒的神奇在于让人暂且忘掉烦恼。现在,是酒让我忘掉烦恼的时候,但我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她人在哪里?她突然中断实习的背后有什么复杂的故事?
晚饭后我们去看戏。任刚说稽南的文化名片是越剧。但那天晚上我酒喝多了,在剧院里竟然睡着了。醒来时,看舞台上的才子佳人特别清晰。任刚说,剧情的高潮已过,故事正在接近尾声。我看出来了,舞台上的那对才子佳人夫妻正在重归于好。这是一出经典的越剧《碧玉簪》,我在农村老家看过多遍。
剧院散场后,任刚带我去江边,我们在一条石头椅子上坐下来。任刚喜欢这里临江的环境,渔火闪烁,晚风轻柔。附近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卖棒冰。他去买了两支牛奶棒冰。
“明天,你有什么打算?”他呷着棒冰问我,嘴巴里冒着丝丝雾气。
“我明天一早回去。”我现在的脑袋比什么时候都清醒。
“明天是星期天,学校有事?”
我点点头,说:“学校事情很多。下周县里有语文知识统考。”任刚知道语文统考的重要性。统考后在全县排名是老师们最大的心理压力,他关切地看看我。
“有点遗憾。”他说,“本来想明天去西山寺附近走走,据说唐朝有几位诗人到过此地,那地方值得一看。”
“不遗憾。”我说,“下次有时间我会专程来的。”要说遗憾,在我心里,真正的遗憾是没有见到夏晓丹。如果她在,现在我吃的应该不是棒冰而是甘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