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子独自站在远离人群和狗群的地方，高高地仰着脑袋，望着狼群远去的方向，一派不甘心不过瘾的神气，显得十分孤独，十分高傲。它知道自己高大的身躯，硕大的脑袋，凶猛的斗志，坚利的牙齿，离开和狼群的厮杀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和那些土狗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不如土狗。土狗虽然和狼的厮杀中不如自己凶猛，获得的战绩也不如自己辉煌，但它们见了主人很会扭动腰肢，很会摇动尾巴，很会用高贵的舌头舔主人的手掌，很会跑前跑后地讨主人欢心。自己不善于这些，惟一的用处就是和狼厮杀。而且，狗的生命历程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为主人的献媚中度过，和狼厮杀的时间能有多少？它见一个女人喊着“巴克”向自己走来，就不愿搭理她，尽管它知道这是新来的主人。它的天性就是嗜好和狼厮杀，对狼的喉管和鲜血感兴趣，对其它事情不感兴趣，何况鬼知道这个女人喊的“巴克”是谁。所以，它只是用眼睛的余光瞥了她一下，仍然蹲立在那里，高昂着头，望着狼群远去的方向，仍然一付不甘心不过瘾的神气。
蒙丽莎感觉到这只狗的孤独，也感觉到了这只狗的高傲，小跑到它跟前，摸了下它的脑袋，说：巴克，你怎么不理我，让我看看你受伤没有？
猛子摇了下脑袋，摆脱蒙丽莎的抚摸，还后退了一步，丝毫没有像别的狗那样得到主人的抚摸而受宠若惊的兴奋，还是一派冷漠的表情。
“巴克，要是受伤了就抓紧治疗，不然会留下后遗症的。”蒙丽莎又要抚摸猛子的脑袋，猛子又摇了下脑袋，摆脱她的抚摸。蒙丽莎拿出药瓶，拔开盖子，说：巴克，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伤口还在流血，你不疼嘛？这是最好的云南白药，我给你涂上，用不了几天就会痊愈。你是战神，是英雄，应该受到最好的治疗。
邢老汉走过来，看到这个女学生给狗说话，还要把那么贵重的药给狗抹，觉得她心地太善，善得都有了神道，善的不值得，就挡住蒙丽莎，说：女子，狗受伤了不用人管，它们会自己治好自己的伤。
蒙丽莎不相信，问：狗怎么会给自己治伤，它们又没有学过医学？
邢老汉说：你一会儿就知道狗是怎样给自己治伤的，狗不但会给自己治伤，还会给自己治病哩。你以后在这里呆的时间长啦，就知道狗是多么灵性的畜牲，狗在很多事情上，比人都灵性。邢老汉说着，在猛子的脑袋上摸了一下，猛子温顺地低下脑袋，承受他的抚摸，表露出十分幸福的神态。
蒙丽莎好奇了，问：我刚才要摸它，它都不让。你摸它，它就愿意。邢老汉说：狗认人哩，谁对它好，它就认谁。蒙丽莎说：我对它多好，它受伤了，我要给它抹云南白药！
邢老汉说：你和它相处的时间还短，再说，猛子不是一般的狗，不是谁都能让它亲近。咱们农场，除了石娃子和我，谁都不能让猛子跟他们亲近。为这，苟场长还生猛子的气哩！
猛子用舌头舔自己身上的伤口了，把伤口上的泥沙、肮污、血渍舔得干干净净。随之，又有三四只母狗跑过来，围着猛子替它舔伤口，很谄媚。猛子就不再舔伤口了，直直地竖在那里，高高地昂着头，庄重地凝视着狼们远去的方向，一付帝王派头，承受妃子们的殷勤和献媚。
邢老汉看着狗们给猛子治疗创伤，感慨地给蒙丽莎说：女子，狗就是这样治好自己的伤口。人要是受了这么重的伤，没有几个月是好不了的，狗几天就好啦。不要以为人是世上万物的灵长，我们在许多事情上不如畜牲。
站在探照灯光柱外的男大学生们，还是不好意思走到有亮光的地方，还是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内心深处还泛着羞涩和不好意思，还有愧做雄性动物的自责。王学刚竖着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几百个人群中分外扎眼，他掂着一块床板，却无力地垂在地上。激战过后的农场汉子们，除了苟场长、曹抗战、邢老汉之外，其他人都因过度紧张和透支体力，软瘫在冻地上，没有一点精神。邢老汉从地上拣起棉衣，披在曹抗战身上，说：不要受凉。
石娃子从屋里走出来，拿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盛满烧酒。他走到苟场长跟前，没有说话，双手捧着水壶送到苟场长胸前。苟场长接过，打开盖子，猛猛喝了一口，又递给邢老汉。邢老汉猛猛喝了一口，又递给曹抗战。曹抗战同样猛猛喝了一口，递给下一个汉子。酒壶最后回到石娃子手里，他也像大人那样，猛猛地把最后一口酒灌进自己嘴里，咽入肚里，如咽下一团烈火，烧辣得他直想咳嗽，但他克制着没有咳嗽，鼓起胸脯，表现出大人的神气，像冻地上的男人一样，满脸都是肃穆。
王学刚看着地上十多只狗的死尸，狼的死尸，还有房檐下受伤的农场汉子，突然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有所表现，不能让他们小看自己，就走到农场汉子跟前，说。要是让我们也出来参加战斗，不会损失这么惨重，会消灭更多的恶狼。
曹抗战很不满意他的说道，人家流着血冒着命把狼打跑了，你躲在房子里不敢出来，这阵却出来讨好卖乖，表现英勇，就盯着他冷冷地说：你为什么不出来，连十几岁的碎娃都在和狼打仗，你这么高的男人躲在房子里。这阵却有脸出来说话，把头蒙到裤裆里当毬算啦！
王学刚没想到曹抗战会这么不客气地恶心自己，把他打量了一下，个子不高，虽说长得壮实，却满身土气，一看就没有多少文化，说不定还是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就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说：我们是执行领导的命令！
曹抗战见王学刚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在这个农场，还没人敢把自己不放在眼里，心底忽地腾升出一股怒气，说：领导光给你们下命令啦，人家那些女娃还知道吼叫，出不上力也帮个腔，还用手电把狼吓跑了。要不是她们，就没办法打开探照灯，这阵地上倒的还不知道有谁呢？
邢老汉走过来，看王学刚很尴尬，就站在曹抗战和王学刚中间，说：抗战，少说两句，人家是学生娃娃，没经过这么大的阵式！
曹抗战还是不肯放过王学刚：他和我的岁数差不多，还是娃娃？躲在房子里不出来就不出来了，这时候甭说漂亮话，我就看不起这些毬人。你看咱石娃子，毬毛都没长一根，还不是跟咱们一样和狼打仗，人家啥漂亮话都没说，这才是真正的牛牛娃。哼，老天爷白给这些人安了根牛牛，丢男人的脸！
王学刚不满意地看着曹抗战，还想为自己辩解，又觉得自己是来劳动锻炼，说穿了就是接受他们这些文盲的改造。改造得好不好，谁说了都不算，只有他们说了算，何必得罪他们，就不再说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出水才看两脚泥。到时候上头来了一纸红头文件，自己拍屁股走人，这些泥腿子还得囚在这里当牛作马，过着跟犯人差不多的生活。
苟场长突然想起邱部长的指示，担心女学生和男学生们混在一块出事情，急忙宣布：行啦，这事到此为止，以后不要提说啦。现在还要做事情，刚才和狼打仗受伤的人都回房子休息，明天不上工。没有受伤的人，指挥男学生娃们把死狗死狼的皮扒下来，把肉送到伙房，明天吃狗肉狼肉。妇女学生不要在这里混，马上回宿舍睡觉，明天下午把这片地方的血用土盖了，把卫生打扫好。
蒙丽莎听苟场长说要把英勇牺牲的狗也剥皮煮肉吃，觉得是对英雄的不尊，亵渎，急忙挤到他跟前，问：苟场长，你要把这些狗的皮剥下来，还要吃它们的肉？
苟场长不知道她的问话是什么意思，狗死了，不剥它们的皮不吃它们的肉，留着死狗做什么，就反问：咋啦？
蒙丽莎又朝苟场长跟前走近一步，充满理由地说：这些狗是为了保卫我们而英勇战死，它们是英雄，我们应该隆重地安葬它们，把它们装进棺木，修筑高大的坟墓，再竖上纪念碑，让它们的灵魂得到安息。我们应该用一生的时间怀念它们，缅怀它们的精神，感谢它们用生命保卫了我们。怎么可以在它们英勇战死之后，扒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
苟场长被她的话逗笑了，这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妇女学生，咋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这里的人死了，最多用四块木板钉个棺材，在地里挖个坑一埋就完事了。有的人连四块木板都没有，用牛皮一裹挖个坑埋了就算。要是给狗做棺材，修坟墓，竖纪念碑，以后死了人咋办，总不能修个纪念堂？再说，哪有木料和钱修这些东西？大学生念了那么多书，怎么会说出这样的傻话，真是书读得越多越傻，就说：它们是狗，不是人。人死了都不一定能捞上一副棺材，更甭说狗！
蒙丽莎的话也把邢老汉、曹抗战、石娃子，还有农场汉子们逗笑了。他们长这么大，还没有听说过要给狗做棺材、修坟墓、竖碑子，这个妇女学生脑子出了啥毛病？
蒙丽莎更觉得不可思议，为保护主人而英勇战死的狗，主人不但不缅怀它们的功劳和事迹，不表示痛苦和哀悼，反而要扒它们的皮吃它们的肉，多么没良知，多么忘恩负义，多么不人道，就惊诧地说：狗怎么啦？
苟场长说：狗就是狗！
蒙丽莎说得更坚决：你这是残无人道，是忘恩负义，是对英雄的亵渎，这些战死的狗应该值得尊敬，应该受到隆重的安葬！
苟场长不耐烦了，冷冷笑了一下，对她挥了下手，说：你们这些洋学生，书念得越多越糊涂，再念下去就瓜（傻）了，难怪把你们发配到这里接受再教育。算啦，一时半会给你们说不清楚。你们这些妇女学生马上回房子睡觉，不要在这里耽误事情。说完，又给石娃子交待：你通知事务长，明天把这些狗皮狼皮送到兴海县找皮匠熟了，哪个洋学生有关节炎，带的褥子薄，让他们铺上。
邢老汉琢磨了一阵，觉得这个女学生心底太善良，太实在了，一个地方一个风俗，走到啥地方说啥地方的话，书上的东西到了青藏高原，不一定能用上，就朝蒙丽莎跟前走了一步，说：女子，咱这达就是这规矩，人就是人，狗就是狗；人是吃饭的，狗是吃屎的；再熊不顶的人也是人，再英雄的狗也是狗；人有人命，狗有狗命，人命就是比狗命好。人活在世上就要积福行善，下辈子再托生个人。要是行恶多了，阎王爷就让他下辈子托生成畜牲。这些死了的狗都是好狗，阎王爷会让它们下辈子托生成人，就是托生不成人，也托生成富贵人家的狗，到富贵人家享福，不再跟狼打仗，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咱这达的人苦，狗也苦，这就是命，活到这地步了，就得认命，书上的道理都不管用。
李红梅见蒙丽莎跟农场的人说这些不沾边的话，还和人家争执，担心人家对她有不好的看法，影响她以后的前途，急忙走过来，拉了下她的袖子，说：丽莎，回宿舍吧，外头太冷。
蒙丽莎没有动，觉得这些农场人说的太没道理，还想给他们辩论，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跟着李红梅朝回走。蓦然看见石娃子在看她，转过身子，亲亲地叫了：谢依特！
石娃子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这个漂亮女学生喊的谢依特是谁。但能觉出这个妇女大学生对自己亲，是从心里面溢出来的那种亲，不是做样子的亲。
李红梅把蒙丽莎拉了一下，说：人家没上过学的小娃娃，怎么能知道你叫的谢依特是谁？
蒙丽莎说：这是我给他起的名字，谢依特是艾特玛托夫笔下的吉尔吉斯妇女查密莉雅的小叔子。
李红梅脸上露出讥笑的神气，觉得蒙丽莎傻得不可思议，说：你读过艾特玛托夫的《查密莉雅》，人家知道谢依特是干啥的？你给他们说谢依特，跟对牛弹琴有什么区别？
蒙丽莎被李红梅拉进宿舍，走进房门就被迎面扑来的温馨包裹了。温暖从她的神经末梢，肤肌上的毛孔渗进血液和器官，使她周身舒畅。温暖真好，她在心里感慨了一句。回到房子，享受到房子里的暖和，才知道房子外边的冬夜是多么寒冷，自己刚才怎么没觉出高原冬夜的寒冽？在高原的冬夜里，躺在被窝里真是一种享受。但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还在思索英勇战死的狗们，将要被扒去皮，人们还要把它们的尸体煮了吃；还在思索苟场长的话，思索邢老汉的话，越思索越觉得痛心，越觉得不可思议，就长长叹了口气。
李红梅把身子翻过来，问：丽莎，还没睡？
蒙丽莎说：睡不着。
李红梅声音极低地说：睡吧，身体要紧，犯不着和那些人计较。没有文化本身就是愚昧，哪懂得理想、英灵、情操，精神，他们就知道肚子不饿身上不冷就满足啦！
蒙丽莎眼前又浮现出农场汉子与恶狼厮杀的场面，被他们的英勇感动，说：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比咱们那些男生，更像个男人，更具有英雄的品质，更值得尊敬！
李红梅不说话了，停了一会儿才说：他们从小就在和狼的搏斗中长大，所以对狼就不在乎。你称作谢依特的那个少年，那么大点年龄竟敢和狼打仗，要是城市的孩子早吓昏过去了。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对生活的态度也不一样。这些，和精神、品质、情操、勇敢，没有多大关系。
蒙丽莎不同意她的观点，还想和她辩论，又觉得大家都睡觉了，自己再说话就不合适，只好说：不说啦，睡觉。转身用被子蒙了头，装成睡着了。很快，又觉得疲倦、困顿，借助被窝里的温暖，像潮水样涌来，淹没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