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路撒冷，1967》
献给我的朋友德尼斯、阿力和哈罗德
1
今年，我走了很远的路
去观察我城市的沉默。
你摇动时，婴儿就会安静下来，而一座城市在远处
安静下来。我居住在渴望中。我跳房子
跳的是耶胡达·哈—勒维的四个严格的方块：
我的心。我自己。东方。西方。
我听见钟声在时间的宗教里敲响，
但我在体内听到的哀号
一向都来自我的耶胡达沙漠。
既然我已回来，我就又尖叫起来。
在夜里，星星升起，就像淹死者吐出的气泡，
每天早晨，我尖叫，像新生儿在啼哭
冲着房屋的骚动，冲着这完整而巨大的光明。
2
我已回到这座城市，在这儿，名字
给予了距离，仿佛给予了数字
不是几路车的数字
而是：70年之后，1917，公元前
500年，四十八。这些才是你真正
旅行的路线。
而过去的魔鬼正在与未来
的魔鬼会面，在我之上
就我的事谈判，他们的给予和抢夺，既不予，也不夺，
在我头上炮弹轨道高高的拱形之中。
重返耶路撒冷的男人意识到，原来伤人的地方
不再伤人了。
但轻度的警告依然留存在一切之中，
就像一袭轻纱在动：警告。
3
照亮的是大卫塔，照亮的是玛利亚教堂，
照亮的是墓穴中长眠的犹太人祖先，照亮的是
来自里面的一张张脸，照亮的是
透明的蜜汁蛋糕，照亮的是钟，照亮的是时间
它正穿过你的大腿，而你在脱衣。
照亮了，照亮了。照亮的是我童年时代的面颊，
照亮的是想被照亮的石头
还有那些想在黑暗广场上睡觉的人。
照亮的是栏杆上的蜘蛛和教堂的蛛网
以及楼梯上的杂技演员。但除此之外，
照亮的是可怕而真实的X光字
用骨头的字母、用白色和闪电写成：计数过了
计数过了、称量过了、乘除过了[18]
4
你徒劳地寻找铁丝网栅栏。
你知道，这类东西
是不会消失的。也许，另一座城市
现在正被切为两半；两个情侣
被分开；一具陌生的肉体正在自我折磨
用这些荆棘，拒绝成为石头。
你徒劳地看着。你抬眼朝向山峦，
也许在那儿？不是这些山峦，不是地理学的事故，
而是那些大山。你提问
没有提高嗓门、不带疑惑地问，
只是因为你应该问他们点什么，而他们
并不存在。一种伟大的厌倦感想要带着所有力量的你
而且得到你了。像死。
耶路撒冷，世上唯一的城市
在那儿，连死人都被赋予了投票权。
5
1967年，忘却年的赎罪日这一天，我穿上
黑色的节日衣服，走路去了耶路撒冷老城。
在一家阿拉伯人的墙洞商店面前，我站了很久，
这家店离大马士革门不远，店里有
扣子、拉链和一卷轴一卷轴的线
有各种颜色的摁扣和搭扣。
有罕见的光线，以及多种色彩，像一条开敞的方舟。
我在心里对他说，我父亲也
有一个这样的店，里面有线，也有扣子。
我在心里对他解释那几十年的岁月
解释各种原因、各种事情，解释我为什么现在会在这儿
为什么我父亲的商店在别处被烧掉了，为什么他被埋在这儿。
我说完后，就到了念关门祈祷语的时候。
他放下门帘，关上了门
我也跟着所有做礼拜的人一起回家了。
6
让我远离童年的不是时间，
而是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一切。此时
我也得学习阿拉伯语，从时间的两端
一路走到赫里科；墙壁的长度已经增加
以及塔楼的高度和祈祷屋的穹隆
其面积无可计量。这一切
都拓宽了我的生命，逼着我
再一次永远地迁徙，离开河流和森林的气味。
我的生命将以这种方式延伸；它长得很瘦
就像透明的布。你可以一眼看透我。
7
在仇恨睁大眼睛、爱情瞎了眼睛
的这个夏天，我开始再度相信
将要充满弹坑的
所有的小事物：土壤、一根野草，
也许还有雨后的各种小昆虫。
我想起孩子们的成长，一半在父亲的伦理中
一半在战争的科学中。
此时，泪水从外面钻进我的眼里
而我的耳朵每天都在虚构佳音信使
的脚步声。
8
城市在她的名字中捉迷藏：
耶鲁撒拉英姆、阿尔卡兹、撒勒姆、杰鲁、耶鲁，总是
低语着第一个耶布赛特人[19]的名字：伊乌斯，
伊乌斯，伊乌斯，在黑暗中。她哭泣，
带着渴望：埃利亚·卡皮托利娜、埃利亚、埃利亚。
凡是夜里独自呼唤她的男人
她都到他身边去。但我们都知道
是谁到谁身边去的。
9
在一扇敞开的门上，挂着一个标志：关门了。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此时
两头的铁链都是自由的：没有
囚犯，也没有狱卒；没有狗，也没有主人。
铁链逐渐会变成翅膀。
你怎么解释这一点？
呵，你来解释吧。
10
耶路撒冷很小，蹲在小山岗中，
比如说，她不像纽约。
两千年前，她蹲在
神奇的起跑线上。
其他所有城市都跑在前面，在时间的
竞技场跑着大圈，有胜利的也有失败的，
还有死去的。耶路撒冷始终保持起跑的蹲势：
所有的胜利都被她牢牢地抓住，
藏在她里面。包括所有的失败。
她的力量在增长，她的呼吸很平静
等着超越竞技场的一场赛跑。
11
寂寞永在中间，
被那些堡垒所庇护。在其中
人们应该感到安稳，但他们却没有。
他们离开很久之后，
又有洞穴为新的隐士形成。
关于耶路撒冷，你知道什么。
你不需要理解语言；
语言穿过一切，仿佛穿过房屋的废墟。
人是一堵石头在动的墙。
但即使在哭墙中
我也没看见过这么悲戚的石头。
我疼痛的字母被照亮了
就像大街对面那座饭店的名字。
什么在等我，什么没在等我。
12
耶路撒冷的石头，是唯一能够感受痛苦的
石头。它有一个神经网络。
耶路撒冷人时不时地走进
抗议中，就像走进巴别塔。
但上帝像警察挥舞着巨大的警棍，把她
打倒：把房屋铲平，把墙壁推倒，
这之后，城市离散，充斥着
哀怨的祈祷和来自教堂、犹太教堂
和大声呻吟的清真寺的零星尖叫。
每一声都冲着自己所在的地方。
13
总是在废弃的房屋和铁制大梁的旁边
这些东西弯曲缠绕，像被杀者的臂膀，你会发现
有人在清扫平整的小道
或侍弄小小的花园，敏感的
小道，四方的花圃。
那种想恐怖地死去的巨大欲望，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就像在狮门边怀特兄弟的修道院里一样。
但在更早以前，在院子里，地面敞开了大口：
廊柱和拱门支撑着虚荣的土地
在互相谈判：十字军和守护天使，
一个苏丹人和虔诚的拉比[20]耶胡达。带廊柱的
圆拱，囚犯的赎金，卷起的合同中奇怪的
条款，以及封存的石头。弯钩钩住了空气。
柱顶和残破的廊柱散落四处，像因愤怒
而中断的一场棋局中的棋子，
希腊王在两千年前就已大放悲声
哭得像迫击炮弹。他知道。
14
如果云是天花板，我想
坐在云下的房间里：一个死亡的王国从我下面
升起、升起，宛似热腾腾食物中的热气。
一扇门尖叫了一声：一片正在打开的云。
在山谷中，有人用铁拍打着石头
但回声在空中竖起了大而不同的事物。
房屋上空——它们上面带房屋的房屋。这都是历史。
在没有屋顶的学校学习，没有墙壁、没有椅子
没有老师。
完全在户外的这种学习，
一种短促如心脏单跳一下的学习。全部都是。
15
我和耶路撒冷就像盲人和跛子。
她看着我
出去，到死海，到世界末日。
而我把她扛起在我肩头
在黑暗的暗流中盲目地走着。
16
在这个明亮的秋日
我再度确立了耶路撒冷。
她那些基础的卷轴
在空中飞舞，鸟、思绪。
上帝生我的气
因为我总是逼着他
再次创生世界
远离混沌，光明，第二天，直到
人类诞生，然后回到起点。
17
清晨，老城的阴影倒在
新城的上面。下午——正好相反。
无人获利。穆安津[21]的祈祷
倾倒在新房子上。敲响的
钟像球一样滚走，又蹦跳着回来。
犹太教堂发出的“神圣、神圣、神圣”的叫声将会淡出
仿佛灰色的烟。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呼吸着已经燃烧过
并疼痛过的空气。我的思绪有着
许多合上的书的静谧：
许多拥挤的书，其中大部分的书页
都挤在一起，就像早晨的眼睑。
18
我爬上大卫塔
比升到最高处的祈祷声还要高一点：
升到去天堂的半路上。有几位
古人成功了：穆罕默德、耶稣
等等。尽管他们在天堂没有找到栖息之地；
他们只是进入了一种更高的激动。但
对他们的喝彩自那时以来从未停止，
在下面。
19
耶路撒冷建筑在一声收住不放的尖叫声上
建筑在穹隆的基础之上。如果没有理由
发出尖叫，地基就会坍塌，城市就会崩溃；
如果尖叫尖叫了，耶路撒冷就会爆炸着进入天空。
20
诗人晚上进入老城
他们从里面出来时，兜里塞满了形象
和暗喻，以及精心构制的小寓言
以及来自廊柱和微光闪烁的地穴的明喻，
来自黑暗果实的内部
以及锤子敲出的精致的金银丝心脏。
我以手加额
揩去汗水
我发现，一不小心就唤起了
艾尔色·拉斯克—舒勒[22]的幽灵。
在她的一生中，
她都轻而小，在她的死亡中更是如此。但是
她的诗啊。
21
耶路撒冷是一个港口，位于永恒的岸边。
圣殿山是一艘大船，一艘华丽无比的
奢侈轮船。在她西壁的舷窗
兴冲冲的圣人在往外看，游客，码头上哈西德派教徒
在挥手告别，喊着乌拉、乌拉、一帆风顺！船永远在
抵达，永远在驶去。而栅栏、码头
警察、旗帜、教堂高高的旗杆
清真寺、犹太教堂的主烟囱、赞美诗的小船，
以及山坡。吹响了角笛：又走了一艘船。
赎罪日的水手身穿白色制服
爬上久经考验的祈祷之梯和祈祷之绳。
而贸易、大门和金色穹顶：
耶路撒冷是上帝的威尼斯。
22
耶路撒冷是所罗门的姐妹城市，
但仁慈的盐对她并不仁慈
也不用沉默的白色来覆盖她。
耶路撒冷是一座未经认可的庞贝城。
扔进火里的史书，
书页四散，红得发硬。
一只盲的、浅颜色的眼睛，
总是在静脉的筛子中粉碎。
许多分娩正在下面张开口子，
一个有着无数牙齿的子宫，
一个双刃女，以及神圣的乳房。
太阳想：耶路撒冷是一片海洋
于是就落在海里了：错得厉害。
天鱼被小巷子的渔网捕住，
互相把对方撕成碎片。
耶路撒冷。一场打开的手术。
外科大夫们在遥远的天空佯装午睡，
但她的死者逐渐
形成一个圆圈，把她包围起来，
像安静的花瓣。
我的上帝。
我的雄蕊。
阿门。
《我的孩子有着和平的馨香》
我的孩子有着和平的馨香。
我俯身在他身上时，
闻到的不仅仅是肥皂味儿。
所有成人曾经都是孩子，带着和平的馨香。
（而且在整个国土
没有一家磨坊还在转动。）
哦，被撕裂的国家，
就像衣服，永远也无法被缝好。
即使在犹太人始祖的墓穴里，父辈们心肠也硬、人也孤独。
没有子嗣的沉默，
我的孩子有着和平的馨香。
他母亲的子宫向他许诺
要给他上帝本人都
许诺不了我们的东西。
《我之前的一代代人》
我之前的一代代人，一点点地
馈赠财物予我，这样我就能，突然在耶路撒冷崛起
像一幢教堂，或一家慈善机构。
这是一项巨大的债务。我的名字是捐献者的名字。
这是一项巨大的债务。
我快到父亲死时的年纪。
我的遗嘱有多处补缀。
每天，我都得改变我的生与死
为的是完成所有那些关于我预言的
预言。这样它们就不会成为谎言。
这是一项巨大的债务。
我已年过四十。有些
地方因此
而不雇我。假如我曾在奥斯维辛，
他们也不会派我去干活，
他们会当场烧了我。
这是一项巨大的债务。
《搜集证据的时候已经到了》
我最后一次哭是在什么时候？
搜集证据的时候已经到了。
在那些看着我哭泣的人中，
有些人已经死了。
我用水洗眼睛
为的是通过潮湿和疼痛
再一次去看世界。我需要
搜集证据。这段时间
我的心第一次感受到刀戳
的剧痛：
我并不害怕。我几乎像男孩一样骄傲
因为他在腋下发现了第一根腋毛
再往下，他还在两腿之间，发现了第一根阴毛。
《跟母亲在一起》
我在外面玩时
母亲总是喊我回家。有一次她喊我
隔了多年我才回家，
而且也不是因为在外面玩。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时，
她像哑了的石头。
我所有的语言和所有的诗
都像地毯销售员
皮条客、圆滑的旅行代理人
滔滔不绝说出的油腻的话。
《苦涩而粗暴》
结局到来时苦涩又粗暴，
但我们之间的时间缓慢又甜蜜，
那些夜晚缓慢又甜蜜
我的双手不在绝望中互相触摸
但在爱情中，你的肉体使它们分开。
我进入你时，是以精准的剧痛
度量伟大爱情的
唯一方式。苦涩而又粗暴。
那些夜晚缓慢又甜蜜
如时光之沙一样苦涩而又粗粝。
“咱们还是明智点吧，”以及诸如此类的诅咒。
而我们成长得离爱情越远，
就被迫谈得越多，
说那些话，那些长长的拼凑的句子。
假如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我们可能会沉默。
《我的父亲、我的国王》
我的父亲、我的国王，没来由的爱，没来由的恨
已经把我的脸塑造得就像这片废墟国土的脸。
岁月让我变成了品痛师。
就像品酒师，能区分
各种不同形式的沉默，
我知道什么是死，以及谁死了。
我的父亲、我的国王，行动起来，为了不让我的脸
被大笑或被泪水撕开。
我的父亲、我的国王，行动起来，为了不让我受到
在欲望和悲伤之间，
降临到我身上的一切折磨，
凡是我为了违背意志所做的一切
都似乎是我的意志。而我的意志就像花朵。
《公牛回来了》
公牛干完一天的活，从斗牛场回来了
在跟对手喝过一杯咖啡之后，
还给他们留了一张便条，上面有他的地址和
红头巾的确切位置。
剑依然留在他僵硬的脖子上。
他像往常那样待在家里。此时
他坐在床上，睁着他沉重的
犹太眼睛。他知道
刺穿血肉时剑也会痛。
下次还魂，他要成为剑：疼痛还会继续。
（“门开着。如果没开，钥匙就在门垫下面。”）
他知道暮色的仁慈，最后的
仁慈。《圣经》里，他跟干净的动物列举在同一张清单上。
他绝对可呷[23]：他反刍食物，
就连他的心也分瓣、裂开，像牛蹄子。
在他胸脯，胸毛暴突
干燥、灰色，好像裂开的床垫。
《橘林中的诗》
我被上帝抛弃了。“你被
上帝抛弃了，”父亲说。
上帝抛弃了我。之后，他也抛弃了我。
橘林开花的香气
在我身上缠绵不去。我双手黏腻
都是汁水和欲望。你大喊，
把你最后的两条大腿承诺给
战斗。过后，是沉默。用可爱的头颅
学习过历史的你知道，只有逝去的
才是安静的；包括战斗、橘林
的香气。果实和花朵同在一棵树上
在两个季节里、在春天。
而我们用奇怪的外国口音说话
谈到那些会死或分手的人。
《上帝的命运》
上帝的命运此时
就像树与石、太阳和月亮
的命运，
当人们不再相信它们
而开始相信他了。
但他得跟我们待在一起：
至少像树、像石
像太阳、月亮和星星。
《我被生活邀请》
我被生活邀请。但
我看见主人露出疲倦和不耐烦的样子。
树在晃，云变得更加
沉默。山在移动
从一地到另一地，天豁开大口。
夜里，风绕着物体
不安地转动，烟、人、灯光。
我在上帝的
来宾留言簿上写道：我在，我徘徊，
不错，我很享受，我有愧，我背叛，
对于这个世界的招待
我感到印象深刻。
《我是一个活人》
我是一个活人，
一个已经死去的父亲的儿子，
一个活着的儿子的父亲，
我有许多要开花和枯萎的计划，
跟每年的四季一样。
我听见这丰满的生命
稍微有点沙哑的声音，
我闻到早就升起的要杀死我的
香水的气息
而在逾越节的这些日子，我斜躺下来
也许想死，
我把手表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你面前是一种追忆。
脆弱的无酵饼在我指间
易碎。门
很容易在奇迹的午夜移动
而这一次，我欲望的毛发又会再次
倒竖起来。
《死罪与灰烬》
他们为清真寺的穹隆镀金。
你要离开我。都是一回事。
烟灰
在西风中飞去，飞向老城，
增加了那边的灰
那些来自圣殿山和去年荆棘的灰。
死罪不是法庭的事
而是当你在爱、在燃烧和镀金。
每年阿布月初九[24]，我母亲就会
迅速翻阅她家死者和未亡人的相片，
翻阅我生活的废墟。
灰与死罪。泰特斯并未打算
把圣殿焚之一炬。他只是想偷觑一眼
只想把厚重的神圣窗帘撩起一个边儿来
像个少年：只想偷觑一眼。
但惊慌失措的牧师开始唱起了
死亡之歌和哈利路亚，而他也惊慌失措起来，像疯子
放了一把火：灰、死罪。
《摇篮曲》
睡吧，孩子，睡吧。
这首歌不是一首歌
摇篮也不是摇篮。
我不在你身边
但距离催我在那儿入睡
催你在这儿入睡。
睡吧，孩子，睡吧。
在我心中，空无一物
不像雨后
空荡荡的停车场上
至少还有野花。
但我有话要说
要跟你的睡眠说。
睡吧，孩子，睡吧。
橘子皮
又会升起
会从你梦中
取出一个橘子，我的孩子，
而特朗佩尔多又会找到他
被截肢的胳膊。睡吧。
睡吧，孩子，睡吧，
摆脱你所有的衣服。
在清真寺，我们脱掉鞋子，
在犹太教堂，我们戴着帽子，
在教堂，我们脱去帽子。
所有这些你都不再需要，
你该睡了，我的孩子，睡吧。
《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
现在是时候了。一座座院子空荡荡的，
而我一半的生命，都被罩在最后半生的阴影里。
只有寂静和两棵丝柏。单一的表达。
还有谁会说话？谁会漫游？谁会休息？
即使在这可怖的房子里，也为节日的旗帜
巧妙地留出了位置，这样旗帜就会飘扬，就会让我们忘却。
别管我了，上帝，我现在累了，
别再和撒旦一起来干涉我了。你赢了
他也赢了。我赞美了上帝，我也诅咒。
我忍受了这这那那。让我休息休息吧
在“他已经在说”和“又来了一个”之间。
把我收集在我没有说出全名的综合体中，
把我的声音像灰抛洒，这灰已忘却之前到来的是什么
从时间中记住我，那时我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是什么
你就会是什么。
我心脏的面容依然露在我脸上。
记住我，连同亚伯拉罕、艾萨克和雅各，
把我添加在麦比拉[25]死者的名单上
在黑暗楼梯的终端。我是他们的最后一个。
《遗憾，我们是多么好的发明啊》
他们把你的大腿
从我屁股上截肢。
就我来说
他们所有人都是外科大夫。
他们把我们拆卸
互相拆卸。
就我来说
他们所有人都是工程师。
遗憾，我们是多么好
也多么恩爱的发明啊。
一架由男人和妻子制作的飞机。
机翼和所有一切。
我们在大地上空盘旋了一会。
我们甚至还飞了一会。
《跟女人远足》
成小时远足之后
你突然发现
你身旁大步走路的女人的身体
不适合
旅行和战争，
她大腿变得沉重
她屁股左右晃动，像一群飞累的鸟，
你因此为世界
充满了大喜
因为女人就像这样。
《赞美夏天》
这些天上帝离开大地
去了他的夏日别墅
在你的黑暗山中
把我们抛弃给热浪、刀剑和嫉妒。
我们不会继续谈话。我们不会
继续存在。永恒
是双方都孤独的一种完美形式。
双腿之间甜蜜的感觉
跟我们讲述逗留的虚弱
和话语的悲愁。
《我们干了》
我们在镜子前干了
在光线中干了。我们在黑暗中干了，
在水里干了，在高草中干了。
我们为人类的荣誉干了
为野兽的荣誉干了、为上帝的荣誉干了。
但他们不想知道这些，
他们已经见过这种事了。
我们才华横溢、色彩绚烂地干了，
用混杂的淡红头发和棕色头发
用有难度的练习
把心弄欢乐。我们干了
宛如车轮形状的天使和神圣的野兽
以及先知神圣的战车。
我们带着六个翅和六条腿
干了，但坚硬的天空
就在头顶
就像脚下夏天的大地。
《红色新娘》
这儿是莫阿布[26]的山岗，
这儿，伊多姆[27]的山岗躺在我面前。
我此时站在
绞刑架边。
特批准你，
立即，过来。
我要用你的红发
把你绑起来。
我要扒你的皮肤
用钉子一样的荆棘，
把你添加到末日
的清算中，
你会尖叫：
你的腹部是一道敞开的深长切口。
因为这个世界
是灰与尘。
我们去下面的胡桃林，
你和我，
在一个催眠的夜晚：
你和我。
《希腊诗人塔基斯·辛诺波鲁斯》
塔基斯·辛诺波鲁斯的眼睛，有着海的蓝。
他表面是个医生，内里是个诗人。但
海在哪？
他爬上四层楼时，发出沉重的喘息
从一只秘密的扁平盒子里，取出两颗药丸吞了。
他也是，每天都从死亡中被拯救过来。
他从阳台看罗马时，
他听见自己心跳时，
他外面是诗人，里面是医生。
但我知道，即使他不是海，
他至少也是奥德修斯
被朋友绑在桅杆上，按照他自己的意愿。
他们的耳朵塞蜡后，他听得见声音。
塔基斯·辛诺波鲁斯，你的朋友早就抛弃了你！
你很久都没有抵达你真正的国土了！
你被绑在桅杆上很久了。
你就这样站在我面前，带着咸咸的眼，在四楼
而你的手突然痛起来
你的手本来是要摸你的心的，但没有，
因为你被绑在桅杆上。
《阿庇亚古道[28]》
在从罗马通向此处的那条路下的墓中
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说这个：我们中有一人正在离开
他只有几天可活了。
他发出回音的脚步是一座钟
能量度我们的时间、我们的心。
（葛雷斯·弗鲁蒂）
他从圣塞巴斯蒂安大门而来，
风，把死人的语言翻译成他自己的舌头。
他走动时，他的影子崩塌到墓碑上。
他的影子偷偷穿过禁园的栅栏。
他浪费了最后一个机会，成了一棵丝柏。
他注定要回去就像他注定要来一样，他一开口说话，
就注定要撒谎，
所以就连现在他也像我们一样沉默。他命中注定
会成为不可能成为的那种人。
这些都是面向死者的仁慈的日子；
这些死者并不想要这种仁慈。
至于说到最后一次广播终结之后的时刻，
那时，一声温柔的口哨在空中持续了片刻。
过后，沉寂。
《我的非信条》
冬天，我爱人生命中第一次看见
雪时，我告诉她，我不相信的是什么。
在里面，他们为上帝是活着还是死了而争吵。
她身穿棕色的动物皮衣；她是动物
上帝的动物；而外面是雪。
我在早晨醒来，因她的罪孽而吻她
以亲吻的声音，啜饮温暖的饮料。
但我心中有着巨大的不安。
我在报纸上看到，人们跳舞的照片。
这是人们在其中跳舞的世界。而我的灵魂
依然奇迹般地站立，就像比萨斜塔：我的肉体
围着它，就像一群游客。
阳光落下，越过典当给魔鬼的桌子的桌面，
地面不平，但即使如此
我还是对儿时的神祇示好。
在生命的疲倦中，我变成了
结巴：要他
称赞我心里的世界，是很难的。
《我三次来到罗马》
我三次来到罗马，
问题越来越
使我纠结。这一次
我们实际上是滚进了她
就像纠缠在一起的摔跤者，
我和我的问题：猛兽，
网和三叉戟，尖利的剑，
早期的基督徒，带锯齿的剑，
在地下墓窟中踉跄，
从低语的提图斯拱门中浮现出来。
我没有看见其中的任何东西，我和我的问题。
我本来是可以待在耶路撒冷的。
我三次来到罗马。这一次
更多荣誉，更多痛苦，
更多意大利语——
不仅仅是：火车在哪？多少钱？
大门都对周围的死亡敞开。
甚至连我喜欢的圣塞巴斯蒂安大门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那就让我的右边被忘记吧，
让我右边被忘记，让我左边记住吧。
让我左边记住吧，让你右边关闭
让你的嘴巴在大门边张开。
我会记住耶路撒冷
忘掉森林——我的爱会记住，
会打开她的头发，关上我的窗户，
会忘记我的右边，
会忘记我的左边，
如果西风不来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四壁
不会原谅海，不会原谅我自己。
假如我右边忘记
我左边会原谅，
我会原谅所有的水，
我会忘记我的母亲。
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让我的血被忘记。
我会触摸你的前额，
忘记我自己的前额，
我的声音会变
第二次改变，最后一次改变
变成声音中最恐怖的声音——
或者沉默。
《初雨》
初雨让我回忆起
夏日升起的尘土。
此雨不记得去年的彼雨。
一年是一头受训的野兽，没有记忆。
很快，你会束紧你可爱的
绣辔，提起透明长袜。
你是母马，以单薄的肉体收住缰绳。
长筒袜在大腿上停住的地方
有白皙软肉的惊奇
一种突然洞察到古代
圣徒的惊奇。
《此时在喧嚣中》
此时，在寂静到来之前的喧嚣中
我可以告诉你，
在喧嚣来临之前的寂静中，我没说话，
如果说了，他们就会听见，就会找到我们的藏匿之地。
可以告诉你，我们只在吹动的风中才是邻居
从两河流域的阿拉姆的古代热浪中走到一起，
而我血管王国中的后先知书[29]
对着你肉体的天空预言。
天气对我们有益，对心脏好
太阳以黄金绷紧我们身体的肌肉
在感情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当着成千的观众，
还可以告诉你，我们应该知道、我们应该待下去，
以及云会再次出现。
看吧，我们在阴凉的地方见了面，在历史
开始升起的那个角度，安静
而且安全，不受鲁莽暴行的影响。
声音在黄昏开始讲故事，在孩子床边。
而现在，考古还太早
修复往事已经太迟。
夏天会来的，凉鞋的坚硬的声响
会永远堕入软软的沙中。
《间谍》
多年前
我被派去
监视超过三十岁
的土地。
我待在那儿
再没回到派我去的人那里，
这样就不用跟他们讲
那片土地的事
也不用撒谎。
《他们欺骗了我们》
他们欺骗了我们。
他们跟我们说：我们都会死的，都会在一次战争中
被一扫而光。
我还记得，他们告诉我们：
我们会溅血的。
我们吃了、喝了，第二天
我们没死。
我们存下来的东西都浪费了
例如：花、草……
今年春天，我有时纳闷：
你跟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给你
一个夜晚。”你是认为
我们生命的所有日子都意味着夜晚，一个夜晚？
还是因为非常恐惧你才说了这话？
他们欺骗了我们。我把老师教给我的一切
都传给了学生；匆匆忙忙地传给了他们，
这样我就能稍微自由一点，并且最终我能为自己而活。
他们欺骗了我们：
未溅的血
比已溅的血
喊声更大。
《现在分手》
现在分手
我们之间说的话
碎成尖利的碎片：
“我永远也没法活下去，没有你。”
然后把一块块碎片
插进另一个人的心里：
我永远也没法
活下去，
永远也无法
没有你
而活下去。
永远不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