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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哭谏

五鼓天明,校场上红白相间的军旗迎风飘扬,彩旗飞舞,三军将士全副武装,犹如雁阵一般排列成行。号角吹响,全场肃立,李渊乘坐战马,由军政司导引,威风凛凛地驰进了校场。

三声大炮,将台前竖起一面大纛。旭日东升,金光射到那纛旗上面,辉煌灿烂,光彩夺目。李渊头戴得胜盔,身披黄金锁子甲,足蹬薄底战靴,腰悬乌龙纯钢剑,在建成、世民、裴寂和刘文静等文武官员的簇拥下,稳健地登上将台,焚香祭拜天地,宣读起兵檄文。

吉时吉刻,祭了大纛,九声大炮,李渊亲提三万人马,由北向西南朝西京长安进发。大业十三年(617)七月五日,义举兴师。三日后,义军抵达西河郡,慰劳西河的官吏百姓,赈济贫民。凡年纪在七十岁以上的人,都授予散官的职衔,其余的名士英豪,也根据才干授予职衔。李渊容光焕发,态度和蔼,一边询问来人的功劳、才能,一边注册授予官职,一天就任命了一千多人——人数太多,忙不过来,接受官职的人来不及领取任命状,拿着李渊的手迹就离开了。他力求早日取得长安,不惜用各种手段收揽人心,毫不吝啬地散发钱粮财物,又给那些有名望的人封官许愿,委实收到了良好的效果,减少了西征的阻力。

代王杨侑得到李渊起兵的消息,急召刑部尚书兼京兆内史卫文升、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和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商议平叛的计策。卫文升风烛残年,吓得面色如土,全身抽搦,舌头僵住了。骨仪倒是胸有成竹,站起身来,奏道:“李渊反心已久,到处收买人心,网罗势力,晋阳起兵,声威甚壮,矛头直指京都。微臣的意思,立即上表奏请皇上降旨讨贼。另外,宜火速调兵遣将,沿途堵截,阻止李渊的西进。”

“微臣不才,”屈突通拱了拱手,“无功受禄,愿效犬马之劳,带领部众去守河东郡。若是李渊的兵马前来,定要杀他个片甲不留。”

阴世师献了一条毒计,掘开李渊的祖坟,挖断他的龙脉。接着,他又保举虎牙郎将宋老生率领两万人马去霍邑驻防。代王年幼,并无多少主见,卫文升没有异议,他便一一照准了。

义军进入雀鼠谷,驻屯贾胡堡。贾胡堡距霍邑一百里。刚刚扎下营寨,天气陡然变化,大雨像瓢泼一般从天而降。雷雨连续了好几天,汾水暴涨,道路泥泞溜滑,甚至被水淹没了,义军无法前进。李渊派遣长孙无忌和武士彟等带着老弱士卒返回太原,再运一个月的粮食前来接济军马。

天空黑得如同翻过底来的大铁锅,浓云滚涌,电闪雷鸣,雨一会儿像瀑布般飞泻,一会儿又像用筛子筛下来的一样,一会儿细如烟雾,一会儿密如急箭,时大时小,交错不停地下着。中军帐里,李渊在召集主要文官和武将,会商军事。他指着悬挂在墙壁上的地形图样,对众人说:“三十六路反王都在跟隋军激烈拼杀,杨广困守江都,连半壁江山也支撑不住了,他绝对没有力量,也无法支援关中。代王遣宋老生驻守霍邑,屈突通扼住河东,从谋略上讲没有错,既可以单独作战,又可以对我军形成合围。但是,他们的士气不高,战斗力不强,处于防卫状态,因此并不可怕。诸位,我们必须密切关注和高度重视的是后顾之忧,防止刘武周联合突厥袭击太原。争取突厥的合作,估计可能性很大,我派了刘文静去跟始毕可汗约定,等到义军进入长安,百姓和土地归我,金银财宝归他。”

“父亲,”李建成抬头望着李渊,“我们的妥协,是不是太过分了?要知道,突厥贪得无厌哟。”

“我正想利用他们的贪婪,引他们上钩,一则可以壮大我们的声势,二则避免了他单独与刘武周联合对付我们。”

“让他把长安洗劫一空,我们占领长安还有什么实际意义?”

“长安的财产他搬不完,你不用过度操心。”李渊捋了捋腮边的胡须,把话转入了正题,“我现在深感不安的是,一直没有得到李密的回音。他心雄胆大而又诡计多端,拥重兵达数十万,盘踞中原,怕只怕他从背后捅刀子。”

“他和我们修好,”裴寂顺着李渊的思路发挥说,“对他也有好处,可以全力以赴去攻打洛阳。”

“你说得不错。其实,主要受益者还是我们,让他牵制王世充的隋军,双方力量互相抵消,我们便可以向西直取关中。”

“最终受益者,也是我们。”李世民进一步强调说,“反王也好,隋军也好,突厥也好,他们目前都比我们强大,我们还没有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因此,我们只宜采取忍让的对策,以退为进,争取时间攻占长安,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后实行各个击破,削平群雄,统一全国。”

温大雅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双手将一封信函递呈李渊:“启禀大将军,李密的特使送来了回信。”

李渊拆开信函,浏览了一下,把它交给裴寂:“你念给诸位听听。”

裴寂接信在手,一字一顿地念道:“孤与仁兄虽然家族支派不同,但都同宗姓李,一笔难写两个‘李’字,你我应该像兄弟一样相互依存,相互支助,同舟共济。孤势单力薄,却蒙四海英雄厚爱,推做盟主,希望仁兄提携扶持,同心合力,完成在咸阳生擒子婴、牧野击毙商辛那样的功业,岂不非常宏伟壮烈吗?”他轻轻“哦”了一声,把脸转向李渊,“大将军,他还要你亲率数千步骑去河内郡,二人当面缔结盟约。”

李渊轻蔑地撇了撇嘴,流露出一丝凉飕飕的讥笑:“李密自我膨胀,自以为他是老大,对这种人,靠一封信是不能把他唤醒过来的。我要全力进取关中,如果马上跟他决裂,那又多树了一个敌人,不如以谦卑的姿态,对他说几句奉承话,使他更加骄狂,让他替我们挡住成皋,牵制东都,使我们得以专心西征。等到关中平定,据守险要,养精蓄锐,静观鹬蚌之争,再坐收渔翁之利,也并不为晚。”

柴绍瞧瞧李世民,又望一望李渊,不禁感叹道:“岳父大人,你和二郎的见解如出一辙,完全相同。”

“诸位还有没有不同的想法?”李渊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一一掠过去。

帐内叽叽呱呱的议论过后,汇成了一种声音:“大将军,给李密回信好啦。”

“好,”李渊朝温大雅笑了笑,“那就辛苦你给我代劳。”

温大雅思索片刻,以李渊的语气提笔写道:

吾虽庸劣,幸承余绪,出为八使,入典六屯,颠而不扶,通贤所责。所以大会义兵,和亲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

天生烝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唯弟早膺图箓,以宁兆民!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阳,未敢闻命。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

李密收到李渊的回函,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翘起络腮胡子,眼里闪耀着光芒,横看竖看,又递给幕僚和将领们传阅。他矜持地笑道:“唐公推举我,天下就很容易平定喽。”众人都表示祝贺。他更加自信,一方面跟李渊互相应付,书信往来不断;另一方面内心又盘算好了:等我打败了王世充,占领了洛阳,便挥师关中,进取长安,即使李渊攻占了长安,也不打紧,他推尊我做盟主,我不过多了一只手臂而已。

持久连续的阴雨,不停不息,满地泥污,积水流进义军驻地低处的营房,将士们一边诅咒老天爷,一边冒雨搬迁帐篷,往高地上转移。

李建成和李世民兄弟二人,穿着用丝绢涂上桐油制作的“雨衣”,巡视军营。他们看见火头军正在生火做饭,柴火被雨水打湿了,浓烟滚滚,连眼睛都熏红了。粮食不够,饭菜愈来愈少,吃不饱,睡不好,士气渐渐低落。兄弟俩看在眼里,急在心头。

“秋雨连绵,粮草不济,老天爷是不是要把我们困死在贾胡堡?”李建成望着灰暗的天空,心情也变得像天空一样的灰暗了。

“天不欠账,”李世民搭腔说,“有旱就有涝,今年春夏干旱,秋冬肯定阴雨多。”

“俗话说,天意难违。看来出师不利。”

“不要埋天怨地。等天气转好了,再攻打霍邑也不晚。”

李建成愁容满面:“如果晋阳的粮食再不运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兄弟俩转了一圈,走进中军帐,见父亲和裴寂、长孙顺德、窦琮等人正在观赏歌舞。李世民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了不快的神色:义军陷入了困境,进退两难,他们倒是会享受,乐以忘忧,自寻快活消遣。

“二位公子辛苦了,”裴寂热情地招呼道,“快坐下来,歇息歇息。”

李建成脱掉雨衣,在李渊和裴寂的中间坐下来,随口问道:“军粮怎么老运不过来?”

“还能吃多久?”李渊把脸转向李建成。

“搜搜刮刮也只能吃两天啦。”

刘政会一阵风卷进帐中,急巴巴地禀报说:“有人传言,突厥和定杨天子刘武周趁我后方空虚,袭击晋阳。”

帐内顿时鸦雀无声,歌舞停止了,军妓也退下去了。李渊惊讶得如五雷轰顶,浑身发怵,险些失手打碎茶杯。五心不定的裴寂见李渊起了退兵之意,抢先进言道:“宋老生和屈突通南北联手,据守险要,很难即刻攻下来。李密虽说跟我们结盟,可他居心叵测,那是靠不住的。突厥贪婪而无信,见利忘义,刘武周向他俯首称臣,成了一条凶恶的狼狗。太原是一方的都会,而且义士的家眷都留在城里,一旦丢失,我军将无容身之地,不如立即北返,守住根本,再作计较。”

“你说得不对!”李世民像受了打击一样跳将起来,“现在遍地都是庄稼,怎么担心无粮?宋老生轻率急躁,一战可擒。李密舍不得仓里的存粮,顾不上图谋远方。刘武周表面依附突厥,狼狈为奸,实际上同床异梦,互相猜忌,他图谋太原,却也不会忘记近边的马邑。我们本来是兴起义师,奋不顾身拯救苍生,应当先行进入咸阳,号令天下。”

“已经进退两难了,还要说大话,说些不切实际的空话。”

“怎么是大话、空话?遭遇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急忙班师,回去死守太原一座孤城。失去了奋斗目标,军马一旦涣散解体,我们连性命也会保不住。”

“你是只知进,不知退,真是顾头不顾尾。”

“顾头不顾尾是野鸡藏身术。我们毫无必要倒退回去躲藏起来,恰恰相反,而是要奋勇向前,进取关中。”

“强词夺理。”裴寂嘴一咧,“我跟你说不清楚。”

李渊嘴唇嗫嚅着欲语又止。他心头像有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激烈斗争着。再三权衡、比较,最终他偏向了回师援救晋阳——先守住根本,再见机行事。于是传下了将令:“三军整顿后撤,违令者军法处置!”

李世民不想接受军令,还要据理力争,李建成把他拖走了。兄弟二人来到右翼军营地,进了大帐,李世民仍不肯脱下雨衣,还要去找父亲,冒死谏诤,说服父亲收回成命。

李建成劝解道:“父亲比我们经历的事多,他的判断一般不会错。”

“不,”李世民截住了李建成的话,“这一次他错了。大哥你想想看,我们撤退回去,再出师又得从头做起。时不我待啊!”

“时间多着咧。常言道,好事不从忙中起,欲速则不达。”

“兵贵神速。假设长安被薛举攻占,我们可就被动啰。”

“薛举,老爹肯定忽视了!”李建成有所警悟,“看样子他被眼前的困难拦住了,担心失去后方,力求稳打稳扎。”

“父亲向来谨慎。当然,谨慎不算错,但也不能过于谨小慎微,不担一点风险。不担风险,就很难办成大事。”

李建成终于被说动了心,然而又感到为难。他搓着手说:“撤退的命令已经传达下去了,如何是好呢?”

李世民抓住大哥的手,往外拉:“我们一起去见父亲,请他撤销军令。快,快走,眼下还来得及。”

“我怕他生气,要去你去。”

“好吧,我就去。大哥,你别走,等着我回来。”

李世民心急如焚,留下李建成,赶忙又去中军帐找父亲。天已擦黑,李渊上了床,门军挡住了李世民:“大将军睡了,有事明早来见。”

“我有急事,让我进去。”李世民喘着粗气,身上仍在冒汗。

“不行!”门军态度格外强硬,“未经大将军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内。”

李世民颇感奇怪:“军情瞬息万变,作为三军的主帅,怎么睡下去就不再理事了呢?”他心头激灵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哦,出师西征,父亲带上了尹氏和张氏。两位美人在宫中享受惯了,怕吃苦,又缠得紧,难怪父亲要撤兵,而且不接见人。”他急中生智,想出了一条绝计,在帐前号天跺地,像擂鼓敲锣一般哭闹起来。

帐内,李渊和尹氏绞在一起,颠鸾倒凤,在那里尽情取乐。突然听到外面传进来阵阵恶哭声,好比航船碰上了横浪风,吹落了风篷。李渊非常扫兴,非常恼火:“哪个混蛋,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居然闹到帐前来了。”静心一听,却是李世民的号哭声,“出了什么事?二郎很少哭泣呀,看来其中必有缘故。唔,怎么愈哭愈厉害了?这孩子个性刚强猛烈,我得把他喊进来,问一问,安慰安慰,再哭会哭坏身子。”他从尹氏温软的胴体上滚了下来,披衣下了床。走进议事堂,吩咐道:“让二郎进来,有事进来禀报。”

李世民跨进门,双膝跪倒在地:“爹,你怎么就睡哪?”

“无事早睡,有事早起。”李渊拧着眉头,“你哭哭啼啼干吗?”

“爹,”李世民跪行几步,抱住了李渊的大腿,“我们不能撤退。义军因大义而兴师,进则振奋人心,克敌制胜;退则失其本旨,不战自溃。假如宋老生随后追击,义军必败无疑,孩儿怎么能不悲愤?”

“你的意思,进则必胜,退无生路。是不是?”

“是的。”

“要是你错了,如何处置?”

“军中无戏言,愿立军令状。”

泪水、雨水和汗水交流,染污了李世民那白玉般光洁的面庞,李渊心痛了。儿子的态度十分明朗、坚决,又引起了他的深思。他悟出自己是不是过早地滋生了享乐意识——要美人,不要江山——枕头风果真把我吹迷糊啦!

“二郎,你起来,我依你的好啦。”

父子俩互相抱到了一起。李世民激动得周身发热,血液都快要沸腾了。李渊心中“咯噔”了一下,又跳出了一个难点:“军马已经开拔,如何是好?”

“右翼人马整装而未发。左翼人马刚刚出发,推测走得不远,我和大哥可以去追回他们。”

李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牵动嘴角讪讪地笑了笑:“我的成败都在于你,还多说什么,随你去做吧。”

李世民取了李渊的兵符、手令,转身出帐,回营叫上大哥,双双骑马疾驰,追回了左翼人马。

李渊回到内帐,心境还没有平静下来,坐下来看一阵兵书,又起身踱一会儿,又喝几口茶。他瞌睡全消,失去了寻欢作乐的兴趣。尹氏和张氏都气得嘟着嘴,他仿佛视而不见,百般挑逗也不予理睬,捻着胡子尖只顾想心事:“你们两个绣花枕头,只会寻乐子,无事开开心倒可以,有事可就帮不上忙了。留下她们好呢,还是送回晋阳?留下来对我的起居和生活自然照顾周全些。不过,要注意少受她们的干扰,少听那些闲言碎语。这样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懂得什么?嗯,只能用来当摆设,或者解解闷,消遣消遣,不要让她们参政。”尹氏和张氏高兴不起来了,气得头晕目眩,都怪李世民讨厌,冲散了她们一夜的欢乐。从此,她们对李世民失去了好感,老是寻他的碴儿,咕咕哝哝地数落他。

得道天助。李世民和李建成追回左翼人马后,天气转变了,持续多日的雷雨停止了,久违了的太阳露出了笑脸,太原的粮食也运到了营地。长孙无忌和武士彟还带来了准确的消息:没有谁侵犯太原,后方平安无事。满天的云雾都散了,士气又涨了上来。

解除了后顾之忧,李渊也舒眉展眼了,命令全军晾晒铠甲衣袍,整理器械,打点行装,准备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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