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最推理》2012年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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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探员藏央平躺在一张审讯桌上,左手捏着半张纸片,右手持枪,枪口指向自己的头部。她仰起脸来,四周寂静得如同空旷的宇宙,她可以清晰地听见太阳穴跳动的鼓音。血液汩汩的流动让她联想到了子宫,一个柔软而安全的地方。此时,她感觉就像躺在母亲腹中。遗憾的是,婴儿是走向新生命,她是走向死亡。
就在五秒前,当藏央刚刚抬起枪的时候,门外的噪音迅速经过了一个由大到小的过程——汽车如猛兽呼啸而过,同事的低语如同暴雨,刷刷而下……五秒后,当她完全“沉浸”于自杀之时,这些声音都变成DJ手中淡出的摇滚乐,一点点减弱,直至消失到万籁寂静。她的左手就此松开,纸片飞落而下。
那是被撕毁的半张照片。
她最后看了一眼四周:一间很小的审讯室,没有窗户,全是水泥墙,仅靠墙顶一个巴掌大的通风口换气。房间里十分闷热,聚集着一股黏着气味。藏央可以看到这些气味的形状,每一股气味都像一根胶着的麻绳,在审讯室里悬荡穿插。它们来自警员和嫌疑人双方,来自他们的各种情绪,紧张,痛苦,当然,还有愤怒……
“嘭!嘭嘭!”有人在外面奋力敲着审讯室的单透镜,边敲边喊:“藏央!开门!你在干什么!?”
那人一定在单透镜的另一边看见她举枪自杀,被吓到了。
嘶喊的声音被单透镜一滤,小了很多,但藏央还是听见了。她“哗”地把枪从太阳穴上移开,坐起来,跳下桌子,走向单向镜。从那人叫喊的声音判断,他是寒振武。
寒振武和藏央合作办过不少案件,了解她的品性,知道她是个不好捉摸的人,却没料到她会躲到审讯室里自杀!有什么事情如此想不不开!
藏央把脸接贴近单透镜……
她在明净的镜面上看见了自己的脸,没有血色、两眼通红、嘴唇干裂……这是一张典型的绝望的脸。对着这张脸,她紧张极了。
虽然审讯室内气温较高,但室外监控的房间里安装了空调,所以单透镜玻璃是冰凉的。藏央嘬起嘴,嘴里呵出的白气在镜面上形成一小圈白色的水雾。水雾刚一凝结就立刻蒸发。藏央再次举起了枪。
水雾的背面刚好是寒振武。寒振武看着藏央把枪口对准了她的太阳穴,不觉愣愣地倒退一步……
藏央对着镜中的自己呵出最后一口气,瞪大双眼,扣动了扳机……
“啪!”
枪里没有子弹。
寒振武松了一口气。
藏央打开了门。
“黄云量到了。”寒振武掩盖住刚才的慌张,用虚假的镇定说。
“把他带到这间审讯室来。”藏央把弹夹塞进手枪,将枪放进了一个证物袋。
今天一早,警方在一座叫做“碧色连天”的小区里发现了一个死去的女子。女子将自己反锁在卧室中,举枪射中了太阳穴。现场堪侦表明,房间是在二十八楼,所有的窗户都是从内部锁上的,连接阳台的落地窗也是从室内锁好的。
女子自杀的时间是半夜,锁严了所有门窗,看来是下定了离开这个世界的决心。
首先发现女子的人是一个墙体玻璃清洁工。当时他的腰间绑着安全带,刚好从二十九楼往下擦。一眼看见卧室内的情景,清洁工差点在半空翻了个筋斗。待他稳住后,就立刻拨打了报警电话。为了不污染现场,警方也是费了极大的气力,打破书房的窗户,才得以进入卧室。
女子仰躺在大床正中,右手里还有一支枪,左手攥紧,半张脸已被打坏。警方可以从她剩下的另外半张脸上依稀辨别出其容貌。藏央扒开她的左手,看到手心里有一片硬纸。她将纸片展开,露出半张照片。
照片上,有一个中年男子。男子个头高大,留着络腮胡,衬衫洁净,眉宇间透着一种沧桑剽悍的男子气概。这样的一张充满雄性的脸,十分容易捕获女子的心。
照片的边缘被破坏性地撕成愤怒的锯齿,藏央勉强看到在边缘上,还剩有小半个没被撕下的肩膀,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无袖上衣,露出女性浑圆的肩头。
藏央在床下发现了坠落的另外半张照片。上面有一个微笑的女人,正是自杀的女子。随后,藏央忽然想起来,这个俊朗的男子便是频频在商业频道露脸的商人——黄云量。
物管告诉藏央,黄云量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年。
几名警员检查着室内的门窗。他们重点检查了公寓大门。大门的锁是一种老式的安全锁。锁朝屋内的一面上有一个旋钮。这个旋钮是不能用钥匙从外面控制的。只有人在进屋后,才能从里面转动旋钮,将大门二次锁上。也就是说,屋外的人不能用钥匙打开旋钮的。
此时,这个旋钮就是从内部锁上的。
“自杀。而且是因情而死。”一个现场勘侦的小警员立刻作出判断。
听到小警员这么说,寒振武看了一眼站立在床边的藏央。藏央把从床下捡起的照片贴合在女子手中的照片上。女子的手纤细残弱,手指却紧紧地捏着照片。两半照片上的锯齿如同两头失散已久的困兽,慢慢咬合。
藏央知道寒振武在等她的看法。但她没有接小警员的话,而是俯下身,仔细观察起女子剩余的半张脸来。这张半张脸,已经血肉模糊。
藏央开始怀疑。
一般女性自杀是很少使用枪的。女性都希望自己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离开这个世界,通常是选择用刀割腕或者服用药物来自杀。藏央的鼻尖几乎就要触碰到那半张血脸的鼻尖。在浓烈的血腥味中,她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气味,既不是香水的气味,也不是烟草的气味,十分奇怪。
藏央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女子破损头部的边缘。女子的脑浆已经溅到了她乌黑的头发上。藏央轻柔地拨动着女子的头发,仿佛呈现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具面容破损的尸体,而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睡眠天使。
藏央弯着腰,目光像一台医院核磁检测仪一样,从女子的头部一直缓慢移动她的双脚。女子身穿白色连衣裙,裙裾上溅满的鲜血已经变黑,像一簇簇来自地狱的马缨花。女子没有穿鞋,双脚洁白,脚趾甲被染成粉红色。
“他杀。”藏央哗地抬起头,斩钉截铁地对寒振武说。
“为什么?”寒振武问。虽然寒振武这么问,可是心里已经同意了藏央的看法。最近,他发现自己对藏央判断的信任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几近于盲目。是因为她料事如神?还是因为她破案率极高,很少失手?
“你看她拿着照片的左手,手指还紧紧地攥着那半张照片。而她拿枪的右手,手指是松散的。手枪只是象征性地躺在她的手心。如果她是举枪自杀,两只手在她死后的反应不应该是一样的吗?”
“你的意思说,凶手在她死后把枪塞进了她的手中?”寒振武问。
藏央未来得及点头,房间某处忽然发出一阵音乐声。这首音乐十分耳熟,是婚礼进行曲。藏央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床头柜,那里反铺着一本时尚杂志,杂志封面上的女子有一张清纯的脸——她正是床上的女子。
音乐是从杂志下面发出的。藏央拿起杂志,看到下面有一部手机。
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阿三”。藏央伸出食指,滑动屏幕,接听起了电话。
对方的声音有些焦急,“尚小薇,都几点了,你还不来?!”阿三是个男子,却一口娘娘腔。
“尚小薇暂时不能接电话。阿三,你有什么事?”藏央说。
阿三叹了一口气:“你告诉她,她要的那款订婚穿的巴黎晚装,我已经帮她搞到了。问她该怎么谢我。她在哪儿?叫她来接电话。我可没有耐心。”阿三娇慎的语气完全像个失意的愤怒女子。
藏央挂上了电话。死去的女子叫尚小薇,藏央拿起那本八卦杂志,里面有一篇报道,大意是本市十大富商之一黄云量,将于本月和“灰姑娘”尚小薇订婚。
尚小薇?灰姑娘?
“可是,所有的门窗都是从里面锁上的。难道是密室他杀?那么,这间密室又是如何构成的呢?”刚才的小警员听说尚小薇不是自杀,感到很不可能。
藏央把杂志揣入衣兜,目光和蔼地对小警员说:“这间密室是如何构成的,我不关心。”
“那你关心什么?”小警员刚刚过了二十四岁的生日,虽然比藏央小几岁,可是心里早就想约藏央吃饭,发展发展。在小警员接近二十四年的生活中,还从未碰到过藏央这样神秘的女人。她不像一名警探,更像一个女巫。
藏央的目光射进了小警员的内心。她听见小警员的心脏“嘭嘭”乱跳,如小鹿乱撞。藏央侧头看了一眼床上的女子,似乎害怕声音过高而吵醒在死亡中沉睡的“灰姑娘”,小声贴着小警员的耳朵说:“我关心谁是凶手,我关心谋杀动机。”
“没有密室谋杀。这分明就是自杀!”小警员有些颤抖地辩驳。
藏央说:“你看到门锁了吗?”
小警员点了点头,“从里面锁上的。钥匙没法从外面锁。”
藏央笑着拍了拍小警员的肩膀:“刚才物管已经说了,黄云量在这里住了六年,可这个门锁和铁门相比,实在太新,锁孔周围毫无划痕。六年里,公寓主人不可能每次都能将钥匙准确地插进锁孔。锁孔周围,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钥匙划痕的。密室的机关就在这把锁上。如果你能解开这个密室,我就请你去喝酒。”
“好!你不要过于猖狂,”小警员才说完“猖狂”二字,就又觉得话说重了,有些后悔,不过,他还是不甘示弱地说,“我要找出证据,证明是自杀!”
小警员像头豹子在室内转了一圈,找到了死者生前用的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串钥匙,对着藏央示威说:“如果这把锁是在尚小薇死后,凶手为了营造一个密室才换上的话,那么,尚小薇的钥匙一定打不开这把锁。”
藏央饶有兴趣地看着小警员把钥匙塞向锁眼。他有些激动,钥匙在锁面上划拉了几下才塞进了锁孔。“咔哒”一声,门锁打开了。
小警员斜睨着藏央,眼神在说:怎么样?
“这只能说明,凶手并不愚钝。凶手在换了锁之后,还换下了尚小薇的钥匙。你若是能证明是自杀,我也请你喝酒!”藏央说。
小警员点了点头,却感觉自己被藏央绕进了一个圈套。他拍了拍头,忽然醒悟过来,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他都有活要干。
是他杀!
不可能是自杀!
是有预谋的他杀!
刚才,藏央躺在审讯室的桌子上,手里捏着尚小薇手中的那半张照片,把自己想象成尚小薇。
八卦杂志简单地介绍了黄云量和尚小薇的结识过程,本地版的美国电影《漂亮女人》。尚小薇在一家会员俱乐部做前台服务员,在接待黄云量的时候与其相识。两人拍拖三个月后,被媒体誉为“花心金男子”的黄云量用一枚十克拉的钻戒向尚小薇求婚成功。订婚仪式就定在下周。
女人要撕毁自己和情人的照片,一定是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变化。难道黄云量对婚姻毁约了吗?
在尚小薇的电话号码簿里,藏央找到了黄云量的号码。听说尚小薇死后,黄云量先是惊讶,然后是一阵沉默,最后,他略带哭腔地告诉藏央,他知道尚小薇自杀的原因。前天晚上,他和尚小薇解除了婚约。
黄云量补充说:“我许诺给她一笔补偿金,够她活下半辈子了。没想到,她还是那么想不开。”
难道尚小薇果然是因情自杀?!
藏央不信。她更相信尚小薇死于他杀。
藏央平躺在审讯桌上,闭起了眼睛,假想着黄云量的负心。
如果,尚小薇对黄云量用了真情,此时,她一定心灰意冷。尚小薇绝望了,她决定离开这个冷酷的世界。一旦决定离开,就没有什么放不下了的——周围的噪音渐渐远去,狂乱愤怒的心逐渐平息——紧捏着照片的手就此松开……
……那半张被撕毁的照片,如同一片从生命之树降落的枯叶,脱离手心,缓缓坠落。
藏央猛地睁开了眼睛。
门外,寒振武低声告诉藏央黄云量来了之后,又紧接着告诉她:“你是对的,尚小薇果然不是自杀”。
“找到证据了?”藏央问。
“开枪是假象,是为了打破尚小薇的脸,掩盖真相。”寒振武递过来一份法医鉴定报告,“法医在尚小薇的太阳穴下方、颧骨上端边缘发现了这个。”
藏央接过来一看,是法医拍摄的照片。在颧骨边缘,有一个切口。她听见寒振武继续说:“这是刀伤。凶手用刀插入其中。”
“会不会是尚小薇自己弄的?”藏央谨慎地问。
寒振武摇了摇头:“刀刃插入脸部很深。法医说根据刀刃切入的力度,从尚小薇抬手的角度看,她很难做到。”
藏央忽然把从尚小薇脸部闻到的气味和刀对上了号。在印度尼西亚,有一种古老的技艺——从某些特定的植物里提取精油,用来保养刀具。由于这几种植物只生长在印度尼西亚,所以注定了这种精油气味特殊。藏央在尚小薇脸上喷溅的血腥中,闻到的就是这股精油气味。难道,凶手去过印度尼西亚?或者至少,凶手有一把用印尼香薰精油养护的刀?
“还有这里。”寒振武的声音把藏央从层层思绪中拉回来。他指向报告上的第二张照片,那是脑颅里部分靠近顶端的位置。寒振武说,“这里有裂痕,中间还有一个凹陷,是被重物击中的。”
“枪托?”藏央问。
“不好说。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尚小薇死前经历过了一段悲惨遭遇。”寒振武说,“这个施虐的人,就是凶手。另外,技术科从切口上判断,凶手使用的刀不是普通厨房用刀或者水果刀。”
寒振武见藏央听得仔细,就继续说,“我们没有在尚小薇的房间里找到符合这个特征的刀具。凶手留下枪,带走了刀。藏央,在尚小薇的尸体上,法医还发现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寒振武翻开验尸报告的第三页,用手指点点了第三行。
“砒霜?”藏央惊讶地问。法医在尚小薇的体内发现了少量的砒霜。
寒振武说:“这些砒霜不是一次性被注入尚小薇身体的,而是一点点缓慢注入的。”
“有人在尚小薇的食物里加了砒霜?”藏央说着,不觉打了个冷颤。
“看来,这个凶手早想杀死尚小薇了,本来打算用砒霜,让尚小薇慢慢死去。可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凶手来不及了,才狗急跳墙,杀死了尚小薇。”
藏央摇了摇头:“我觉得,凶手不止一个。”
“哦?”寒振武十分惊讶藏央的推断,“凶手不止一个?为什么?”
藏央说:“选择用砒霜的人,是很有耐心的,处事冷静,而且善于做长期谋划。而昨夜动手的人,性情急躁,先用刀刺伤尚小薇,最后为了掩盖痕迹,又用枪射击。这个人行事混乱。他们是两个人。”
“可是,万一是用砒霜的人被逼无奈匆忙起了杀意呢?”寒振武捍卫着自己推论。
藏央还想解释,看见值班警员已经陪着黄云量出现在了走廊尽头。
“你看这里。”藏央急忙拿出尚小薇的手机,调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黄云量正和一个短发女子在窗前相拥,倾情而吻。女子的年龄看起来比已步入中年的黄云量还要大几岁,身材像个水桶,容貌长得不怎么样,确切地说,还有几分丑陋,完全无法和年轻清纯的尚小薇相比。根据照片上的时间,这场“艳遇”发生在前几天。
“订婚前的婚外情?”寒振武小声说着,目光射向步伐淡定的黄云量。但是,寒振武有些不可理解,这个女子的外表如此丑陋,黄云量怎么会抛弃尚小薇,向她展开怀抱了呢?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难道这次,黄云量真的碰上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