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西岚其实已经相当清醒了——这却是两个人都没有想到的,迟来的“物极必反”?还是肢体的伤残迫使脑力的激发?谁知道呢?
但即便已经相当理智,西岚仍是哑了一下,他一瞬间确实不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但仔细想想应该是“能够正常交流”这方面吧……他先前的语无伦次甚至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有些事实毕竟怎么说都已经改变不了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哦?”貌似恢复得很好——至少已经不喘气也不抽搐的艾尔缇这一次拖出来了一个外形古怪的木骨架机器,想了想丢出去之前却是用蛮力把上面的一个撞铃先扯了下来往马车里一扔——西岚这时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东西应该是用来示警的。
“你太理性了。”不等机器破碎的动静消失,动作上毫不停滞的艾尔缇立马回身进入车厢,但她的话语却同样流畅地传了出来:“没有人能在瞬间就认为医生比战士还强,因此当我刻意自称‘医生’的时候遭到谩骂几乎是必须的——没办法,人就是这么脆弱直接的生物,不过让我惊讶的是除开谩骂以外竟然还有人敢于出手驱赶——崩溃的人可是没有丝毫实际动手能力的,那些驱赶我的人看似过分,但他们的真正目的其实是‘救我’,毕竟我一个‘医生’面对‘战士’都打不过的怪物怎么看都像是在找死;相比之下你确实是唯一一个为我说话支持我工作的人,这第一眼怎么看都实在太突兀了;不过怎么说呢,我也没法借此敲定结论,毕竟混乱崩溃的集体气氛中若是真有保有理性的家伙,他们往往也是会显得十分突兀的。”
话说着,艾尔缇又拖出了一台一模一样的、带撞铃的机器,看起来她真的很担心出现故障:
“但有一件事恐怕是你也没有想到的。”似是累了,丢出这一台机器后艾尔缇并没有直接转头,而是抱着双手倚靠在了车厢壁上,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瞪向西岚:“虽然在外地生活了太久,但我始终是土生土长的亚兰本地人,亚兰人请客茶里不加奶和糖可是相当不礼貌的行为……但你的奶油罐和糖罐明明是半满的,而且你喝茶时的厌恶神色说明这不是你的独特口味——为我说话、支持我的工作,但招待上却显得那么马虎,你不觉得实在太不自然了吗?”
“或许我心急了呢?”甚至出乎西岚自己预料的,此时此刻他的思路非常清晰,清晰得近乎“平静”。
“是的,有这种可能,危险当头谁还顾得上招待不招待啊……但另一件事说实话我都没想到。”似乎不需要太久的休息,艾尔缇很快便起身回到了车厢里面:“我没想到‘战斗’块同事们的简讯格式那么复杂,记录的信息详细得接近‘繁多’——他们几乎把你们所有人这时期的表现都传回去了,包括谁崩溃谁干了错事谁依旧在尝试反抗……很不巧,至少‘夜莺’的简讯里你都是以一个崩溃无作为者的形象出现的,但我一来你就那么配合甚至敢跟我一起上山面对那些理应恐怖无比的怪物……也有记录错误或是回心转意的可能,但加上前后矛盾的招待情况,你不觉得这种情况实在,实在是……巧合过分了吗?”
“所以说你们怀疑所有的‘好人’么?”西岚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没办法的事,这是现今社会居民普遍心理状况决定的,如果保持理性的人占主要,也许我们会去怀疑那些不理性的,谁叫表现突兀呢?”也不知道摆放的格局,另一台一模一样的、藏了药板的箱子这时候才被艾尔缇拖出来:“但怎么说,怀疑总是怀疑,无法定案……可我给过你机会了,不是么?”
西岚突然想起战斗开始前她确实是回过头来刻意问了他一下;但那种紧张情况下突然问一句“你呢”……
……这算什么鬼啊?!
“……你还没说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东西)呢?”
车内的所有物品似乎都是两组,因为扔完这个箱子之后艾尔缇就没再进入马车了;她跳到地上,随身便靠上车厢,双目一片怅然:
“怎么说,不想让你死得不明不白吧……也许只是在下决心,谁知道呢?”
每个人都想过自己面对死亡的时候会是怎么样子,他们也许会逃避也许会陷入混乱循环……但西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这么平静,甚至还来得及发出一声苦笑。
一个前一刻还歇斯底里的家伙,现在神色却很平常……原因不明,也难以考究,但怎么说……这是诡异的,却也是现实的。
再或者说,某种程度上来讲,“现实”这种东西,永远都是诡异、出乎意料而不合逻辑的——至少看起来,好像是不合逻辑的。
“我没有被宽恕的资格么?”
“没有。”不知为何艾尔缇的语气似乎并没有最开始时那么笃定:“你做出了选择,选择的权力是没人能阻止的,但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接受往后到来的所有代价,这是权力赋予的义务,你享受了权力就必须遵守……”
她突然叹了一口气,时机突兀无比:
“但其实,就算你九成九九的几率都会被判处死刑,严格来讲也是不该由我动手的——我没有执法权,杀死你的人不该是我而是法律……这毕竟是一个存在法律的世界……”
突兀,十分突兀,突兀的遗憾语气,突兀的话语含义……不知想到了什么,一直苦笑着的西岚脸色突然变了——他猛然间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平静,或者说这种半强迫的非正常情绪,也许根本就不属于“平静”。
“怎么说,走流程风险太大了,对我来说,”与之相对的是艾尔缇骤然出现的笑脸,只是一张本算得上美丽的脸却带上了一个弧度惊人的扭曲曲线:“你看到了他,而我不方便让人看到他……没办法的事,虽然消除记忆算是一个方法,但太不稳定太难控制了……与之相比,你还是去死要更方便、更不容易被怀疑一点……怎么说,只要摆出一副被胁迫的表情,在庭审上你多少还是会有一丝可能的吧,去争取缓刑……”
“……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会怕,怕,怕……怕死么?”
“谁知道呢?你又没试过……”
……
事实证明,近距离正中眉心,哪怕并不以杀人为目的这种软弹款式也是很可能致命的。
至少在西岚的头骨碎裂前,他惨叫般的求饶同样只来得及发出一半——好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担心也遭到制裁吧,怎么说呢,是逸散在空气中的精神药物的影响吗,但那不是效果特别强烈的配置啊?虽然重伤有可能降低药物代谢能力……但仔细想想,自己没有损害到他的内脏,药品也不是依赖浓度的类型啊?还是说本就不对的精神状况强化了药物的作用……同样有地方说不通啊?
歇斯底里到清醒冷静再到歇斯底里,为什么人的思维能产生如此大的跨度呢?“物极必反”的时间性吗?虽然听说过类似的理论……压力下强行改变的心理状况会以弧度性的规律慢慢恢复,但是理论细节……
思考到最后,艾尔缇都不确定西岚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虽然普遍的理论似乎认为他不过是和最初表现的一样“阴险擅于伪装”、“面对压迫会很快屈服”、“极限刺激下会崩溃般地突然改变平常习惯但终归会慢慢恢复”的普遍人格而已……但怎么说,艾尔缇其实并不太支持这个理论。
因为光她自己似乎就已经违背了相当多的主流心理学理论了……至少她读过的是这样。
火依旧猛烈地燃烧着,她并不是要将所有物件销毁,金属部分是有必要回收的,只是她实在懒得慢慢拆了,便干脆全部砸坏再把需要的部分捡上来——这确实是最快的做法,虽然不必要的损坏实在不少——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也没打算二次使用。
有趣的是,那些透明硬质的瓶子在高温下并没有融化,而是像其他木质胶质结构一样开始燃烧,在高质量助燃物的配合下甚至连灰烬都没怎么剩下——虽然不清楚材质,但绝不是硅化玻璃或是其他常用的透明容器材料,鬼知道定制到底有多么惊人的花费。
唯一让艾尔缇感到欣慰的是,没有损坏到车骨架,马儿也好像没事——黑影冲出车厢时把它们吓坏了,而反力下急退的车厢也把两匹马一下子拉倒,但所幸没有受伤,也还听得懂指挥——至少回去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么,接下来只需要收集证物,收集证物,再写报告而已了……也不用自己收拾多久,教堂会来人的,后续工作想象得到很麻烦,但那已经不是自己该管的范围了,政府方也会派人过来,毕竟把老人拴在屋外什么的……但怎么说,既然他们已经选择了这么做,那么怎么着也该安安心心地接受代价吧?压迫性犯罪也是犯罪啊……
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算了,还不是时候,生而为人,总该有点私心的嘛。
哦,对了,还有一个。
她突然转头,那黑影不知不觉间已经回来了,笔直伫立着像是等待了许久……但根本算不清到底等了多久,在沙土地面上无声地移动,西岚没做到的事他做到了,还是以这么大的体型这么夸张的力量——夸张到让人根本想象不到应该如何去控制的力量……
仔细想想……这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面对这直立起来比自己高了近乎一倍的恐怖黑影,艾尔缇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毫不做作,也不夸张,温柔无比自然无比的恬静微笑。
可惜没人欣赏,因为只有这样纯真的笑容配得上这张秀丽的脸庞:
“又受伤了啊,‘亚当’……”